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少年从草丛走出来,柳毅的脸色十分凝重。似乎想不到,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会跟柳母一样,让后辈缩在农村里,不去建功立业。
李晟却明白,经历大恐怖的,才不愿见旁人也遭遇到同样的悲剧。战场绝对不好混,他宁愿在安宁的环境里,平平安安过完一生。激情四射,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并非没有代价。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由不得他们不皱眉头。训练营的资源,李晟打算进一步追加,但他可不希望这是锻炼身体,而无敢战之心。异族的铁蹄之下,不反抗,就会被杀戮,李晟不愿意做卑躬屈膝的奴才。
“你打算怎么办?”柳毅虽然只有十六岁的年纪,但既然觉醒意识,就应该有所担当。李晟虽然才十二岁,可成了最大的支持者后,有权利询问少年训练营以后的动向。
柳毅正色道,“我的志向不会改变,我相信刘长丰。刘爷爷所经历的苦难,我们或许会经历。但要是我们不肯去反抗,会有更多的后人受难。”
从大唐那个梦幻的王朝落幕之后,五代十国,杀戮不断,中原汉人为异族人奴役驱使。燕云十六州,是每一个帝王功勋卓绝的门,可总是被契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契丹已老,这中原花花江山,只怕也保不住。
李晟点头同意,“这种情绪不能任由它蔓延,如果你的亲卫都不可靠,还拿什么上战场。再训练一段时间,就带他们去山里打猎。光是这样训练,恐怕不行。”外力是改变内因的快速反应剂,自内而外改革,需要太多的时间。
“就那么一根棍子,上山打猎,不是送菜的么?”唯一抢夺的那柄刀,被柳毅当成了宝贝,惹得其他人十分羡慕。炼钢打铁需要很高的硬件设施,李晟觉得这很难,他还是打包票,“我说了,别的,你就不用担心。”
盔甲,弓箭,刀刃,都会有的。目前看来,京畿路安宁祥和,拥有武器,很容易给人口实。开封府府尹王诏,对于剿匪很有心得,山贼强盗不敢踏入开封府。连剿贼自保的借口都没有,如何敢拥兵自重。
“我也告诉你,别的,你也不用担心,刘长丰不会受他们的影响,我能保证。”对于兄弟,有足够的信心。也不知道少年们能不能挑起重任,李晟决定相信他们。
刘毅最先找的是李晟,有点欲言又止,但又势在必行。李晟指挥工人和水泥,以余光瞄了他两眼,“刘爷爷,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这儿正忙着呢。”
酝酿不出合适的语言,不如坦白点儿,“我想跟晟哥儿讨个活儿。”李晟故作不知,疑惑道:“您这么大年纪,都到颐养天年的时候,还干什么?”
“不是我,是……”
“嘘。”李晟小心翼翼看了周围,低声道,“您是要给亲戚找份活计么,这有些苦难。您是不知道,最近很多人找我,这可不好办啊!”
柳家的活计,乃是不可多得的好活儿,目前十分紧俏,河这边的,河那边的,都伸长脖子,等待着柳家再一次招人。
当做工比田地里的出产更多,人们会放弃已往的习惯,习惯并非不了改,只是养成一种习惯,或者改掉一种习惯,都不是朝夕能改的事儿。这就是,为何柳家的工人,这般优渥的条件,还要紧着地里的田地。
于是很明显的推脱,在刘毅看来,便合情合理,“晟哥儿,有难处,我知道,你能不能行个方便,就一个名额就成。”
这小老儿跟李晟不在一个频道上,李晟也就乐得装蒜,“一个名额倒是可以,只是不知道您要推荐之人的品行条件,要知道,我选人,可是宁缺毋滥。”
“我懂,你放心,长丰做事儿很是用心。”这话没能让李晟放心,他的脸立马变了颜色,“刘长丰,他跟做工有什么关系?”
小小年纪,发起怒来,还真有几分威压。刘毅顶着压力道,“长丰不适合训练,所以想让他干点儿活儿。”
“好啊,没问题。”出乎刘毅的意外,李晟爽快地同意了。似乎回应他的不解,李晟扳手指,“每天二十文工钱,一月六百文,二两银子,大约三个月时间,先让长丰干三个月再说了。”
前些日子,训练的少年,每家给了二两银子。参加训练,可不是没有报酬。刚开始,考验他们,确实什么都没有,到现在,李晟可没想着亏了他们。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希望,需要肥沃的土壤。
刘毅的脸色瞬间白了,这么说,刘长丰需要打三个月黑工,没用半点儿工钱。在训练营里,有福利可以享受,多寡不知,但一定会有。若是来打工,半分好处没有。李晟跟柳毅不同,柳毅要讲抱负和兄弟情义,他就讲利益。
天下熙熙皆为利,天下攘攘皆为利,利益最是直白简单,情感皆可以抛却。刘毅十分不乐意,“晟哥儿,长丰好歹也在训练营训练过,太不尽人情了。”
“我们家又不是开善堂的,岂有不劳而获的道理。若每一次来一个人,赚了银子,又马上离开,不是把我当冤大头了。”此番话语,让十岁的小孩说出来,真有些滑稽。
刘毅没有感觉到滑稽,他不寒而栗,谁要是真把李晟当成小孩子,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傻子。同时,又感觉到左右为难,呆在训练营,有可能上战场,九死一生。可脱离训练营,现在就会受到损失。
用利益的胁迫,终究不得长久,这却是不得不为之的手段。只希望柳毅能快速安抚小伙伴们,不受家里的影响。刘毅最终选择了妥协,人走进了死胡同,总是纠结,但若是脱离出来,就很清醒。
既然现在离开,会受到损失,那不离开好了,真早到上战场的时候,死死抓着刘长丰不放,不就行了。周老头对他似是而非的态度很是鄙夷,他觉得应该泾渭分明,不应该为了利益,暂时忍耐。
在他心里,有更深层次的考量。柳毅比柳太公更容易笼络少年的心。加上李晟陶朱公一般的本事,用利益笼络,只会更加牢固。他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们啊,都被利益蒙蔽了眼睛,以后有得受的。”
又有几个人能不被利益所获呢,看着稻田里葱绿的稻苗,心里没有嫉妒,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心里那个问号,还是没有消失。根系扎根不紧,怎么可能有好收成。老人的保守,使得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很慢,还可能完全不能接受。
李晟对此有心里准备,村里的老人实则不算什么,只要柳太公支持,他便能毫无保留的使用上一辈子的智慧。
以前,他可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得过且过,根本没有什么本事。在社会上,也就是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成家立业的事儿,都遥不可及。
可谁能想到,一个人的见闻,知识,其实都是一笔财富。你永远觉得不会用到的鸡肋东西,在关键时刻,反而可能救了自己的命。李晟现在无比感谢古代,在大势面前,目前没有丝毫的作用,这扇蝴蝶的翅膀,却悄悄扇动着。本就纷乱的历史,究竟会再度分叉到什么程度,现在根本无法想象。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先把家里打整好,再言其他。柳毅对手下的控制力度很是到位,这一天的晨练,李晟破天荒地悄悄早起,透过门缝,偷看院子里的少年。
齐步走的训练,有了些作用,直线仍旧歪歪斜斜,可还是能够坚持走下来。一个个挺胸抬头,气势较之以往,高涨不少。
刘长丰忧郁的那张脸,再明显不过,由于分心的原因,频频出错,让他的队友暗暗冒汗。
他正纠结着,要不要问清楚爷爷担心的事情,谁知道柳家两个小子早就清楚了,现在却揣着明白,装着糊涂。
“刘长丰出列。”柳毅板着脸,十分严肃,“怎么回事儿,你今天怎么老是出错,瞧瞧你这一排走成了什么样子。”
刘长丰顿觉不好意思,他小队的队员也低着头,很是羞愧。这些天的训练,集体荣誉感爆棚。李晟对他们进行了刺激,凡是表现好的小队,有奖励。不要小看三五文钱,有时候一分钱都能难倒英雄汉。
“我,我,我……”结巴的让大伙儿都感到牙疼,柳毅再度提高了声音,“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不好说的,还吞吞吐吐的。”指了指方阵里的少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要是跟我客气,就是没把我当兄弟。”
少年人,谁不仰慕江湖义气,侠客行径。那些游走的少年轻侠,可把兄弟义气,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
“就是,就是,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就算是喜欢哪家的姑娘,咱们也帮你追到手。”
少年们哈哈大笑的鼓励,并不能缓解刘长丰的紧张凝重,他疑惑道,“毅哥儿,你这样训练我们,可是为了某一天,带着我们上战场……”
队伍里炸开了锅,“什么上战场,怎么可能,战场凶险,我们去不是送死么?”
这话说的挺对,以他们现在的水平,除了去送死,别无其他可能。周小兵疑惑道,“不可能吧,这里可是京畿道之下,还会抽调人当兵么?”
柳家庄的人,并不是这里的本土人,他们来自天南地北,由柳太公召集的阵亡家属。当年那一军的家属,也只是找到了这么几十户人,其他的,或是渺无音讯,或是早就活不下去,遭了灾祸。
在京畿道治下,确实很少抽丁戍边,徭役是必须要出的。就算是当兵,也就是在禁军以及附近军队里混。开封府捧日军的那些丘八,一个个穷凶极恶,极不好惹。
虽未到官如匪的地步,官兵欺负百姓的事儿常有之。押司,衙内,官人,这些称呼,可不是白叫的,不欺负点儿平民凸显优越感,有何意义所在。
乱糟糟议论了一番,将目光投向柳毅,都带着些询问。这样的场合,确实不好应对,这些少年,是柳毅用来培养的亲兵。当将军,没有得力的下属,不能够如指臂使,谈何建功立业。
只需要一句不是,就能够让他们忐忑的心落下去。躲在门后面的李晟都为他感到紧张,但却不能挺身而出,每个人的路不通,只有自己去走,哪怕跌倒摔跤,都不要太过依赖他人。前世自己就是太依赖别人,所以总长不大,老是活在阴影里,没有半分的快乐可言。
“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将军,你们呢,你们想干什么?”
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这样的回答很巧妙。少年们从追问从不从军的问题,转移到自己的理想。理想是什么东西,虚无缥缈,无边无际。
在庄子里,饥饿的时候,渴望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饭,一顿香喷喷的肉,算不算理想。很多人都是这样思考自己的理想,却没有一个人发问,这样的理想,让人难以启齿。
还有,就是娶一个漂亮的媳妇,生两个胖娃娃,传宗接代。
这些就是庄户少年们的心里最初的想法,他们根本想不了那么多。他们不是诗人,没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情怀,可是他们确实需要一间能遮风挡雨的房子。
如果平时,这样的梦想说出来,没有人能够笑话,因为大家都在一个水平线上。可是现在,柳毅不是抛砖头,而是直接丢出了一块玉,砸的大家晕乎乎的。
当将军,就算是捧日军的那些士兵,走在大街上,一个个都是牛逼哄哄,更别说众星捧月的将军们。
但他们岂能想到,柳毅才不愿去当那样的将军,只是空有其表的守犬之辈。他要做的,是在西北边军里,抗击异族,扭转大宁处处挨打的局面,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终身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