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场雨,田间有些发黄的稻苗,开始慢慢返青。太阳依旧勤劳地从东方升起,将人的影子越拉越短。人们多希望它能偷点儿懒,少出来晃荡几日。烈的不是骄阳,而是一日不变的自然规律,熔铸成时间长河。
农人脸上或多或少,有了几分喜悦。在完全绝收,和绝收部分之间,后者总是会让人感到欣慰和喜悦。
这一次去开阳县,有马车可坐。虽然大部分的马匹,都被收刮到了长桥马场。张县令要几匹劣马,还是轻而易举能办到。自己家的黑马,还在长桥集,徒步旅行,确实伤不起。水泥烧制很多,完全能满足县衙的需要。运水泥的车在土路上压出深深的车辙,若是水泥路的话,速度应该快上些。
张县令只见当前,哪儿有考虑到未来。要致富先修路,是李晟一直挂在口头上的法门。可毕竟很少行动,修的四通八达,未来的侵略者,来回纵横,速度更快。安内必先攘外,外部环境威胁,内部不好发展。只有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才能关起门来改革。
这一次,去开阳县,有几件重要的事儿必须要办。张县令既然和柳家牵扯了关系,李晟也必须要拜访。张县令很忙,亲自在田间劳作,在万友县的村庄里修上一方池塘。有的人得力,池塘修得很大。有的人迟疑,修得很小。先前那场雨,把池塘填满了大部分,原本浑浊的水,变得澄澈起来。
张县令站在池塘边,看着水中的倒影,由衷地微笑,有了这些池塘,今夏的旱情,开阳县会有所缓解。周围的村民使劲儿恭维着,“大人,您真是好官啊。”有什么能比百姓的称赞,让人更飘飘然的呢。那细碎粉末,凝固之后,居然如此坚固,蓄水完全没有问题。
柳家庄卧虎藏龙啊,当年能把天明山匪徒剿灭,而今对张县令有好处,他又怎么会因为一点儿小事儿,就与之为敌呢。尤东冬这几日,跟着忙上忙下,用心用力,张县令也不好责怪,只是叮嘱,“老尤啊,不要针对柳家了,那一家子不是一般人,到时候别说本官不袒护你。”
尤东冬心里苦涩,很是乖巧地答应,“大人,下官无所谓,只是他们能不能放过我,我毕竟得罪过他们。”把自己塑造成弱者,容易得到别人的同情,尤里正心里清楚的紧呢。张县令笑道,“谁会跟你一般计较,人家经略西北的时候,你还在泥土里刨食呢。”
与柳家打交道,张县令做了一番调查。柳家有调查价值的,只有柳太公。李晟在不远处,听到了这些秘辛,静悄悄走过去,希望张县令能说得清楚些。“当年乃是西北护军的偏将,在永乐城一战中,主张轻骑出动,与敌野战。”尤东冬道,“他一定是桀骜不驯,这样冲出去,犯了兵家大忌,所以大败失罪。”
“你就是私心太重,也不想想用庄户覆灭天明山匪徒之人,会没有本事儿。当时的主将坚定朝廷的策略,固守永乐城,敌人无功而返,其围自解。柳偏将认为,西北干燥,永乐处于下风口,敌人若用火攻,防不胜防。还有高原之地取水不便,一旦断了水源,己方将不战自败。”
永乐守将不听,坚持固守城池,不愿意冒险。柳偏将一怒之下,率领本部人马出永乐城,狙击哒哒国军队。李晟放佛看见了千军万马,柳太公平淡的内心下,还有那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千骑绝尘,黄沙沸腾,长河落日,斩敌酋首。他的出击颇为无奈,哒哒国击溃了他。
永乐城主将闻此消息,上书弹劾柳太公。官文批复,捉拿进京,择日问罪。然而,哒哒国对永乐城进行了突袭,火借风势,滚油,箭矢。大宁朝守军大乱,满城军民尽皆死难。这一战,大宁进攻哒哒国的底蕴被打残,只能被动放手。
那位巾帼英雄,并不善罢甘休,点齐军队,往秦州突袭。那时柳偏将引残军奋战,拒敌人与境外,保全了秦州。这样的大功,到回到朝堂,也只是功过相抵,贬为平民,回开阳老家养家。尤里正呼出一口气,“若永乐守将采取他的策略?”
“哒哒国不复存在,又或者成为一个纳贡称臣的小邦,真是可惜可叹。”难怪柳太公那么不服哒哒国的女将,两个人在西北大地上各有胜负,都当对方为唯一的对手。可是让柳太公抱憾的是,他只是一个偏将,无法指挥大军。那位女英雄,整个哒哒国都为她服务。所以太公输的不甘心。
没想到,朝廷的人,对柳太公这儿高的评价。尤东冬再也生不起一丝为敌的念头,想想多年前的火光,还真是多亏他们,不然宁乡集这边也会遭殃。
“大人能这般替家祖父想,小子感激不尽。”张县令看着李晟,很有印象,传闻中的神童。“这些都是事实,本官不过说了真话。”朝廷上说真的话的越来越少,县令能背地里说,那也需要勇气的了。
“你来开阳县寻本官,可有什么事儿?”
“大人可否听说南边来的流民。”
怎么能没听说,比干旱还头疼的事情。若是处理不好,发生了暴乱,莫说乌纱帽,就连项上人头也保不住了吧,“你来就是为了这事儿,可有解决的办法?”
李晟点头,“普通的流民好处理,可其中的举人秀才,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了。”的确如此,张县令骂朱仰无能,又何尝不知道,举人老爷不好对付,就连张县令都觉得为难。李晟笑着道,“您可以邀请他们前来切磋诗文,这个时候,不是正好么?”
只要支走了大人物,李晟有信心来改变他们的思想。将这些人支开,然后把剩下人秘密驱逐,就能解决流民的问题。张县令满意地点头,这一下就把流民的问题解决了。
他所谓的解决问题,是不在乎流民的生死,任由其自生自灭。驱逐流民,乃是官场默认的手段。人口,本是壮大的基础,那是在门阀,邦国,互相征伐的时代。大一统时代,地方官为了自己的政绩,你赶我撵太过寻常。
商定了这件事儿,李晟去了齐正家。在开阳县,齐正没有亲眷在此,整个院子都是一个校场。刀枪剑棍,整整齐齐摆放,木桩林立,典型的梅花桩,训练定力和灵敏。
李晟想不到,一副军中痴汉模样的齐正,在梅花庄上灵活非凡,好比猿猴。不过,他训练倒满是刻苦的,满头大汗,却气息绵长。
真正的高手都是通过艰苦卓绝的训练练成的,李晟的杂念太多,虽然每日坚持锻炼,却还是达不成这样的效果,只是强身健体。
“你小子来了,你那位叔叔怎么不来?”武斗狂手痒痒的征兆,跟下属打,总是不尽人意,跟柳诚打,酣畅淋漓。武学的真谛,在于同等级切磋,不断发现自己的不足,学习别人的长处,达到宗师的巅峰。
“他哪里有您有空,进山剿匪了,天明山的匪徒猖獗,不除了他们,我们家没法过日子。”“天明山的山匪,不是早就肃清了,哪里又起了一波匪徒。”
“当年,天明山的匪首沈独眼,逃到颍昌府的舞阳,在那里混得风声水起。这一次,还攻陷了颍昌府的义仓,闹得颍昌府鸡飞狗跳,如今,都波及到了开封府。”
齐正皱了皱眉,有些诧异,“什么时候,山贼还能打破官府控制的城池了。”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军制败坏,城市的官兵,都是什么熊样子,不堪入目。如捧日军这样的精锐士卒,如今很少见了。
就算是没有王诏府尊的时候,捧日军还不是混吃等死,一天过着斗鸡遛狗的日子。如今,捧日军倒是脱胎换骨,就算他的府邸,也弄得跟军营一样。齐县尉对民事案件一点儿不敢兴趣,全都放权给朱仰。他才不习惯当什么劳什子的县尉,他还是比较喜欢军营,做旅长,偏将,将军。
对这个问题,李晟也有所不解,江南乱归乱,闹归闹,还没到扯旗造反的地步。也就占山为王,立国称帝的事儿,有些浮夸。方十三,估计正在筹谋占据东南之地,还打着清君侧的崇高借口。
帝有不明,朱氏大贼,逆天而行,当诛之,皇天后土,荐我鲜血,以灭罪恶。
造势,扯起,呐喊,一个个玩得麻溜地紧。
两个人感慨地氛围有些不对,邦国大事儿,于他们还很远,齐正倒是纳闷,“你在这里感慨这么多,究竟想干什么?”李晟笑了笑,“齐大人,你不希望自己的好对手,陷入危险中吧。”
来此,就是为了搬救兵的,不知道天明寨打成了什么样子,好歹得尽一份心。齐正收刀入鞘,“就知道你小子,无事儿不登三宝殿。”
李晟期许道,“那您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齐正指了指周围的八个护卫,“左右,就他们八个,衙门里的那些人,可真的靠不住。”这八个人,一个个精光内敛,肌肉凸起,黑衣下蕴含恐怖的爆发力。李晟有些喜出望外,齐正不仅愿意借兵,还是亲兵,精兵。
正如齐正所说,他可不希望县衙的人出动。当年萧盛昌和柳太公协同作战,县衙的衙役只是摇旗呐喊,李重丙就待在他们的队伍中,因为安全。
从捧日军带来的精锐嫡系,对匪徒实行斩首行动,必然可以导致他们打败。大军团作战,个人勇武没多大作用,可是对付乌合之众,一举震慑人心,并不需要多少人。
强盗能有多少精锐,虽全是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之辈,真正的战阵,一定接触地少之又少。
“行了,有诸位叔伯相助,我翁翁和诚叔无忧矣。”齐正活动了筋骨,“在这里待得皮都痒了,我且陪你们走一趟,你要出一个向导,我们需要快速到达天明寨。”
最绚烂的战法,千里奔袭,一击而溃。衙门里有健马,汉子们翻身上马,看着李晟无措的样子,齐正好笑,“徐升,带着他。”一只大手将李晟提上马,骏马飞驰,朝着城外快速奔去。
蹄声隆隆,李晟有一种尖叫的冲动,马儿带来的速度,迎面兜起的风,让人血液就沸腾起来。齐正勒马前行,笑道,“看看,这小家伙一点儿都不害怕。”开什么玩笑,就这还害怕,在各种寻找刺激的时代,过山车,蹦极,旋转飞船,哪一样不比这疯狂。
徐升恫吓他,“你就不怕我把你摔下去。”从飞奔的马匹上摔下去,不死也得重伤。“理由,你有将我摔下去的理由么?”李晟的镇定,让护卫们又是错愕。
齐正笑着道,“他就是个人精,跟他较真就输了,得意楼就是他一手开起来的。”有本事的人,才会有地位,李晟笑着邀请,“这次事了,小子请各位叔伯去得意楼,吃肉喝酒。”
军中汉子,就是很豪爽,“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李晟点头,“那当然是最好的,得意楼最好的厨子做最好的菜。”
徐升勒紧马缰,“这么说,咱们得赶快一些。”马声嘶鸣,在西去的阳光里,拉出长长的声线。八马齐奔走,在五月大地踏出阵阵惊雷来。李晟兴奋过后,又开始思考,柳家庄的少年们,何时能够有这样豪迈的气势。
不比不知道,越比越气人。看他们先前的表现,和此时的军中老军相比,差的实在太多。少年,谁没有热血沸腾的时候,燕云十八骑,踏雷行天下,每次听过,都会心驰神往。如果有一天,他也能筹建这样一个马队,在烈烈风尘放歌,该是怎样的豪迈。
李晟发觉,自己太阴翳了,越发沉闷。这样的色彩,并不是庄上人所见的,他们对李晟感到可怕。家人为他感到忧心,还是把现实想得太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