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柳太公溜达在了农田边,两个老头的速度,实在赶不上年轻力壮的庄稼汉。这些天闲的有些痒痒,卷起裤脚,就下田帮忙。“太公,你这是干什么,赶紧上去,田里冷。”
柳太公抓起一大把稻苗,“屁话,去年的时候,我还在田里打滚。今年拖了后辈的福,能够优哉游哉,却并不表示我不行。”
稻苗一行一行地种下,太阳一直向着外面倾斜,周阳一直不大好意思。柳太公道,“周阳,你怎么老是跟李家小子过不去?”
周阳愕然,“你都还管他叫李家小子,我跟他意见不合,不是很正常。”
“废话,我叫他李家小子,是对李重丙不满。答应给他一个孩子继承,谁能想到是最聪明的一个。”柳家的孩子,哪一个不聪明呢。
周阳默许这个说法,李晟蛮横无理,却真的是有本事的,能筹备着翻修房子,以十岁的年龄,普通人可办不到。
“回头,让周陌进训练营,多好的苗子,就一辈子在山谷里干些杂活儿。”
周阳很是感动,“太公,我……,只是晟哥儿……”
“我说话还是算数的。”拍了拍周阳的肩膀,发现手上有泥巴,讪讪地收回手,“回头就让周陌去,还有,以后不要跟李晟顶着干了。他本来打算帮你们培育秧苗的,你看我家的苗儿,是不是好很多。”
花钱买的谷种,能不好么?
“他这样种,都没有先例,我还不是担心他乱来。”
“你啊,就算乱来,我能亏了你们么,家里最近发了点儿小财,支撑大伙儿度过难关还是可以的。”
刘毅很是感动,“校尉,这些年,您帮我们够多了。”
“当年大家一起从战场上活下,我照顾你们是应当。若是柳家有难,你们能袖手旁观么?”
不需说话,眼神便说明一切。从刀山血海中活下来的,哪怕一小兵,都有其过人之处。周阳和刘毅脸色复杂,柳太公正色道,“当年我们是失败的,灰溜溜地逃了回来,可是我不希望柳毅他们,还步了我们的后尘。”
“太公,你还忘不掉那个女人?”
柳太公望着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怎么能忘得掉,十八年前,你们就甘心么。十万人,足足十万血啊。”
与柳太公和胡归一不同,周阳和刘毅能从大战活下来,就觉得很是幸运。柳毅惊呼,“太公,你莫不是想再回战场。那么多阻挠,回去又能建功立业,我们老了,都老了啊。”
柳太公脸色一黯,“是的,老了,都老了。”
岁月无情,虽未消磨满腔壮志,却把人磨成白发苍苍。周阳却看得更清楚,“太公,您是想让柳毅他们上战场?”
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在哆嗦,柳太公却为之一怔,“是又如何,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不该为国征战,保家卫国。”不是可耻的侵略战争,只是为了挣扎在异族刀枪下的同胞。
雄心壮志,遇到志同道合之人,会有璀璨的光芒。但与不一样的人,只是让人感到恐慌,周阳脸色煞白,“太公,柳毅就在山谷做工就好了。”
从死人堆里活着出来的人,绝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再经历那样残酷的事情。刘毅脸色煞白,柳毅就是柳太公训练成将军的人物,未来,真的会上战场么。
低头不说话,脑海中却快速思虑着。柳太公把稻苗往田里一扔,“你们啊,真是目光短浅,如今的乱世,没有足够的武力,怎么生存的下去。”
两个人面色继而大变,四下望了望,“太公,慎言。”
天下虽然盗贼四起,在这京城一亩三分地上,还是安宁祥和。宁徽宗沉浸在盛世的图画里,不可自拔。说乱世,岂不是污蔑了圣君,要是被有心人抓住,就是妖言惑众,斩首之行。
“有什么不能说的,颍昌府那群盗匪,不是频频进入京师之中。当年后山里的那股盗贼,你们不会都忘了吧。”
当年剿灭后山山贼的战役,他们都参与过。后山的匪盗不灭,这周围的庄子怕是无以为继。二人没有柳太公的豪情,“太公,咱们现在都是老百姓,本分些好。”
指了指他们两个,柳太公愤然起身离开。在水沟里洗掉脚上的淤泥,套上鞋子,也顾不得冷,朝着河边走。胡归一看着柳太公,“怎么,有人得罪你了。”
坐在船上,反手拉出船舱里的古朴刀鞘,蓦然拔出,锋芒毕露,“你倒是将他保养的好。”
胡归一将船轻轻划向河中央,“那是我的兄弟,不是他,我还能呼吸么,你那一杆枪,不也是一样么,柳毅不是垂涎地紧。”
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垂涎也不给他,现在,他可没有那个能力。”
“能力是培养出来的,这些天的训练,看起来倒像是军队,前些天的跑步,根本算不了什么事儿。”
“那小子做事儿,我是看不懂的,有用没用,不看到最终的结果,真不好说。你看那些稻苗,青幽幽的,比谁家都长得好。”
将船悬停在河中央,“怎么,那小子惹你生气了。”
“不是他,是周阳他们,听说我要将柳毅培养到军队里去,都吓得不行。”
“他们回来之后,完全融进了小山村,习惯了安宁,也无可厚非。你这样一提,怕是要给柳毅带来麻烦。”
刘长丰乃是柳毅的左膀右臂,刘毅老头一反对,再在村子里宣扬一番,队伍就能散了。太公倔强道,“他若是连自己的部署都管不住,还妄想当什么将军。”
胡归一摇头,“你别忘了,你们家有一个人,是你的软肋。”
柳太公脸白了,若真是把这事儿捅到柳眉那儿,会有天大的麻烦,“有没有酒。”
将酒壶丢过去,柳太公狠狠灌了两口,“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们三儿顶多下下绊子,将自己的孙子留住,不会告诉眉丫头。”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胡归一抢过酒壶,猛灌了一口,“我的刀快着呢,只是像当年那样的仗,实在没有打的必要。”
柳太公哈哈大笑,“说的没错,若是有机会,何惜一把老骨头,当浮一大白。”
此二人意气风发,田间的两个人丝毫没有这样兴致。周阳数落着,“你看,让长丰跟着混,太公打着让他们上战场建功立业。只是功业那么好建立的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宁朝功劳是大人物的,命才是自己的。”
刘毅脸色难看,“上次鼻青脸肿地回来,是不是去剿匪了。”
剿匪练兵,是很好的方法。周阳道,“你还劝我,现在让长丰离柳毅远点儿,在山谷找个活干着,物色个姑娘,把心定了。”
一句话,如周陌一样,老老实实工作,安安心心造人。现在说亲,一个二个都说不急不急。
刘毅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再好好想一想,我心乱地很,不能帮你的忙。”周阳突然很轻松,“恩,你回去好好想想,不要害了孩子。”
刘毅走在田坎上,想起以前那段不愿回想的记忆。怒吼着,将刀枪扎入别人的身体里,敌人临死时憎恨的眼神,让他许多个午夜里难以静心。浑身一个哆嗦,不行,不行,不能让长丰步他爹的后尘,走我们走过的老路。
迫不及待去了柳家,在热火朝天的人群里找到刘长丰,拉着他,埋头就往外走,周遭议论的声音都听不见。
李晟放下长长的尺子,不明白这是闹得哪一出。刘长丰感觉没有面子,着急道,“爷爷,你这是干什么啊。”
刘毅板着脸,一言不发,拉着刘长丰继续走。刘长丰一甩手,“爷爷,别闹,没看我正忙着么。”
望着安静的人们,刘毅脸色微变,继续拉着刘长丰。刘长丰再度甩开手,“爷爷,您到底要干什么啊。”
李晟发现刘毅的异常,“长丰,跟刘爷爷回去。”柳毅点头,“这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去吧。”
不情愿地离开,李晟丢下尺子,“梁师傅,我先去趟茅房。”
直觉告诉李晟,刘毅的事儿,跟他一直想要探究的秘密有关,关于柳太公一代人的秘密。
小心翼翼跟着他们,转过头,发现柳毅也跟着。柳毅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兄弟二人悄悄跟上。
刘长丰还在嘀嘀咕咕,“爷爷,你要干什么,有事儿就说啊,这样走,让别人怎么看我。”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少年们以面子为第一要务,激将法屡试不爽。
刘毅严厉道,“你给我闭嘴,要是认我这个爷爷,就跟我走。”爷孙俩个一直朝着葛家庄的方向走,在溪河转道的山脉停下。
“爷爷,你带我来这个地方做什么?”刘毅身体颤颤巍巍,“丰儿,你知道柳毅带着你们训练,最终是为了什么吗?”
往深了,少年们没有思量,柳毅没有把从军报国的口号给拿出来。李晟更是对此不感冒,训练队伍,为的是在乱世里自保,不是为了虚名。就算以后要从军当将军,那也是途径。
“锻炼身体,好上山打猎。”这是短期目标,与兽搏斗,借着打猎改善生活,为此显露出勇武。刘毅却不信的,“他是让你们进山剿匪,上一次将山里的强盗剿灭,伤的伤,残的残,处处都是危险。”
这事觉得离得很远,刘毅没有想那么多,“保境安民,乃大丈夫所为,爷爷当年不也是参过军么。”
“我最讨厌的就是当兵的那几年,身边的战友一个个死去,我眼睁睁看着,头都要爆炸。你爹爹就活生生死在我面前,我要去救他,可是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挨了多少刀,都失去了知觉,我以为我会死,可我活下来。活下来更痛苦,很多晚上我都做噩梦,梦见你爹爹浑身是血。”
刘毅哽咽着,泪流满面。当年战事的惨烈,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刘长丰扶着他,“爷爷,都过去了,过去。”
“不,没有过去,现在,我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你走上这条路,我怎么能放心。”
刘毅灼灼的目光让刘长丰极为不适应,“爷爷,你想多了,毅哥儿有这样的打算,还说不清楚。就算是他要去,到时候我不跟他去就行了。”
“不行,你现在就离开训练营,跟周陌一起,去山谷找个活计,养家糊口,另外我给你寻一门亲事儿。”
让他学周陌,真是办不到,周陌在少年们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刘长丰敢这么干,只有钻地缝的份儿。
“不行,爷爷,跟毅哥儿训练,锻炼体魄,以后也好谋生,您不是担心我去参军么,只要不去参军就行了。”
刘毅犹豫不决,刘长丰拉了拉他的袍子,“爷爷,我们再训练一段时间,就会去山里打猎,到时候,孙儿给你买一身新的袍子。”
“袍子就算了,天一天一天热火起来,冬天再买吧,现在买,以后又旧了。”
这算是谈妥了,刘毅再度强调,“我告诉你,你可以不离开训练营,但有件事儿,你必须依着我。”
“爷爷您说,我一定会答应。”
“亲事儿,不许再推脱,你要是不成亲,想跑就跑,我还真管不了你。”
大人们的想法一样,成了亲,生了娃娃,就能够被套住。有责任心的男人,大都被束缚住了。但没责任心的男人,根本不会在乎这些责任。柳眉这样想,刘毅这样想,柳家庄指定要喜事儿盈门。
“好吧,我同意,不过爷爷,您得给我瞧好了。程国公的公子,都是因为婚姻不合,一怒逃婚,你可不要给我找那样的媳妇。”
“放心,爷爷不会坑你。就这么说定了,这些话,回去不要跟你娘说,一个字儿都不行。”
这年头的媳妇都是好样的,拉扯孙子长大,尽守妇道,担起了家的重任。避开这么远,就是为了不让她听见了伤心难过。爷孙达成协议,刘毅心头的巨石一松,朝着庄子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