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口有两座雄伟的石狮子,气势不凡。大门大开,门前有两个守卫。守卫的面色不大好看,这些天日子怕是不大好过。
上司心情不美,那做下属的,也就不要那么漂亮了。这叫严厉管理,也可以叫做伤害转嫁。
“哪里来的小屁孩,有多远滚多远。”衙役也会伤害转嫁,脾气不怎么好。
“还不快滚,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小心抓你去做牢。”
这一唱一和,还真是吓死宝宝了。李晟腆着脸靠近乎,“官爷,你们家老爷,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太好?”
岂止是不太好,简直太不好了。鸡蛋里头挑骨头,找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一通训斥。你还不能反驳,只得老老实实听着,不时的附和。
那衙役小心翼翼看了看门内,白了李晟两眼,“哪里来的臭小子,还不快滚。”丑事儿自己闷在家里就好了,可不好四处宣扬,有损县尊大人的名头。
李晟靠近一些,低声道,“我有办法解决县尊的烦恼。”衙役愕然,脸上完全不信,“好大的口气,照你这么说,我这万友县衙,连一个娃娃都比不上。”
李晟可没有这个意思,架不住别人瞎想。不漏点儿料是不行的,“不就是曲辕犁的事儿么?”
两衙役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震惊,江县令的确因为这件事儿忧心。“你看着这小子,我去找师爷。”死马当活马医,若真能解决问题,就算是捡到了。
衙门里面有登闻鼓,鼓面擦的很干净。这是为民做主的典范,一般人很难敲响。那鼓挂得很高,一般人踮起脚尖,或跳起来,都很难够得到。
让登闻鼓响起来的县令,决计讨不了什么好处。你的治下出了冤案,需要如此两败俱伤,才能洗刷冤情,平时都干嘛去了。
江县令没有出来,陆师爷摸着山羊胡子,信步走了出来。可没有什么好脸色,“你小子还敢过来,那犁头,既然交给了县尊,又为何要交给贾知县!”
直直的中枪了,他们收到消息的第一刻,便以为李重丙脚踏两只船。“陆师爷,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家何曾将犁头交给贾知县?”
“别想狡辩,你们那些想法,我陆某人可清楚得很。”李晟愕然,“你把我给说糊涂了,怎么清楚,你说。”
“把犁头图纸两边敬献,两头都谋夺好处。”李晟有些生气,“我从江县令这里得到了什么好处,师爷你说。”
到现在,江县令确实没有给过李家什么好处。那银子,算桂家买图纸的钱。李晟根本没有想过从县令那儿要什么直接好处,好处就是隐形资本。
陆师爷想不出理由,转念一想,李家是开阳县治下,这事儿根本轮不到万友县衙。即便被贾仁义抢了大部分功劳,也还是得到了好处。
不是无理取闹之辈,李晟不做计较,“好了,我来此,就是为了替大人解决烦恼,你带我进去吧。”
陆师爷领着李晟往内堂走,衙门后院,是县令的居所。有事儿,就在正堂办公,没事儿,就在家里清闲着。
江景亭坐在书房里写字,昏黄的纸张上,是“仁义”的字儿。见有人进来,将纸张捏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
他几乎都忘了李晟,“这孩子谁家的?”“开阳县柳家庄的。”盯了盯李晟,“哦,赘婿家的儿子,还有胆来我这儿!”
这话说的极不礼貌,后面一句,就是恐吓。李晟皱了皱眉头,“县令大人好大的官威,这么对小子,是否有些恃强凌弱?”
李晟的表现,让他们错愕,这不是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反应。江县令道,“若非你的父亲将犁图献给贾仁义,他又怎么会抢功劳。”
若江景亭真是这般德行,李晟得好好考虑清楚退路了。与其懦弱解释,还不如坦然质问,他声音高昂,“江大人,我问你,家父发明这曲辕犁,于国于民,可有好处?”
好处无法否认,让春耕加速,农民有更多的时间精耕细作。节省人力物力,深得百姓的喜爱。
江景亭和陆师爷坦然承认,“于国于民有大功。’”
“江大人以私废公,因此而责怪我父,又是何道理?”江景亭脸色微红,羞愧不已,躬身行礼,“是江某错了,请代为向令尊赔罪。”
这是一个十分注重德行的时代,江景亭出自江南大族,要求更高。被一时的利益蒙蔽了眼睛,能够坦然认错,让李晟心生好感。
“江大人,我来此,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来解决问题的,您这就是待客之道?”
李晟浑身上下都充满着诡异,江景亭发现,不能将他当做小孩子看,也不知道他家大人怎么教出来的。
在客厅里,奉了上好的茶,李晟却没怎么喝,茶的滋味不怎么好。这样的态度,意味着平等。从以前的经验,李晟知道,你哪怕低到尘埃里,也无法获得别人的爱。
爱不需要有多高傲,但至少平等。
“首先,我要说的是,我父亲,并没有泄露曲辕犁的图纸。宁乡集的尤里正来柳家庄,见识了新式的犁具,其后数天不见身影。”
防火防盗,防里正,谁知姓尤的冒了个头,就伙同贾仁义,绸缪大事去了。
一乡里正,发现这般耕作利器。有责任,第一时间上报县令,在这功劳蛋糕上分一杯羹。
尤里正或许没想这么多,只是想把春耕任务完成的漂漂亮亮。但贾仁义善于钻营,马上派人来开阳县偷师学艺。
江县令和陆师爷,犹如吞了苍蝇般难看。李晟有些发懵,“大人,您莫非根本没将曲辕犁的事儿上报。”
县令上面是知州,京畿地区特别,归开封府管辖。开封府的府尊,直接管理周围的县。江景亭道,“我第二天,便派人将奏章和新式犁具送往开封府,可是一直没有回音。”
懂了,开封府的大佬们,把奏章压住,存着将蛋糕做大的想法。等到京畿各县春耕准时完成,上达天听,就是大功一件。
为国为民,得了吧,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没有对比,哪里来的功绩。开封府将江景亭的奏章压下,借口很好找,新的东西,需要试验,才确定能不能推广下去。
江景亭很委屈,上司压下了自己的功劳,等着自己将这份功绩让给他们。可他还没怎么表态,贾县令却漂亮地玩了一手。
陆师爷道,“贾县令玩了一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把曲辕犁偷学之后,快速在开阳县以旧换新,并将犁头卖到了颖昌府。”
颖昌府的府尊也想玩儿这一手,一看,是开封府发明的,那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为了不至于被开封府比下去,颖昌府行文六部,为贾仁义表功。
当今陛下虽然沉迷诗词书画,各种玩乐,但还是关心祖宗社稷,极为重视农业。假模假样在皇庄带头耕种,把了一下犁头,确实好用,“那姓贾的,该赏。”
六部行文,赏赐下达,贾仁义乐翻了天,名有了,利也有了,真是人生之大喜。
江县令就悲催了,仅仅上司勉励嘉奖,暗示年末考绩评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皇帝陛下用的犁,是开封府敬献最标准的曲辕犁,不是贾仁义仿造的水货。贾仁义用江景亭的犁,获得圣眷,好比给江县令带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江景亭愤恨道,“贾仁义不知廉耻,非说那曲辕犁是他所造,我这就行文开封府,说明情况。李家小子,你爹爹制作犁头,可有什么心得。”
李晟的脸黑得不行,我谢谢你,谢你全家。这把自己老爹架在火上烤,公然拉仇恨的节奏。县令想出这犁头那是忧国忧民,值得褒奖。平民造出来,就叫奇淫技巧,大宁国的发明奖金,就那么几百文,顶个屁用。
“县令大人何须如此,我来这里不就是解决问题的嘛。”
陆师爷叹了一口气,“哪里这么容易,这两天,两县因为犁头的归宿,都发生了斗殴事件。府尊已经下令申斥,贾仁义却一口咬定县尊沽名钓誉,抢人功绩。”
百姓们是一片好心,可是办了坏事儿。贾仁义得了圣宠,又是六部亲自嘉奖,难道让大佬们自打嘴脸。
江景亭为此坐立不安,上司的回复是,让他以大局为重,不要再横生枝节。若是怪责本县百姓,那就失了民心。
李晟了解了情况,并非没有突破口。贾仁义的吃相太难看,把上司都得罪干净了,这样岂能持久,“大人,府尊大人只怕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吧。”
江景亭有些解气,“六部对王府尊进行了申斥,自己府的好处,经由外府上报,上司措辞严厉。”
“您呀,现在也别埋怨王府尊,现在,是怎么教训得意的贾县令。’”
这个道理,他们懂,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办,陆师爷问道,“有什么计策?”
李晟打了个比方,“大人,我跟我哥打架,两个人都死不认错,坚持对方有错,我娘会高兴么?”
两个人皱着眉头,不是说大事儿,怎么扯到小孩子打架上了。陆师爷道,“这还不简单,各打三十大板了。”
李晟摇头,“不行,我哥有翁翁护着,不让娘打,我该怎么办?”江景亭了然,柳老爷子偏爱柳姓长子。他呵呵一笑,“那你还不如直接认错,还落得个听话懂事儿的印象。”
李晟点头,“是啊,那大人为何不认错呢。”江县令愣了一下,其后恍然大悟,与其这样僵持,不如退一步,只是这样,可委屈惨了,心有不甘。
要是李晟,也不甘心,“翁翁在开阳县买了那犁,五两银子一把,犁柄的弯度还有些问题。”
陆师爷面露喜色,“你是说,咱们可以告发他,谋取私利。”
江县令直接否决,“不妥,这落了下乘,他可以说,这是正常的买卖。”
“大人必须要承认贾县令的功绩,这曲辕犁也是他造的。只是他太急切了,造的犁很粗糙,您通过摸索,改正了其中的缺陷,发挥更大的作用。而且,这犁的价格,四两银子就够了,贾县令被奸商给欺骗了。”
两人一听,喜上眉梢。不能一棍子打死,说贾仁义贪腐。但能够被奸商欺骗的县令,又能光彩到哪里去。
最关键的是,王府尊有了辩解的最佳借口。这一招下去,贾仁义就有些尴尬了,谁让他的吃相这么难看。
江景亭笑道,“令尊这一招,真是高明。你回复他,愿不愿意来县衙办公,我这儿虚位以待。”
一县县令,可以任命书史,书办等不入流的差役。看着脸色难看的陆师爷,李晟撇了撇嘴,他才不愿让父亲来这个染缸里。
“多谢大人厚爱,我爹闲散惯了,干不来这些差事。还请大人保密,我家在开阳县治下,请您海涵。”
江景亭皱了皱眉头,“也好,本县不宣扬就是了。怀恩,你照顾点李晟,若有什么难办的事儿,能帮的,就帮。”
李晟躬身道谢,“多谢大人,那小子就告辞了。”陆师爷将李晟送出门,江县令急急忙忙去书房写奏章。
陆师爷没把李晟当小孩子,虽然背后有人支招,能做到这样的水平,也异于常人,不可小视。
“小老弟,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一定要来找我。”李晟笑着点头,“小子打算在县里开家酒楼,到时候陆师爷可一定要赏脸啊。”
陆师爷笑着点头,“一定一定,小老弟慢走。”他肯放下身段,李晟也放得开,“老哥哥留步,不必送了。”
这样的送别,让守卫的眼珠子掉了一地。陆师爷指点他们,“眼珠子放亮点,有些人,不是那么好得罪的。”
衙役门点头附和,却怎么也不明白,一个小屁孩,师爷为何如此礼遇。要知道,很多人都不在师爷的眼中,难道真是自己眼力劲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