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吾意独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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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天赋与成就() (3)

视﹑听艺术,经验是次要的。莫扎特只七岁就震动整个欧洲。梵高从画到谢世只画了十年,之后世界对视觉艺术的观感也就改变了。有高不可攀的天分,排山倒海的感情,梵高能以他谢世前五年的作品改变了世界。感情对成就的贡献,我们历来是过于轻视了。

再谈经验吧。经验对学术是重要的。感情对学术——尤其是科学——不重要。经验的特色,是需要时日才能积聚起来,也需要有记忆力。一个少有感情的人,可以在学术上大有成就。有些学术,如社会科学,若以感情用事,往往搞得一塌糊涂。有感情的学术高手,可以把感情与分析清楚地分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

天分平平,主要靠经验而达大成的学者绝无仅有,但有可观成就的却不难找。这是因为在学术上有数之不尽的基本研究用不什么创意,也不需要有精彩的分析。小心而忠实地做,把一些资料整理得好,让有天分的加以阐释发扬,就是贡献。

学术上,经验的确很重要,但因为经验需要时日,二十岁之前能成学术高手的很少见。以科学而论,自然科学所需的经验时间比社会科学的为短,因为后者的实验室是真实的世界,而世界何其复杂也。牛顿﹑爱因斯坦等自然科学大师,其大成始于二十多岁。在社会科学上,这现象很少见。

我们可从社会科学中看到经验时间对成就早﹑迟的决定性。经济学的大师,早有大成的首推费雪(I·Fisher)与萨缪尔森(P· Samuelson)。他俩二十多岁就成了名,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数学推理。萨氏从来没有真正地做过验证工作,而费雪在验证上的大贡献,是在四十岁之后。A· Lerner三十岁后才学经济。弗里德曼立竿见影时是四十四岁。科斯最重要的文章五十岁发表。

我绝对不贬低其他社会科学,但认为社会学与政治学的成就比不上经济学,主要因为前二者所需的经验时间太长,以致开始体会时,学者已年近黄昏。股市的上落,楼价的起跌,公司的结构安排,起居饮食的情况,如此种种,怎会不比政治的运作或社会的阶层容易多知一点。

我活了六十四年,经过抗日战争,国共之争,“三反”“五反”,百花齐放,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经济改革,香港回归,种种,也曾在外国生活了二十五年,不可谓不知世事矣﹗但我对政治一无所知。

一些事项的成就重天分,一些重感情,一些重经验。一些重天分与感情,一些重天分与经验。我想不到有哪一项是重感情与经验的合并,而不论天分的。

奇怪,我只能想到有一项玩意,重天分﹑感情与经验这三者的合并。你猜是什么﹖文学创作。

成就的界定

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成就有大小之分,也有明确与模糊之别。朋友,你要哪一种﹖你当然想要大而明确的成就,但很对不起,像我一样,你的机会不大。二十世纪有一个爱因斯坦,有一个毕加索这样的水平你和我都不应该奢望了。不得已而求其次,再求其次,又再求其次,如是者退了六七步,你和我或许可以问津。

此“问津”也,倒有一个有趣的选择问题。同样的代价,你要选较大但比较模糊的成就,抑或是较小,但比较明确的呢﹖同样的代价,这选择永远存在。比较模糊的可以浑水摸鱼,博大一点﹔比较明确的不容易自欺欺人,要有所成只能选较小的了。我自己历来都选走小而明确的路。为什么这样选,自己也不清楚。

你说我们的毛泽东先生在政治上是否有大成就呢﹖

大则大矣,但是否明确的成就很难说。政治人物,古往今来其成就是不容易明确的。北宋的苏东坡在他的《赤壁怀古》写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南宋的辛弃疾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诸如此类的话,我们历代的才子说完又说。但如果苏﹑辛今天复生,胆子再大他们也不敢“浪淘”毕加索,或“雨打风吹”爱因斯坦的。无他,毕﹑爱二公的成就有清楚的界定,极为明确,像铁铸的那样,比万里长城还要坚固。

明确的成就界定,与发明专利权﹑版权﹑商标注册等大有雷同之处。这些“成就”或可在物品上表达,或可从论着中写下来。只要成就能经得起时间的蹂躏,永久的存在是不用法律保护的。外人的欣赏和尊重,比法律强得多了。

成就当然不限于学术及艺术这两方面。我自己感到最满意的成就,是教养了一子一女。不幸的是这项成就不容易界定,况且谁知道明天儿女会变成怎样了。我说自己喜欢走明确的路,但儿女的教养我是没有选择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老师,是奈特(F· H·Knight)。他自己是经济学高人,曾经有五个学生拿得诺贝尔奖。奈特的学生都说他教得一塌糊涂,在课堂上不知他在说什么。只靠无与伦比的感染力,奈特开花结果。这是成就。很不幸,奈特的教育成就也不容易界定。今天他最年轻的学生已越七十,有朝一日,这成就会被雨打风吹去。

在生意﹑事业上有看头,赚到钱,也是成就。这种成就本来可以界定,但财富可聚也可散,其界定不容易持久,以至被人贬低了。我认为历史上最成功的 商人成就的界定例子,是瑞典的诺贝尔。这个以发明炸药而成大富的商人,设立了诺贝尔奖。真是一个奇迹,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奖项能比得上诺贝尔奖那样受人重视的。获该奖的人不一定值得,但“界定”了诺贝尔。今天的大富捐出去的奖金即使比诺奖高出十倍,也不容易相提并论。

美国的首富盖茨,似乎也在想办法来界定自己的事业成就。他捐出去的钱多得惊人,选走的“界定”自己的路是医学那方面,重于治疗穷孩子。这是很有意思的。通胀调整后,盖茨捐出去的钱,远多于一百年前的诺贝尔,但将来在“名气”上能否有诺氏的成就,还是一个疑问。我个人的取向,是救生胜奖赏,什么“名气”云云,管之作甚﹖

盖茨的不幸,是美国政府要把他杀下马来。美国的反垄断法例历来不知所谓。盖茨的“罪”是赚钱“太多”。十多年来,美国的经济是以高科技挂帅的,而盖茨是这个潮流的王子。科技赚钱这回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要鼓励前仆后继,必定要让一些人赚很多很多的钱。把盖茨整治,科技股市一蹶不振。蠢也。

体育又怎样了﹖我认为体育上的成就,界定甚难。这是因为这种成就是没有个性或特色的。在体育上甲创了一项纪录,乙平之,而近这纪录的人数之不尽。被界定的成就,主要是纪录的本身,而不是创纪录的人。

然而,人要有界定的成就才有满足感,再接再厉。这样,为了界定人的体育成就,我们发明了奖章﹑金杯﹑银杯之类的。我想,凡是要用奖章之类来界定成就的,其成就的本身必定不容易界定。苏东坡写《赤壁怀古》,一写下来就界定了苏东坡,用不奖章了。

不管怎样说,从成就的界定那方面看,学术与艺术的成就是最为容易做到的。这两种事项我们还见到有奖状或衔头的颁发,是因为在较低的层次中竞争者甚众,名衔的界定有用场。有大成的,奖项或名衔是多此一举。有谁会因为爱因斯坦拿得诺贝尔奖而把他刮目相看﹖事实上,不是诺奖界定了爱氏的成就,而是后者提升了前者。

在经济学上,凯恩斯﹑费雪等大师谢世于诺奖给予经济学之前,而他们的成就早有定论。弗里德曼要等经济诺奖颁发了七年才拿得,很有点尴尬。要是他今天还拿不到,诺奖可能会被贬低了。另一方面,好些拿得该奖的人,过了几年就被遗忘了。这可见就算是有口皆碑的诺贝尔奖,对成就界定的帮助不大。

成就的界定,颇有界定产权的味道。然而,与产权不同,成就是不可以转让或在市场买卖的。换言之,成就的本身有所值,但不可以转让而使财富增加。这使我意识到单被外人欣赏是一项重要的无形收入,对人类的进步有很大的帮助。这一点,经济学者是忽略了的。昔日伯牙遇到钟子期,高山流水一番之后,子期谢世,伯牙于是碎琴。这个故事是可信的。

是谁害了沈诗钧﹖

二○○七年九月六日

九岁神童沈诗钧被取录进入浸会大学,读数,预料十四岁可获硕士。一时间传媒大事渲染,茶余饭后论之者众。我想,是谁害了这个聪明的小孩子呢﹖

数学的天赋,像下棋那样,早出,但也像下棋那样,从小因为天赋奇高而“专业”起来,忽略了童年应有的生活,长大后的生命并不好过。就算是人类历史上被认为是智商最高的密尔,十一岁就掌握了当时的所有数学,二十岁出头精神出现了问题。其后密尔自己“调控”,康复,要到四十六岁才发表他的经济学巨着。我认为如果密尔的父亲不是见到儿子的天赋惊世骇俗,日夕强迫儿子学习,密尔的成就会大得多。

是的,数之不尽的神童,因为明显地是神童,被长辈或父母或媒体大事宣扬,长大后一般没有好收场。《伤仲永》的故事大家都听过。当年在洛杉几加大,有个十一岁的男孩被取录,报章大事渲染一番。该男孩我认识,在加大的成绩是中上,很不错。但同学们就是要嘲笑他﹕“你是天才,我是蠢材,为什么你的成绩

跟我差不多﹖”同学不放过他,媒体不放过他,压力那么大,后来还是“天才”不了,黯然消逝。这是悲剧。

我知道的唯一需要强迫天才儿童学习或练习的玩意,是古典音乐演奏。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弹琴或拉琴手指的肌肉与灵活性要从小练起。其二是曲谱要记得很多,而长大后是不容易记的。不从小苦练,不从小强记,就算天才绝顶,成为大演奏家的机会不大。话虽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既同情也可怜今天无数的中国儿童,从早到晚被父母打生打死,逼练琴。音乐天才本来就不是那么多,无端端地被父母认为是音乐天才的无数,打餐死也练不上去,当然是悲剧。好些的确有点天赋,打餐死之后比赛获奖无数,但要成为大演奏家还有八千里路云和月。

我曾经写过的音乐神童牛牛,今年十岁,天赋百年一见是没有疑问的了。这是说,如果牛牛不是钢琴天才,天下间不会有钢琴天才这回事。不可思议,不亲眼见到不会相信。神童如此,我也很怀疑牛牛的父母是否逼得过甚了。想想吧,一个十岁的孩子可以背出钢琴协奏曲四十多首,弹得流水行云,你相信不相信﹖然而,上苍有知,真的要背那么多吗﹖是否远为过分了﹖如果牛牛将来成不了大演奏家,是谁之过﹖是否父母有意或无意间逼得太紧,坏了事﹖

离开了音乐演奏,任何天才神童被迫而自小急攻或进什么大学的,都是长辈的愚蠢行为。理由无数,让我提出几个重点说说吧。

一﹑天才儿童需要的,与非天才儿童一样,是一般儿童的生活与玩意。缺少了这些,长大后精神状态多多少少会有点问题。这样,成败得失姑且不论,生命的意义总会打个大折扣。何必呢﹖

二﹑一个天才儿童长大后能否成为大师,绝对不是因为早进大学或早拿什么硕士博士就增加了机会。事实上,所有的证据,是大师的成就与早拿什么名头无关。

三﹑如果一个儿童真的天赋奇高,会成大器的,那就根本不需要提早发劲。孔夫子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时间安排得对。从三十到六十有三十年的创作期,是很长的了,例外不容易。九岁进大学,十七岁博士,创作三十年只四十七,闷了,厌了,要做什么才对呢﹖不可以返老还童,到了四十七岁才重温小孩子应有的美梦。

四﹑不管是什么天才,我相信在生理上人的脑子细胞有成熟的层面。创作三十年是个好打算,而这样算,你要选脑子最成熟的三十年,那大概是二十五至三十之间才开始的。换言之,九岁是神童,那很好,但不用忙,在重要的创作关头,二十五至三十之间才发劲是正。

五﹑曾经说过,求学是长途赛跑,提早发劲是愚蠢的行为。九岁大学,恐怕不到二十五岁就累了,再也跑不动。

不要误会,我不是说沈诗钧不是天才,也不是说这么早进大学将来不会有成就。我是说在人生的路程上他缺少了儿童应有的享受,是说在心理与精神上搞出乱子的机会大升,也是说如果这个孩子将来要在学术上有成就,或然率说,这么早进大学有成就的机会是较小的。

我是过来人,二十四岁才进大学。不敢说自己少小时的天赋比得上诗钧小友,但姊姊们的记忆,是年幼时我过耳不忘,而儿童的玩意,无一不精,所向无敌,对一般棋手可以闭目让双马——只是读书不成罢了﹗有什么打紧呢﹖二十四岁才发劲读书,三十三岁正教授,可能因为误打误撞,用尽了长途赛跑的法门。

不久前在这里发表了一连十期《从安排角度看经济缺环》,认为有创意,说自己的创新期长达四十二年,破了纪录,自满之情溢于言表。那十期文章真的有创意吗﹖是个问号。但我跟三个星期不睡觉(累极时稍作休息),减了五磅,一口气为科斯写了《中国的经济制度》那篇英语文章,长达六十三页。今天收到科斯的助手来信,说老人家读了初稿后,评价是 a powerful piece。这是我听过的科斯对文章的最高评价了。

七十一岁还有后劲,还可冲刺,显然是因为我二十四岁才起步。诗钧小友,慢一点起步吧。来日方长,上苍不会那么小气,给了你天赋然后拿回去的。今天的香港再不能放风筝了,但钓鱼的确是个好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