宋长玉有些不好意思,说:“杨师傅,您说高了。水塔早就该建,您看是不是建得有些晚了?”杨师傅说:“晚什么,我看不晚。我打听了一下,周围村庄建水塔的还没有,红煤厂是第一家。看这个架势,以后这个地方的人都得建水塔,都得吃深层地下水。”
“说到这儿,杨师傅我正想问您呢,您说咱们这里水位下降跟建矿采煤有没有关系?”
杨师傅的表情严肃起来,向山上看了一眼,目光像是怀想远方,又像是面对未来,说:“长玉,你问到这个话了,我不能不跟你说实话。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只是没得着机会。在矿上呢,咱俩是工友。你来到红煤厂呢,按辈数我比你长一辈。咱们俩一直不错,有些话如果不跟你说,有点儿对不起你。刚才你问水位下降跟建矿采煤有没有关系,我敢说肯定有关系。不光是咱们红煤厂,在全国各地,只要哪儿建了煤矿,那儿的地底一掏空,地面的水必然会消失,地下水位也会下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些山里人家因开矿断水,人没法生活,都从山里迁出来了。”说到这里,杨师傅摇了摇头,说:“我想跟你说的还不是这个。”
宋长玉看出杨师傅似有重要的话,他的表情也不知不觉有些紧张,说:“杨师傅,咱俩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没关系的。”
“我总觉得你这个矿井底下有一窝子水,不知在哪里窝着,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蹿出来,一蹿出来水就不会小,就不得了。你应该知道,这个井旧社会就采过煤,井下留的会有老空区,水一般都在老空区里积着,越积越多,包皮越来越薄,没人碰它倒还罢了,一旦把它的包皮碰破,一窝子水一下子就会流出来。不知道你注意看过报道没有,这两年我是专门注意过,全国煤矿这儿透水,那儿透水,因山洪暴发淹井的很少,河床漏底淹井的也不多,多是因老空区积水突然暴发,造成透水事故。”
宋长玉说:“您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今后我真得要注意了。”
“水小不怕,就怕水大,大水一出来,比成群的老虎出笼还厉害。你最好请大矿的工程技术人员帮你探探,听说他们有专门探水的家伙,隔着几十米上百米,就能把水探出来。探到哪儿有水,你的巷道就别往哪儿走了。”
“怎么探?从地面往下打钻吗?”
“不是,听说是在井底下探。我也说不大清楚,你问问大矿的工程师就知道了。要不我回矿帮你问问。”
“不用了,等水塔建得差不多了,我去请一个工程师来,好好跟他请教请教。”
说来杨新声师傅的话还是未能引起宋长玉的足够重视,也许宋长玉存在着侥幸心理,水塔刚建了一半,宋长玉说了请工程师还没请,井下就透水了。井下透水是在太阳刚刚落山时发生的,井下一透水,红煤厂煤矿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季节到了秋天,地里的庄稼已经成熟,树上的叶子也开始变厚。因为缺水,水稻是种不成了。但红煤厂的村民不会让土地闲着,每块土地都种上了庄稼,有玉米、谷子、大豆、红薯,还有高粱。应该说今年的庄稼长得还可以,该绿的时候绿得浓浓的,该黄的时候叶子渐渐挂了金色。再过三天就是中秋节,农人对中秋节历来很重视,他们预备下了笑得咧开嘴的石榴,还有肚子像弥勒佛的肚皮一样的大柿子,准备月圆时分和月饼一块儿吃。当年的小鸡也可以吃了,那是真正的笋鸡,连鸡的腿骨都嫩得跟春笋一样。有的人家是把待杀的笋鸡圈定了,开始给笋鸡加餐,对笋鸡实行鸡道主义的优惠政策。太阳落下去了,炊烟升起来了,缕缕炊烟在屋山、村街缭绕,炊烟里有一种承接性的、由来已久的香味儿。红煤厂有煤,但不少人家还是习惯烧柴草做饭,他们认为烧柴草做出的饭香。买煤要花钱,烧柴草不用花钱。天一落黑,鸡是不再叫了,村里村外,这家那院,偶尔叫一声的有牛,有羊。牛羊的叫声一成不变,牛的叫声还是那样古老,厚道;羊的叫声还是这般家常,亲切。这些家畜的叫声不会使村子变得喧闹,反而使村子显得宁静。
井下透水,好像跟村里没什么关系似的,并没有打破村里的宁静。一听说透水,宋长玉的第一反应跟许多窑主一样,不是向有关管理部门报告情况,不是请求救援,也不是马上组织矿上的人员下井救人,而是命人把矿上的大门关上,对外封锁消息。第一个向宋长玉报告透水消息的是一个从井下逃出来的监工,监工脸色惨白,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他说:“矿长,矿长,不好了,透水了,井下透水了!”
宋长玉一惊,马上想到杨师傅对他说过的话,问:“水大不大?”
监工说:“水大得很,哇哇叫着,在后面追我们,要不是我们跑得快,就被水头冲倒了!”
跟监工一块儿逃出来的还有四个民工,他们都说水大得很,大得很。他们浑身哆嗦着,都把自己的矿帽取下来,像抱着自己的性命一样把矿帽紧紧抱在怀里。胶壳帽的外形很像一个人的头盖骨,只是比头盖骨略大一号。他们的人头差一点儿就变成了矿帽一样的头盖骨。明志强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支烟,他们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不是把烟卷捏弯,就是烟卷掉在了地上。他们是跟监工乘一个铁罐上来的,通常情况下,铁罐提升一次只能乘坐两个人,这次铁罐里却塞进了五个人。
宋长玉问监工:“井下还有多少人?”
监工摇头说不知道。
“走,到井口看看去!”宋长玉没忘了对明志强交代,“你马上去把大门锁上,矿里的人不许出去,矿外的人不许进来,也不许任何人往外面打电话!”
他们来到井口,见铁罐里又提上来四个人,四个人的衣服都水淋淋的。其中一个人不但丢了矿帽,连鞋也跑丢了,他一从铁罐里出来,就冲宋长玉跪下了,说:“矿长,快派人救救我儿子吧,我儿子还在井下没出来呢!”说着就哭了。
宋长玉让他快起来,说:“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人。”他问井底还有人没有。
一个民工说,没看见后面有人,他们爬进铁罐时,大水已经把巷道灌满了,淹没了,连井筒子里都有了水,他们踩着水,费了好大劲儿才爬进铁罐里。
这时有两个包工头也到井口来了,宋长玉招呼一个包工头说:“咱们两个下去看看!”
包工头答应了跟宋长玉一块儿下去,但又说:“我看还是先把空罐放下去吧,万一井底有人,还可以爬进罐里提上来,咱们占了空罐的位置反而不好。”
宋长玉觉得包工头说得有道理,就让绞车司机把空罐放了下去。铁罐本身的自重相当重,绞车是利用铁罐的坠力往井底放铁罐,绞车的钢丝绳上有一段用红漆打上的记号,记号一在司机眼前出现,并到了固定位置,就表明铁罐落到底了。可今天钢丝绳上的红漆记号离固定位置还有两三米远,就不往前走了,从滑轮上垂进井筒里的钢丝绳有些松弛,还有些弯曲,这表明铁罐在水里漂起来了,井筒子里确实有了水。宋长玉让绞车司机把绞车刹死,两眼瞅着钢丝绳,看有没有动静,若钢丝绳晃动或绷紧,说明还有人利用铁罐求生,或已经爬进铁罐里去了。
然而钢丝绳死蛇般向呼呼冒凉气的井筒里垂着,半天一动不动。宋长玉让绞车司机把铁罐提上来,铁罐里空空的,连根人毛都没有,只有铁罐的沿口爬着几只被水浸得湿漉漉的白毛老鼠。那些白毛老鼠大概从来没见过井上的世界,一时惊恐万状,茫然无措,铁罐明明提上来了,它们还趴在铁罐的边上不下来,簌簌地抖成一团。一个包工头看见老鼠非常气恼,骂道:“你们他妈的不好好地死,还上来干什么!”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矸石,欲把那些老鼠重新拨拉到井里去,或干脆把老鼠拍死。宋长玉制止了他。宋长玉没有再提出下井,既然大水把井下灌满了,连老鼠都没了活路,再到井下已毫无意义。看来红煤厂的水一直在悄悄地积蓄着力量,现在终于暴发了。
宋长玉和包工头核对了人数,当班下井的共有二十六人,逃出来九人,还有十七个人在井下没能出来。他们心里都明白,剩下的十七个人八成是成了水鬼,生还的希望几乎没有了。还有一个包工头也过来了。宋长玉回到办公室,关起门来,和三个包工头紧急商量对策。宋长玉的意思是,这个事故不要让上面的人知道,他们自己私下里处理。具体处理办法是,没出来的人是哪个包工队的,由哪个包工队负责给家属一定的赔偿,因为他和每个包工队事先签订过合同,合同上就是这么规定的。不料几个包工头不干,都和宋长玉翻了脸,他们说这个事故太大了,他们处理不了,还是由矿上统一处理好一些。正争执不下,电话铃响了。宋长玉不接电话,也不许别人接。电话铃中断了一下,紧接着又响了起来,而且这次一响起来就不停。宋长玉只得拿起电话。电话是乔集矿调度室的人打来的,声音很大,口气很气愤,上来就问矿长在不在,要矿长接电话。宋长玉一听是乔集矿的人就来气,说:“矿长不在家,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你告诉你们矿长,你们矿出了水,把我们矿的密闭墙都给冲倒了,大水正往我们的采煤工作面灌,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全部由你们矿负责!”
“放屁,我们矿根本没有出水,是乔集矿透水淹了我们的矿,由此造成的一切损失你们矿必须全部赔偿!”
“你们不要抵赖,这个账你们赖不掉。分界线那儿的密闭墙是向我们这边倒,不是向你们那边倒,国家安全生产局管理的人来了一看就明白了。让你们的矿长在矿上等着,我们乔集矿的矿长马上就去找你们交涉!喂,喂,你是不是矿长?我猜你就是那个姓宋的矿长,怎么,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吓尿了?……”
宋长玉骂了一句,把电话挂断了。大水淹到了乔集矿,乔集矿的矿长一来,想把事情瞒住是不可能了。人命关天,而且不是一两条人命,一下子十七条人命,这可如何了得!宋长玉对几个包工头说:“你们几个都不要离开,我马上把事情向村里的支书汇报一下,听听支书的意见,看怎么解决。”
一个包工头问:“宋矿长,你不会丢下我们跑走吧?”
“开玩笑!”宋长玉说,“我的老婆孩子都在这里,我往哪儿跑!”来到岳父明守福家说了情况,宋长玉显得有些慌张,问岳父怎么办。岳父倒很镇定,反而问宋长玉:“你打算怎么办?”
宋长玉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行呢,你不是很聪明嘛,很有办法嘛!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你赶快走!”
“我往哪里走?”
“这要问你自己,反正你不能到市里的房子里去,也不能回你们老家,你认为哪个地方隐蔽,能藏身,你就到哪里去。”
宋长玉在红煤厂成了家,立了业,还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不想离开这里,说:“我不能走,我走了,金凤和宋扬、宋歌怎么办?”
岳父说:“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你走了,有我和你妈,金凤和两个孩子怕什么!”
岳母很惊恐,站在门边,看看明守福,又看看宋长玉,不敢说话。
井下透水的消息已在村子里传开,不少人打着手电筒向矿上走去,想看看到底死了多少人,还想看看大水从井口漫出来没有,要是水从井口漫溢出来,说明红煤厂的水又回来了。
听到消息的明金凤,怀里抱着女儿宋歌,找到矿上没找到宋长玉,又找到父母家里来了。听到爸爸让宋长玉连夜逃跑,她的眼泪就下来了,一把拉住宋长玉的胳膊说:“长玉,我不让你走,要死咱们一块儿死。”
女儿宋歌也从妈妈怀里斜过身子抱住了爸爸的脖子,说:“爸爸,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嘛!”
宋长玉的眼泪也涌出来了,他摸着女儿的头说:“爸爸不走。”
明守福说:“傻话,出去躲躲风头,又不是不回来了,躲过这一阵儿,还可以回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小煤矿出了事,哪有矿主不躲起来的?只要矿主一躲起来,再大的事故都由市里处理,省里处理,国家处理。反正国家有的是钱,花点儿钱不算什么。你要是不躲起来,赔偿的事都得由你承担,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赔钱只是一方面,要是死人的家属恼起来就会打你,不打死你也得扒你一层皮。我把话给你说到了,走不走你自己决定。你要是不走,等矿上的工人围过来,你想走都走不了。恐怕乔集矿和公安局的人也会来,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别无选择,看来宋长玉只能逃走。
宋长玉没敢开自己的轿车,他让弟弟长山开出一辆货车,连夜把他送到省会的火车站,又连夜搭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向沿海某大城市逃去。他没买到卧铺票,坐的是硬座车。车厢里满满的,大都像是外出打工的人。车窗外是茫茫的黑夜,车厢里睡得东倒西歪的人反映到窗玻璃上,随着飞驰的列车不停地晃动,仿佛那些人影都跑到窗外面去了,悬在车外一齐晃动。宋长玉如在梦中。
2005年2月1日至7月20日于北京
(初伏第六天,北京持续闷热,被称为桑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