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通的事儿,就仔细想。若还是想不通,那就放一放,总有一天会想通。
田里的稻苗让很多人心痛,他们或许不知道,幼小的苗子可以牢牢抓根泥土,茁壮成长。在一周之内,没有大风大雨,就能正常生长过来。天气不错,晴空潋滟。
每一天都能迎着太阳升起,开始一天的生活,算是美好的事儿。唯一不美好的,总是有一些多管闲事的人。
尤里正就是一个,他不是管闲事儿,带着目的。要么为己,要么为了工作,所以能够第一时间,把犁头的事儿弄清楚。
现在,他正悠哉悠哉行走在阡陌中,吴能陪着他一路参观。脸上的不满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瞎胡闹,这也算种田么?他柳太公那么大年纪了,还闹这样的笑话。”
吴能解释,“不是太公做的,是李晟,那个赘婿的败家儿子。“十岁稚子,懂个什么东西,我看他柳家一代不如一代一代。”
吴能对自家不满,李晟清楚,因爱生恨,而且一直都瞧不起李重丙。可本来就是一个宗族,勾结外人,对付亲人,就是叛徒。
吃着我给的粮,还要反过来对付我,那就准备付出足够大的代价。李晟看了看田垄,阴着脸道,“尤里正辛辛苦苦来帮我们视察工作,咱们可不能冷落了他。”
将湿湿的泥巴捞起来,铺在田坎上,用手反复抹,弄得越来越滑。那一边毫无察觉,正在低语密谋着什么。
比起稻苗的小事儿,尤里正更想知道柳家是怎么发达的。每天雇佣十几个工人,工钱不低,还管饭,花销不少。泥腿子,只想着怎么获得这份难得的工作。他却想知道柳家。从哪里来的银子。
“具体我也不知道,大半个月前,柳太公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就大车小车的东西,而且还有不少银子。光是拿给庄户的,都有四十两纹银。”
暗自叹息,大半月前,尤里正为了曲辕犁的事儿,四下奔走,一直待在开阳县里,竟让柳太公漏过去了。
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肥羊,却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捞到,心里不是滋味。柳战辉也太不是东西,居然不敬献好处。真以为仗着萧盛昌,就目中无人了。尤里正冷笑,萧盛昌就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多久了。
“发现了他们不法的勾当没有?”只要落实不法,就可以充公。吴能摇头,“没有发现,不过这一桩,就是春耕不利的罪证。”尤里正摇头,“春耕不利,最多不过申斥,奈何不了他们。”
吴能冷冷笑道,“到时候若是交不上税,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尤里正点头,“这倒也是,只要站住了道理,不怕他们不妥协。”
志得意满的尤里正根本没有发现脚下的情况,双脚一滑,倒了下去。吴能赶紧过去扶,被尤里正拉着,扑通掉入水田里,泥水飞溅。
岸边传来少年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尤里正撑起来,呸呸吐了两口泥浆水,对着岸上的少年吼道,“臭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少年们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李晟揶揄道,“尤里正,你贵为乡老,居然破坏农田,损我稻苗,卑鄙无耻。”
这一屁股下去,确实压坏了稻苗,尤里正气道,“好你个臭小子,你们家这样种稻苗,本官要告你个春耕不利。”
李晟冷笑道,“官?一个不入流的役夫,还敢僭越称本官,也不回家照一照镜子,哪个洞里钻出来的蛤蟆。”
“你个黄口小儿,看我不收拾你。”四下找东西,从田里抠出鞋子,朝着岸上扔了过去。力气实在太小,都没能扔到跟前。“尤里正,是你先攻击我的,别怪我不客气了。”
转头对少年们道,“丢石头,不要砸到人,让他们吃一嘴的泥水,偏一点儿没有关系。”
少年们练过弓箭,要中靶不容易,要脱靶,太轻松。石头飞射,把田里的两个人吓得面如土色。泥水飞溅,粘在衣服,脸上十分不舒服。吴能拖着尤里正,渐渐地上了岸。
周阳厉声吼道,“都给我住手,里正快上来。”三个老头又开始一起,许是李晟把他们给气到了。
尤里正拖着沉重的衣服,哆嗦着往路上爬。春寒料峭,身体里进了泥水,绝对不好受。周阳拉起尤里正,“里正,您没事儿吧,快,去我家洗一洗。”
尤里正冒火的眼睛,盯着李晟看个不停。李晟不以为意,“尤里正,损害了我家的禾苗,你还是老老实实赔吧!”
“你那稻苗,还指望有收成,真是败家子。”经过一夜,心还在痛,近乎偏执。李晟习惯了他的不待见,冷冷回道,“那可不见得,说不定我种的稻谷,比你种的收成好些。”
老人赌气道,“要是这样,我把稻苗给全部吃掉。”
“那好,你得把你的胃养好,人消化不了稻苗中的纤维。”李晟冷冷看着吴能,“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段,有人敢吃里扒外,就怕到时候撑坏了肚子。”
周阳见他话中有话,却说不出什么硬话,庄户们的确欠了柳家的人情,“你也不用阴阳怪气的,银子算是借的,等秋收后还给你家就是了。”
吴能迎上李晟的寒芒,哆嗦地厉害,如同被毒蛇盯着。有微风从东边吹过来,让两个泥猴子冷的更哆嗦。
不与李晟争辩,领着尤里正去了他家里。尤里正眼里的怨毒,李晟瞧见了。但他不怕,拼一拼,还不知道谁招架不住。姓贾的毕竟隔得远,自己家也指望不上萧县尉。站在同样的线上,李晟不害怕。
尤里正似乎忘记了一些事儿,柳太公绝非好惹之辈。
少年们心里有些担忧,“晟哥儿,欺负了尤里正,他会不会报复。”破门的县令,灭门的令尹,百姓对官府有天然的畏惧。“怕什么怕,他来破坏我家农田,是他理亏。”尤里正要给柳家栽赃个春耕不利,李晟便还他一个滋事扰民。
“都散了吧。”少年们回家的回家,上田的上田,李晟则朝着河边走。胡归一坐在船头,一根钓竿抛到河里,“小子,不要来打扰我钓鱼。”
爬上小船,“胡爷爷想吃鱼,我去买就是了,何必要辛辛苦苦钓。”
白了李晟两眼,“你到底懂不懂,钓鱼钓的是乐趣。”钓鱼需要心性,急躁的人可学不来。李晟拿了另外一根钓竿,挂上鱼饵,垂杆抛线,静静等待,也不再说话。
半晌后,鱼钩有动静,扯动鱼线,一尾小鱼钓上来,扔进木桶里,其后接着挂饵,抛线。
胡归一反倒沉不住气,“我说小子,你没事儿干,要来陪我钓鱼。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就滚蛋。”
李晟笑呵呵道,“胡爷爷,有鱼要吃饵,你觉得应当如何?”
“那就让他上钩,把它给拉出水面,这容易得很。”
李晟摇头,“这是一条大鱼,它想把人给拉进河里,不好拉上来。”
胡归一想了想,开怀地笑了,“我就说你小子没安好心,好了,为了每天的早饭,这条鱼,怎么也别上岸。”
李晟拱手道谢,开开心心往回走。到柳家庄,这条河成了阻碍,而船却只有一条。胡归一不让人上船,那就只有淌过去。这时节淌水,滋味很销魂,李晟深深体会其中的味道。
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对岸,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多好。李晟讨厌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还不如安安静静地发明一样东西,给家人带实惠。
不喜欢,不代表着不会,兔子惹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李晟还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谁要想剥了羊皮取肉,就必须面对皮子下的獠牙。
吴能的所作所为,让他难以容忍。他可以忍受敌对,却不能忍受背叛。柳家待他吴家不薄,不念恩情,那就给他刀斧。
柳太公在家门口坐着,很是惬意地晒着太阳。没有抽烟,眼睛半眯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
如果有躺椅就好了,这么暖洋洋的春日,被烦恼影响,对不起大自然的馈赠。
今天似乎都喜欢打哑谜,刚刚李晟跟胡归一来了次,现在柳太公也闭口不言,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扶手。
“爷爷,你的心不在这里,对不对?”
柳太公蓦然睁开眼睛,眼睛里精光四射,堪比正空中骄阳。不过片刻,光芒敛去,恢复了老态。他和胡归一,都是一样的,在柳家庄生活,心却一刻都不在柳家庄。
“哦,你说说看?”
确实被猜中了心事,李晟仰头看了看蓝天,“翁翁,你的血,还在西北。”
西北苦寒之地,崛起的党项人建立了一个王朝,西拓西域,东临契国,东南则与宁朝犯边。哒哒国立国之初,契国和大宁都不同意。一个偏居西域的小国,有何面目与大国并列。
唯有战争,哒哒国的皇帝,军事素养极高,没有敌手,完全将大宁的军队吊打。契国西征,被引入沙漠中,借助风沙,打了打败。
于是宁国和契国不得不承认这个西北的国家,由于地理条件,哒哒国从不妄自尊大,以小国之态外交,偶尔露出獠牙,混得如鱼得水。
“翁翁,那一战很惨烈吧。”
柳太公的眼睛充血,双手紧紧握着扶手,整个人颤抖着,“如何不惨,十万人,一朝尽丧,死伤惨重,国朝再也遏制不住西北虎狼,怎么不叫人哀痛。”
难以想象当时战况的惨烈,电视剧里的血腥战争,都经过加工润色,不足以让人感觉战场的危机重重。
“翁翁,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忧心。”
“你懂什么,军队农夫十万,被一个女人打得落花流水,死伤枕藉。”
李晟从来不曾小瞧女人,哒哒国的女人,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比大多数男儿都要厉害。那样的巾帼不让须眉,吟鞭东指,覆灭一城,有着怎样的霸气?
柳太公喃喃道,“畏敌如虎,不敢与敌交战,困守城池,被生生截断粮道,堪磨至死。”
当年的大战,柳太公必然心有不甘,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怨气。李晟没有安慰好,叹了一口气,“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那尤里正还打我们家的主意呢。”
您要是有本事,不妨对付一下这些喽啰,实在不耐烦别人这般不怀好意地盯着。
“现在你当家,在万友县不是做的挺好么,如今怎么畏首畏尾?”
李晟苦笑,“哪里做的好了,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跑,都不敢往长桥集去了。”
别提有多憋屈,福记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郓王府,那更是瞧都不瞧他一眼。
“行了,能把芸儿这丫头救回来。目的达到,还没有引得他人注意,很不错。放心吧,你萧叔叔没有那么窝囊。且先让贾仁义和姓尤的蹦跶下,折腾不了多久。”
还是太公霸气,欲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您得去问一问您的老部属,他的侄子究竟怎么回事儿,吃里扒外,可犯了忌讳。”
周阳三个退役老兵,才真的把心放在了柳家庄,无比看重庄家把式,不愿得罪尤里正。
人活七十古来稀,柳太公五十多岁,也不老。但若真回战场,李晟是不愿意的。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于国是好处。但刀剑无眼,老胳膊老腿儿的,还是算了吧。
“我知道了,滚起来,这是年轻人该做的事儿么。”
谁说躺着晒太阳就是老人家的权利,让李晟坐下的是他,让起来的也是他。李晟很不爽地走进屋子去,柳太公则不爽,这小子把自己的秘密给套了出来。
“老胡说的没错,这个孙子,还真是聪慧万分。”
拿起地上的烟斗,往老吴家而去。邻居战友,该帮的应该帮。可不能做的事儿,要是做了,就得给个交代。还好,踏足的不够深,有回旋的余地。给老吴头提个醒,剩下的事儿就交给他做。三个老头,最会处事的,当是吴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