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甲从酒楼走下来,身上还沾着酒菜的残迹。样子十分狼狈,可他的面上,却很是高兴。一番密议下来,突然发现自己攀上了高枝。虽然生死操控在别人手中,但妥协之后,反而获得了好处。
陆挺言语之间,透露了背后有一个大人物。只要尽心竭力,为这个大人物办事儿,绝对亏待不了李重甲。最简单,最直观的,就是这一届县试,赏他一个秀才,那是轻轻松松。
究竟什么样的大人物,竟然可以左右科考。要知道,哪一届皇帝,都不喜欢听到谋反,舞弊等弊端。下面的负责人懂得粉饰,欺上瞒下,从来都未断绝过。
一个秀才,不过一句话的事情,确实没什么。酸秀才,穷秀才,落魄秀才,秀才功名,只是起步,从举人开始,才真正走上了社会高层。
李重甲从来不相信自己实力不济,只觉得运气太差,考官眼瞎。现在有了这个契机,即便没有被人抓住生死命脉,也是非投诚不可。
至于对付李重乙和李重丙,没有任何心里负担。自诩与他们判若云泥,用他们的牺牲,来成全自己的功名,是他们的荣幸。
他觉得什么都顺眼了,阳光温暖,空气清新,世界一片美好。
深吸一口气,盘算着怎么忽悠李老爷子,欺骗两个弟弟。或许是太过入神,迎面撞在别人身上,“不长眼睛……”
骂声骤然止住,来人穿着衙役的黑色皂衣,双手虚扶着李重甲,“李家大官人,没有伤着吧。”
李重甲整了整衣冠,就待离开,却被衙役拦住,“大官人还请留步,得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走一趟,我去衙门干什么,你们弄错了吧。”
刚从衙门出来,那是办正经事儿,没什么瓜葛,这些衙役表情肃穆,明显不是善茬儿。刚刚晴空潋滟,立马化成了乌云密布,顷刻间,就可以大雨倾盆。
“你现在成了被告,当然要上堂对峙。”
“被告,什么,我成了被告,是谁,是李晟对不对,是他告的我?”
衙役冷然道,“这跟李家小郎君有什么关系,这是李二老爷告的你,你与陆员外合伙作局,骗婚骗财,犯了大宁律法。”
李重甲懵了,李重乙真的敢告他。忽然间,狼狈地往楼上跑,现在只有请陆挺帮忙了。
“头儿,他跑了,要不要追。”
领头的淡然摆了摆手,“不用,姓陆的也是被告,正好一起请,咱们先等一等。”
抓捕犯人,要的就是速度够快,深怕罪人畏罪潜逃。这倒好,现在还给他们密谋的时间。不明所以,但李晟悄悄交代了,请他们稍微缓上一缓,给对方时间。
对方一旦有了串谋,就有可能翻案,有再多的疑惑,也只好依计而行。
就是要给他们时间密谋,对方出招了,才好见招拆招。
李重甲狼狈奔回楼上,“员外,员外,不好了,不好了。”
陆挺不悦道,“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告,告,李重乙告我们了,说是骗婚骗财。”
陆挺错愕,这件事儿,一直以为尽在掌握。先前去抢亲,却遭遇了一败,被人给打了回来。接着,有人出主意快速分了家。现在,又抢先一步,率先告上了公堂。“你们李家,也不尽是无能之辈嘛。”
李重甲害怕陆挺的冰冷眼神,“都是李重丙,他们一家子撺掇李重乙,要去告我,现在真的告了。”
“李重丙,你们家逐出的赘婿,他有这个本事儿?”若是有这个本事,何处不能立身,还要去当一个赘婿?
“员外,你救救我,这事儿要是坐实,我的前途,全都毁了。”从一听到要告他,就无比害怕,在李老爷的介入下,本以为李重乙打消了主意,谁知道,竟是缓兵之计。家一分,就把李重甲告上了衙门。
这一招失去了先机,手里的婚书,完全失效;手里的转让协议,利益损失大半。
“陆员外,还是跟我们走上一趟,不要让我们难做。”
躲避不是问题了,陆挺道,“稍等片刻,陆丑,给我滚进来。”
脖子上裹着白绷带的丑男,急急忙忙跑进来,“老爷,有什么吩咐?”
陆挺面色凛然,“去告诉魏刀儿,好好做事,这些小兔崽子又来捣乱了,打死打残不论,只要不出人命,我都给他兜着。”
陆丑笑嘻嘻道,“遵命,如今,魏刀儿正憋着一口气呢,那个李家小子,我也要狠狠教训一顿。”
蔑视李重丁一眼,“走吧。”
两个人朝着衙门走,一路上,柳庄少年活动的身影很明显,“这是哪儿的小子,倒是有些机警?”
“柳家庄的少年,每天早上都往长桥集跑,从来不间断。”
少年奔跑行走,都有模有样,身板瘦弱了些,要是养上一养,就是绝佳的护卫。陆挺拧眉,“这么说,有专门的人训练他们?”
“柳家庄的庄主,是一个退役的军士,听说在京里有一些关系。对了,就是李重丙的岳父。”
这京城治下,随处都可以碰到王孙贵族。军士不好惹,谁知道是哪个麾下大佬的人。宁朝以文治军,有军功的将军,都被解了兵权,在京城里恩养起来,这些人最浑,最难惹。
若是一个退役的小兵,就不用担心,随随便便就给欺负了,上哪儿说理去。
陆挺不会这样退却,扳扳手腕,看他是不是纸糊的。
李晟好整以暇,等着见招拆招。李重乙在一旁,有些瑟瑟发抖。江县令坐在大堂之上,看不出喜乐。总体来说,还是很客气的,跪拜之后,就允许站起来等。
关于曲辕犁的风评,在这两天内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万友县的版本是这样的,江县令受了欺负,不想波及本县百姓,甘愿承认是对方首次发明,而自己只是改良。
开阳县的人一听这个说法,来县里买了几副犁头,对比一下子就出来,直接骂贾仁义贪心。
开封府的府尹大人也上书申辩了,不是本府不上报,是这犁不成熟,还需要研究。贾仁义急功近利的做法,实在不对。
有负责人下来了解民情,还真是如此。上司赞赏开封府尹,开封府尹赞赏江景亭,至于贾仁义,抢功太迫切,吃相太难看,活该。
江景亭很是欣赏李重丙,知进退,懂谋略,可以倚重。这一次的事儿,他了解之后,也不怎么忧心。
当伯父的哪能定侄女的婚事,越俎代庖,可以直接驳回。至于商人抢亲,打上三五板子,赔点儿银子,就足够解决。
福记的陆挺,他是听说过。但商人就是商人,无需太过在意。
堂上“威武”之声响起,陆挺和李重甲走上大堂。李重甲的眼睛里全都是仇恨,看得李重乙不敢对视。李群倒还好,狠狠跟他对视着。
李重甲跪拜行礼,“大老爷在上,学生李重甲。”启蒙读过书的,都可称为学生,考上了秀才,只需躬身行礼。令人奇怪的是,陆挺一个商人见官不拜,只是拱手行礼。
李晟仔细打量,发现此人气度非常,一看就是上位者。自古大商人,都是极有智慧之辈,更厉害的,以国君货值,得到了相位。
“大胆,胆敢见官不跪。”
陆挺拱手行礼,“大人,小人有此凭证在此,可以免跪礼。”
那是一枚古朴的令牌,衙役将令牌拿过去,江县令看了看,脸色变了变。李晟心里一突,这人还真有后台,只是不知道,背后是什么人。
江县令挥了挥手,算是承认他不用跪拜。“李重甲,李重乙告你,用他女儿的婚约,为自己谋取利益,此事儿是否属实。”
“回大人,婚约之事有,可是学生并没有为了自己谋求利益。侄女已到出嫁年纪,家人为此甚是忧心,我做叔父的,当然有责任替她寻觅夫婿。”
这是媒婆干的事情,李重甲上点儿心,还真无可诟病。李群道,“相亲就相亲,你为什么要签下婚书?”
“这事儿,我跟你们都说过,你们也都同意了的。”
李重乙粗声粗气道,“你说在城里有一户人家,甚是良配,这才让芸儿来县城,谁知道你,竟然这样坑害我女儿。”
李重甲镇定之后,优势就显示出来,李重乙和李群父子,不是他的对手。
江县令道,“婚书呢,把婚书交出来看一看。”
讨论婚书的合法性,还不如见到婚书之后,再来定夺。
“员外,麻烦您把婚书拿出来吧。”陆挺一拂袖,“婚书,什么婚书,我们何时签过婚书?”
李重甲发懵,李重乙和李群发懵,就连江县令也发懵,那布告的丑陋字眼里,写的罪名,私造婚书就不成立了。
这个对手,真是心思缜密,临时来了死不认账,还真是徒呼奈何。李晟嘴角冷笑,以为这样就能够取胜,也太小瞧他了。
取出婚书,那就落实罪名。拒不相认,那就是口说无凭。
陆挺前跨两步,“大人,这李家父子,对小人进行勒索,没有得逞,又捏造假婚书的事来陷害我,还请大人明察。”
典型地拒不认账,还反咬一口。李晟有些发懵,自己还是小瞧古人。就一个商人,也有这番心思,真是厉害。
李晟不禁为自己的后招感到怀疑,真的能打倒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么?
“那你有没有去陈家抢人?”
“抢人,冤枉啊,大人,我是奉公守法的良民,莫非,他们还状告我私闯民宅,掳掠人口?”
李晟的状纸上,的确是这个意思,“前日,你的管家,在陈家抢人,那么多人看着,你休想赖掉。”
陆挺反问道,“我家管家,是去迎亲,你们反悔,反倒把我的管家给打了一顿,现在倒恶人先告状了。”
局势,对李家越来越不利,江县令道,“来人,将陆府管家给带上来。”
陆丑被寻来,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一张丑脸丑到委屈地不行,“大人,您要替我做主的,前天我去陈家迎亲,被一群毛头小子打了。”转过脸来,狡黠地盯着李晟,“就是他,他拿着刀威胁我,要不是捕头来的快,我恐怕凶多吉少。”
齐捕头怒道,“好你个丑八怪,那天我明明听你讨饶,是你的老爷,吩咐你来抢李芸儿,这时候,反倒颠倒黑白了。”
陆挺脸色难看,如利剑刺在陆丑的心里。陆丑受了这眼神儿,咬紧牙关,“齐捕头,你莫非收了他什么好处,怎么冤枉我。”
这是一个正直的捕头,就要冲过去动手,江县令怒喝,“齐捕头,退下。”
齐捕头狠狠道,“丑八怪,你现在嘴硬,呆会儿我让你哭。魏刀儿那一天也参与了,现在,他就在县衙的大牢里,看你如何狡辩?”
陆丑明显地哆嗦了一下,抬眼看陆挺,希望自己的老爷能够出主意,李重甲也很是忧虑,陆挺的罪名坐实,他的罪名也就成立。
陆挺却一丝慌乱的迹象都没有,李晟的感觉很不好。他很想叫停,不要这注定了自取其辱。
魏刀儿,只要在大堂上反口一咬,这个案子就尘埃落定。结果是,李重乙诬告,将受到大宁律的惩戒。
李晟身子都有些发冷,自以为算计了一切,就能够让对手毫无反手之力。谁曾想到,李重甲跟陆挺走到了一起,还是说,李重甲一开始,就和他狼狈为奸,算计兄弟。
不应该,若是一开始就这样,自己分家的计策完全不能够实施。陆挺完全可以在分家之前,上衙门告上一状。
就在这顷刻之间,陆挺决定了反戈一击,以受害者的姿态。婚书不准备拿出来,转让协议不准备拿出来,只要让李重乙父子诬告罪名成立,就算去了大树的一根枝桠。
李晟此时悔恨万分,千万不要小看敌人,哪怕敌人十分弱小。若是突然之下,将李重甲先带过来,只怕他早就招认。有人撑腰,还能爆发不俗的战斗力。胆小如数的陆丑,在有人镇住场子的时候,也能咬紧牙关,真不能小瞧任何人。
他这是大意失荆州,大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