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家有纸笔么,能不能借用一下。”
二十多岁的青年,袍子因为奔波,破了好几个洞。可他清澈的眼神,干净的眉角,显示他是一个有身份的。有身份的人,怎么会沦为流民。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有良好的家教。柳眉也很纳闷,这样的人,怎么会沦为流民。对这样的人,不自主地就会尊敬。
“晟儿,去给这位先生取些纸笔来。”李晟没有动,“先生需要纸笔有何用。”青年脸上流露出巨大的无奈,叹然道,“不能上达天听,只能陈冤于纸笔。”李晟感觉要遭,这群人想着告御状,告谁呢,当然是颍昌府的最高长官。或许那些府兵的目的,就是截杀这些人。
最危险的,就是知识分子,他们可以干扰别人的思想,达到自己的目的。颍昌府府尊将这样的大事儿都粉饰得漂漂亮亮,京城只去了一个“戴罪立功,快快肃清盗匪”的命令。堡垒很容易从内部攻破,颍昌府要反对他的一群人,他怎么不特殊照顾。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驻足在柳家庄附近,柳家会不会被无辜牵连。再说,这些读书人不知道是不是缺心眼,做这件事儿,不知道低调一点儿,要高端奢华上档次,深怕别人不知道。这样的做派,过不了多久,就有追兵过来。李晟对他们同情,可不认为他们会成事儿。
手里有力量,才能有话语权。士大夫共治理天下的主张,已经接近尾声,这股狂傲自大,读书人天下第一的劲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不好意思,咱们家没有纸笔。”对于这群人的要求,你晟不打算同意,跟他们必须保持距离,不然有大危险。青年想不到李晟会拒绝,柳眉对他们的要求从未拒绝。当然,他们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不过纸笔,何至于拒绝。在读书人少的今天,家里备有纸笔的,还真没有几家。
柳家是有纸笔的,那么多货物出入,都需要记账。柳家的笔,除了柳昭那一套,其他全都是硬笔,鹅毛笔。李晟不想借是一回事,没有东西借也是一回事儿。开阳县的衙役头头在远处点头,男人就是跟女人不同,不会妇人之仁。李晟在他眼中,十分识时务。
贾仁义的得力助手,朱仰,曾在柳家庄露过面。在主人倒台之后,还能迅速攀上下家的,大抵上都有几分能耐。他现在执行的,是张县令的命令,严禁流民入境,已入境的,立马驱逐。
带着衙役,威风凛凛过去,要将新长桥集上搭窝的流民赶走。谁知道,这伙流民中,居然还有功名之人。秀才有,举人有,都是受到国朝尊重的人物,他也无计可施。
柳眉近来的善心,直接让穷苦的流民也不愿意离去了。流民越聚越多,影响越来越大。朱捕头感觉十分棘手,张县令可是吩咐了,尽快驱走流民。这样越聚越多,迟早会生了事儿。
流民的汇聚,让本地百姓心生惶恐,这年头,可没有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他们干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显得很困难,莫谈他人瓦上霜。庄户人如防贼一样防着他们,今年收成虽然不好,有两头肥猪,加上做工的钱,完全可以应付过去。
可若是被人偷窃了,就会变得一无所有。庄户们自发地组织了巡逻队,那面锣鼓,有时候敲得叮当作响,以震慑不法之徒。衙役的入住,他们是极为欢迎的,普通的犯罪分子,都是衙门管的。
李晟却看不起这些衙役,一天盘剥百姓,能有什么大的作为。他需要捧日军入住这里,只要把旗帜挂起来,柳家就多了几分保障。对朱仰的赞赏,李晟不以为意。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他此时算个管事儿的官,说不定还帮忙管管。现在,就不要去惹一身的麻烦回来。柳家,还不具备应对这种麻烦的能力。
青年脸色难看吗,愤然道,“没有纸笔,我们有一腔热血,这天,某些人一掌遮不了。”合着,他们还打算写血书了。不是什么吓人的技能,除了凸显自己勇武,不怕流血牺牲外,还能证明什么。
知识分子的决然,能够挽救民众薄弱的智慧,让他们纷纷觉醒。但最直接,还是拥有拳头的力量,直接将一切打倒重建。现在民众的觉悟,就只有那么高,李晟没有多少心力,去呼喊他们觉醒。
但外部环境,变成自己期望的一样,生活其中的人们自然而然会转变思想。主动谋求变化的,那是先驱者,他们不怕牺牲,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大部分人局限于时代,时代如何变,他们就如何变。而一小部分人,死咬着自己的陈旧观念,总是觉得一切新的,都是罪恶之源。
李晟没兴趣去看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写一卷讨伐的檄文。檄文再厉害,没有实力,根本就是一句空话。一纸空文,可抵十万兵,这个说话是夸张的。文人有巨大的力量,能挑起一代人的脊梁。武人呢,戍守边关,把异族绝于域外。
流民们聚集在新长桥集,不是因为此地的条件好。柳眉的一碗稀粥,能救活他们的命,却给不了希望。流民里的高级知识分子,制定了奋起的路子。先是借着流民,潜入京师。这年头,谁能没有一两个同窗。颍昌府的府尊,还不能在开封府一手遮天。如果能够搭上开封府王诏,他们成功的把握越大。
开封府府尹王诏,素怀忠义,乃是一名得力的名臣。若是听闻了颍昌府府尹的胡作非为,必然会帮着上奏君王,给颍昌府死难流离的百姓们一个交代。但他们进入开封府,大失所望,各县,全是唯恐避之而不及。
不知道是王府尹亲自下令,还是县官们自发形成的既定思维。前途晦暗莫深,他们需要一个指路人,带领他们继续前行,这个人,似乎还在天明山未出,所以他们在这里等待。
李晟倒是希望,新长桥集上的流民能够快点儿离开。最害怕的,不是流民本身,乃是流民背后的地主阶级。两个利益团体的争斗,他们只是被无辜利用的棋子。给他们提供工作岗位,李晟可以办到。可现在的流民有了不健康的头脑,被人蛊惑地厉害。
他们深信,在青山那座繁华的城市里,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在位的皇帝陛下,必然会体谅他们的疾苦,帮他们度过难关。而青山的百姓们,一定富有爱心,会接纳他们。开阳县民众的态度,并不能给他们以惊醒。这里只是开封府外围,跟京城不一样。
不知道等的那位有分量的人,究竟是谁,他们这么多人都甘愿等他。在危机重重的天明山里,那样的人如明灯,野兽或许不会对他有特别的兴趣,但颍昌府的府兵,一定会咬紧他。除掉对方的首脑,就会化作一盘散沙,不堪一击。现在流民能汇聚在一起,第一,这些富贵逃亡人不缺他们食物。第二,头目们一直给他们灌输美好的生活。
人多了,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摩擦,庄户们小心翼翼的表情,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李晟私下里跟朱仰协商,“朱捕头,你就不能把这些人都赶走,他们聚集在这里,周围的庄子都不安生。”此一时彼一时,贾仁义和柳家庄敌对的时候,他便敌对。张县令和柳家庄亲善的时候,他显得卑微。
“李公子,不是我不赶他们走。只是他们都有身份,国朝可是规定了,定要优待,小人怎好造次。”
李晟想了想,似乎不经意道,“他们有功名身份,你理应谦卑。可长桥集聚集那么人,不可能人人都尊贵,对付流民的法子,朱捕头应该有手段吧。”朱捕头哭着脸,“可是他们庇护着流民,我也无计可施。”真是猪脑子,那群人自诩君子,当然欺之以方。
“开阳县来了这么多外来的举子,乃是一大盛况,咱们的大人,何不邀请他们,一起吟诗作对,缔造一段佳话。”朱仰竖起了大拇指,“高啊,实在是高。”用县令的身份去压他们,同样有功名身份,若是拒绝,让县令大人没了面子。朱仰无论如何行动,都有了借口。
千万不要与人借口,有了借口,就能跟着一连窜的无理要求,而你偏偏还不能反驳。开阳县放出神童说法,其后又被黑得一无是处,但从种种迹象看来。李家小子,的确无愧于神童之名。
具体怎么操作,就交给朱仰自己去解决。回到家里,到处找不到柳太公。平日里,只要有些许变故,胡归一和柳诚都会与他商量。自从河水干了之后,小船搁浅,在上面住也没有意思,胡归一搬来了柳家。现在,他正在给院子的树木浇水,恬淡自得。
“翁翁去了哪儿,你们究竟有什么瞒着我?”问了柳眉,柳太公已离开两三日了,据说是去访友。军中战友多,关系确实很亲切,只是当年幸存的老兵,都一个不落的集中在柳家庄。还去哪里访友,骗鬼呢,而且时间,刚刚在三天前,他们听到沈独眼的消息。
见糊弄不住李晟,胡归一道,“太公告诉你,你只要将庄子上的日子过好,其他的不用你管。”柳太公说这话,有足够的底气保护柳家庄的安全。这些老人家,果然不如表面上的这么简单。李晟愣愣道,“不能说?”
“太公说了,可以告诉你。沈独眼没来柳家庄,因为他被拖住了。这些年过去,他的老巢早就不再属于他。天明寨的人,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难怪他们对天明山的地形那么熟悉,原来多年前,天明寨被柳太公带人奇袭攻破。沈独眼的嫡系被杀了个干净,余下的人,都是沈独眼掳掠入山,受够了欺负。天明寨在天明山形成了一股势力,有柳太公间接约束,没有变成强盗组织。
天明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辐射了天明山大片地方。沈独眼要对付柳家,必须拔除天明寨。当年败了,天明寨的亲人被叛逆杀戮干净。沈独眼恨天明寨,跟恨柳家庄一般无二,深恨之。
沈独眼的队伍,攻击柳家庄之后,很可能被天明寨截断后路,全军覆没。拔除天明寨,乃是报仇的第一要务。这些天,官兵找不到沈独眼,估计正在进攻天明寨。柳太公收到消息,助拳而去。
李晟还是有些担忧,“能守下来么?”沈独眼在天明寨经营了很久,对天明寨一切都熟悉,可谓知己知彼,要攻破,应该很容易。
胡归一能保证的是,“阿诚去了,太公至少能全身退出来。”柳诚昨日归来之后,匆匆地又进了深山。此时,在天明山里,正上演血腥的攻防战。李晟可以想象其中的惨烈,胡归一宽慰道,“太公这一次去,可不是为了防守,他要彻底解决沈独眼这个祸害。”
双方都没有可能达成妥协,谁都想置地方于死地。就战争来说,柳太公的确技高一筹。只是天明寨那个地方,水源如何,粮草如何,战士如何?决定胜负的关键,有统帅的指挥,大多数却是看综合因素,天时地利人合,缺一不可。
想想,也便释然,李晟去了估计用处不大,还不如给柳家庄加一道保险,或者给天明寨,带一些救兵去。
救兵的话,山庄的少年,完全不靠谱的,只能跟随着去打酱油。是时候去找齐县尉,他曾是捧日军军官,或许可以帮忙出一队精锐士兵,给沈独眼来一个前后包抄。调动军队这件事儿,必须要开封府王府尹首肯之后,才能出兵作战。军队,绝对不能随便派出去,而且不能越界。大宁朝对军队军官防微杜渐,控制地极其严格。有了军队,才有武力,才能获得安全感。只是不知道,柳家庄的少年们,还需要经历多少次,才能成为这样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