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夜盲,什么都没看见。
放舟原先还谈笑风生,国师一出现,他的脸上立刻现出敬畏的神情,和前一刻判若两人。
国师没有停留,只寥寥一瞥,便往回廊那头去了。放舟匆匆对她拱手,“在下有事在身,要先走一步了。娘子一个人回琳琅界去吧,今天没有说完的话,等我得了空再去找你详谈。”说罢温存一笑,眼波里似有千言万语。可惜不能再停留,施展身形跃过勾片栏杆,那襕袍被风吹得猎猎招展,眨眼便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莲灯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突然有些怅然。抬头看天色,应该快到巳时了。昨天国师让她午时再去找他,如果手上的事一时半刻解决不了,恐怕今天就要耽搁了。
不过究竟是怎样的人或事,才能让他这么隆重对待?下元的法事刚做完,没听说有更盛大的庆典。下了三天雪,今天放晴了,似乎称不上天灾,也用不着国师向天祈求什么。那么没猜错的话,应当是大明宫来人了,能令国师具服相迎的,除了今上不作第二人想。
她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很想跟过去看个究竟。但终究地点不对,在神宫里多少要受些限制,万一触怒了国师,岂不是往自己脖子上架刀么!
她流连了一阵子,没有遇见半个能够打探的人。这里规矩很严,各人有各人的职责,不得允许不可擅自走动,所以偌大的宫阙常常显得冷清空旷。她环顾四周,脑子里有点发懵,不知道这是哪里,怎么才能回去。担心又误入了什么阵,不敢继续往前,想了想还是重新折返宫门,按原路退回了琳琅界。
昙奴和转转不在,她一个人有点孤单,还好有那头鹿,它似乎等了她很久,一直在界口踽踽徘徊。看见她回来,纵身跃到她面前,小小的鹿犄角在她身上亲昵地刮蹭,仿佛老友久别重逢。
莲灯蹲下来抱了抱它的脖子,它很温顺地倚着她,她起身过木桥,它跟在她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看它一眼,坐在台阶上叹息:“过两天我就要离开神宫的,你同我这么好,分别的时候难免伤心,还不如一开始就陌路呢!”
不知它听不听得懂她的话,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直直望着她。她笑了笑,仰头看天上掠过的飞鸟,想起国师给她的鲛珠还在盘子里放着,便进门跽坐在席垫上,托着两腮仔细观察。
据说随身携带可以百毒不侵,真是个好东西!她拿手拨了拨,珠子在盘里滴溜溜旋转,她开始考虑放在哪里比较保险,塞进荷包怕弄丢了,那就打个眼挂在脖子上吧!
她去包裹里翻找工具,举着针回来的时候,发现盘里的鲛珠不见了。她盯着空盘想了半天,确定自己没有动过,便把视线转向了那只鹿。
依旧是清如山泉的眼神,到她面前快速摇摆尾巴,莲灯不看它献媚的样子,沉声问它,“鲛珠是你拿走的吗?现在还回来还来得及。”
它眨了眨眼,显然听不懂她的话。于是她撑着腰自言自语,“神宫里有那么多鹿,少一头应该也没人注意的。我知道一定是被你吃了,这样吧,剖开肚子看一看,到时自然见分晓。”她说着,当真从矮靴里抽出匕首,然后那鹿的眼神变得惊恐异常,张嘴把鲛珠吐回盘子里,头也不回地逃了。
她看着湿漉漉的鲛珠,又气又好笑。垂手捡起来,发现表面不像原来那样坚硬,拿针一桶,居然轻易就穿过去了。
所以鲛珠遇到唾沫会变得柔软吗?她讶然看窗外,那鹿在界口回望她,骄傲地一拧脖子,撒蹄跑远了。莲灯知道自己错怪它了,它不是想偷吃,只是想帮忙。可是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鹿会这么通人性,简直到了神奇的地步。
她提着鲛珠看,没有任何异样。打来清水冲洗,一沾水立刻变得冷硬如铁,如果没有那鹿,怕是用尽力气也穿不透吧!只是她要宰它,把它给得罪了,下次再遇上,不说好话肯定是不行了。
她到铜镜前,挽个结戴在脖颈上。还有转转给她贴的花钿,照了照也觉得很新鲜,很好看。女孩子爱美是天性,其实她和普通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正想找篦子梳个头,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侲子送食盒过来,到了台阶下一递一声唤她:“娘子……娘子可在吗?”
莲灯从内间走出去,那几个侲子才进门来,一面布置一面问她,“娘子与国师有午时之约,千万别忘了!”
她点了点头,“可我先前看到国师穿着官服走过,生怕国师有事要忙,没空见我。”
侲子笑道:“已经办完了,命小的传话,请娘子午时到陶然亭相见。娘子不认得路,过会儿小的来接娘子,娘子先用饭吧。”
莲灯道好,时间充裕,郑重其事换了衣裳挽了头,静静等到巳时末,方跟着侲子往陶然亭去。
神宫有许多地方她没有来过,就比方这个亭子,建在一片假山之间,三面环山,一面向阳,朔风被山石挡住了,正午的阳光就变得格外温暖。她深吸一口气,感叹是个过冬的好地方,可惜国师盘踞在这里,寻常大概也没有人敢来。侲子把她送到就离开了,她独自往前,待到亭前才看见他,倚着一根亭柱闭着眼,正在晒太阳。
莲灯没见过这么白净的男人,不说丝绸之路上那些粗陶一样的西域人,就说王阿菩,风吹日晒也失了本来颜色。国师过着宁静悠闲的生活,他的所有优渥完全体现在这张脸上。雪地里可以与雪一较高下,头顶日光耀眼时,那皮肤就剔透得琼脂一样。
他站在那里,其实离得很近,却又隔着洪荒。莲灯不确定该不该上前,万一扰了他的禅定,会不会惹他不快?
她站住脚,掖着两手静待,等了有一盏茶工夫,才听见他轻轻叹息,睁开眼一瞥她,“来了怎么不说话?”
她提袍上台阶,对他行揖礼,“不敢打扰国师。难得这样的好天气,却要为我那点私事劳烦国师,莲灯很觉惭愧。”
他嗯了声,也不多言,转身往亭子后面的石洞里去。莲灯快步跟上,才听他慢声慢气道:“做模子就要选这样的好天气,阴天不能成型,你就得在太上神宫多逗留两个月。”
莲灯听了脸上顿时一热,她是旧友托付的,不照应唯恐对阿菩难以交代。其实说穿了也嫌她累赘,想早早打发她去吧!她低头咬住唇,换作以前也许会赌这口气,宁愿被人拿住也不愿有求于他。现在却不行,形势所迫,容不得她桀骜。她只能尽量按捺,等面具做成立刻走就是了。
她不说话,他中途回头看了她一眼。山洞里燃着火把,越往深处阴气越盛,她大概有些冷,瑟缩着捧了捧手臂。他别开脸,寂寥地一勾唇角,“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这点冷都受不住,早些回敦煌去吧。”
她怔了下,咬牙道:“我不怕冷,也吃得了苦,请国师为我易容。”
他听后漠然看她,复调开视线负手缓行。到了一扇石门前挥挥衣袖,那门自发地开了,莲灯才看到里面别有洞天,说起来有点像鸣沙山上的洞窟,只是鸣沙山不及这人工的假山阴冷罢了。
他领她到石桌前,示意她看案上的木椟,“面具虽然是死物,但当它覆在你脸上的那刻起,它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要与它精气相通,才能做到天衣无缝。”那木椟顶端有个盾形的凹槽,他指了指,“滴两滴血进去,你饲养它,它必然为你效忠。”
莲灯盯着那匣子,不知是因为环境的缘故,还是这种仪式接近巫傩,总之心头惶惶跳起来。她抬眼看他,他表情寻常,“怕流血么?如果不愿意,那这步就略过,我直接为你铸模。”
她当然希望精益求精,流点血不算什么,但来见他前卸了身上的兵刃,要取血只有靠咬了。
她抬起手指送到唇边,他却把她的腕子拉了过去,信手在她指腹上一划,血顿时涌了出来,汩汩流进槽口里。这个匣子不知是什么东西,像个嗜血的兽,喝饱了,榫头居然会发出清脆的爆裂声。莲灯感到恐惧,战战兢兢地看他,他垂着眼,神情安和。可是他的手那么冷,是种蚀骨的冷,从她手腕上传递扩散,到达她身体的最深处。
血取得并不多,大约只有半盏,可是莲灯人木木的,脑子有一阵很昏沉。他往她伤口上撒了药,唇畔隐有笑意,“流点血就支撑不住,看来你身子很弱,办不成大事。”
莲灯暗里抱怨,不是她身体弱,明明是脑子被他冻伤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他是冰做的么?她简直要怀疑他究竟是不是活人,为什么连半点人气也没有。
她试探着问他,“国师,你很冷么?”
他正忙着配制模料,听后手上一顿,不过早料到她会有疑惑,随口应了句:“穿得少。”
莲灯满腹狐疑被他草草打发了,他确实穿得少,这个答案听上去合情合理,可她心里知道绝对不是这样。人再冷,基本的体温还是能够维持的,如果突破了这个界限,别说行动了,连喘气都困难。只是不能再追问了,有些事还是装糊涂的好。太上神宫里的一切都是迷,要解,恐怕三天三夜都解不完。她本来就是个过客,挖掘得太多无异于自寻死路,为了活得长久,还是保持沉默吧!
她站在一旁,帮不上什么忙,单看着他忙碌。百无聊赖时也四下打量,发现石桌底下放着几只大木箱,箱子的四角镶了银质的云头纹包边,没有落锁,不知道是存放什么用的。
她难掩好奇,猜测里面会不会摆满了面具。想想真有些可怕,各种各样的脸,各种各样的人生,这山洞是个造人的作坊,顶着一张新面孔,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走在大历的疆土上。
她偷眼看国师,莫名蹦出个想法来,上百年容颜不老,会不会真正的临渊早已经作古了,继任的一代又一代接替了他的名字和样貌,其实他们一直戴着面具生活?
她被自己的奇思妙想点燃了,对底下的箱子充满探索的欲望。舔了舔唇,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试图够那个云头锁搭,刚碰着边,国师就转过身来。她心头一跳,倒也沉着,收回手,假作不经意地踱开了。
他当然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不过嘴上并未说什么,朝藻席比了下。
她照他的意思跽坐下来,他托着一块油泥到她面前,忙碌过后袖子依然高高撩着。莲灯看到他有力的臂膀,和她想象中的病弱迥然不同。他蹲踞下来仔细观察她的脸,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到呼吸相接。这种距离让莲灯很难受,勉强忍耐住了,原本以为很快就会过去的,结果停顿了较长一段时间,然后他抬起手,朝她的眼睛伸了过来。
莲灯直觉想避开,微往后仰了仰,但碍于他的身份,终究没敢有太大的反应。她现在有求于他,命都交到人家手上了,任由他发落吧。
他发觉她避让,手停在半空中,没有收回来,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仅仅只是看着她,等她自己反省,重新坐直身子,把脸送到他手上。
她似乎有点紧张,灯下一双眸子亮得耀眼,看他的时候瞠得大大的,担心他一口把她吃了么?他嘴角微沉,动动手指,直接把那片花钿撕了下来。
莲灯被拉扯得有点痛,茫然抚了抚眉心,几乎忘了有这回事了。直到看见那两片朱红的鸟翅跌落在席垫上,才发现是自己大惊小怪了,人家没有别的意思,清理了多余的累赘,才好替她拓下脸型。
她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朝他笑了笑,“是我的朋友临行前替我贴上的,她说妆点一下更好看……”
他听完了,慢慢浮起一点笑意来,“的确很好看。”
莲灯没想到会得他夸赞,总觉得他不是个愿意屈尊应付的人,从他口里说出好,那必定是真的好。
她是个女孩,女孩子喜欢听些好话,她也不例外。以前在鸣沙山上没有换洗衣裳,王阿菩总说她邋遢,她觉得很苦恼。后来拿几张黄羊皮换了一身胡服,他眼睛一乜,也只说凑合能看。国师是第一个夸她好看的男人,虽然这好看也许单指花钿,不过她已经觉得很高兴了。
她抿唇微笑,笑得有点羞涩,一边笑,一边却在用心寻找破绽。从他的发迹到下颌,再到耳后,所有可能出现接口的地方都看了一遍,奇怪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那么这张脸应该是真的……是真的,如何维持百年如一日?或者史书的记载都是帝王操控的,王朝要他寿与天齐,那么他就必须长生不老?
她这里猜得兴起,不防他把手里的油泥扣到她脸上。她还没作好准备,顿时眼前一黑,然后下半截糊了上来,连她的嘴也一并封上了。
他的手隔着一层柔软的附着,在她脸上流连盘旋,就如越窑的瓷匠,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要再三雕琢。她的五官透过泥胎逐渐显现出来,那么奇怪,眉眼竟和上年相国寺新铸的观音有几分相像。
“我有两句忠告,你一定要记住。”他抚过她的嘴角,慢慢道,“假的终究是假的,再高明的手段都会有破绽。如果你懂得自己的短处,尽量掩盖,没有人会发现你的秘密。但如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靠近甚至直面你的敌人,那就犯了易容的大忌。比方你我之间现在的距离,一个闪失就会暴露自己。如果我易容,我不会离你这么近……还有另一点要切记,入了长安不可滥杀无辜。你能不能报仇看天意,作孽太多,连天也不容你。”
莲灯隐藏在油泥之后,心里慌乱,脸上热辣辣地烧灼起来。佛教有种能力叫他心通,不必对方开口就能洞悉人心,难道国师也有这样的神通么?她一直怀疑他的年纪,会不会被他窥到?春官先前的告诫言犹在耳,她难免担心,要是惹毛了他,她大概不用费那么大的劲进城找仇家了,他手起刀落就把她了结了。
她不敢有违他,眼睛被遮挡住,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他寒冰一样的嗓音绵绵在她耳边回荡。她不能答话,只有尽力点头,他还算满意,手上未停,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喃喃道:“王朗这个师父拜得不错,他倒是处处为你着想。将你引荐进太上神宫,原本就有他的打算。百里济的案子发生在三年前,彼时本座虽不在朝中行走,对这件事的始末也有耳闻。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向我打听么?”
莲灯闻言微抬起头,那姿势也说明了想法。他看着那张泥胎脸,轻轻仰起唇角,“你的意思是即便问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难道不是么?如果替她易容是为护王阿菩和神宫周全,那么将仇家的名册提供给她,国师所谓的“不问世事”就成空谈了。任何人任何事,相帮成全都有度。他的援手到此为止她尚且感激他,但要是更深入,那她就要怀疑他的用意了。
果然他只是逗她,半天嗯了一声,“猜得不错,我的确不会告诉你。照王朗的意思,我替你把事办完才合他的心意。可是升米恩斗米仇,过犹不及的道理自古就有。”一面说,一面审视她的脸,看样子差不多了,趋身从她耳下揭起,小心翼翼将油泥取了下来。
她的轮廓落进他手里,他转过身,缓步朝洞口去。莲灯脸上黏腻也顾不得,偏过头在肩上蹭了蹭,快步跟了上去。
洞里光线太暗,及到洞口,阳光亮得刺眼。她拿两手遮挡,踉踉跄跄上了陶然亭。国师在亭边坐下,陶模放在预先备好的草垫上,不见有其他更精密的工作,似乎只剩下晒太阳了。
她不太明白,垂手站在一旁轻声问:“国师,这是要将模子晒干么?”他微颔首,她又问,“陶胚放在火里烧不是更好么?”
他抿着唇,不太愿意回答她的问题,顿了顿才道:“我要这陶模吃透阳气,拿火烧,烧出一个瓦当来怎么办?”
莲灯窒了下,暗道模子既然不是见不得光,那刚才为什么不在太阳底下做拓片呢?偏要在山洞里捱冷受冻,等寒气入了骨髓再搬出来,不是给自己找不自么!可是想归想,不敢多嘴。就算问出口,他一句忘了,话就进死胡同了。
她也知情识趣,见他偏过头不再理会她,揖了揖手打算告辞。临要走时他忽然叫住她,蹙眉道:“上半晌见过春官?在园里说了些什么?”
想起和放舟的那段对话她就脑仁发胀,由头至尾都是鸡同鸭讲。越聪明的人越不好打发,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想替转转完成心愿,可惜春官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否则简短的几句话,不会有意绕得那么复杂。
不过这种牵钱搭桥的事有点蠢,说出来恐怕惹他反感,便有意搪塞,只说没什么,“我送走同伴的时候正巧遇上春官,春官说闲来无事,领我到处看看。后来见到国师经过,春官就同我分开了……”她觑他一眼,他脸上无波无澜,她略松了口气,忙又把话题引回了面具上,“铸完模之后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么?我虽帮不上忙,干些零碎的杂事还是可以的。”
但他并不欢迎她参与,起身道:“这是秘术,不外传,你若想学,恐怕要拜我为师了。可惜本座不收徒,所以你只管回去等我的消息,待做成了,我自然派人传话给你。”一壁说着,一壁走下台阶,刚迈了一步,想起什么来,回身向她伸出手。
莲灯不解他的意思,但见他半握着拳,大约是有什么要交给她吧!她迟疑地摊掌去接,他松开手,一个轻飘飘的份量落在她掌心。低头看,是她额上的那个花钿,小而羸弱地,像个断翅的蝴蝶,歇在她指缝里。
她有点吃惊,以为已经丢了,毕竟那么小,风一吹就不知所踪。刚才从山洞里出来,她连想都没有想到,不料却在他的手心里,临走还不忘交还给她。这么一来反倒让她心里涌起空荡荡的悲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到怅然。
这位国师总给人一种难以琢磨的感觉,说他孤傲,其实未必,至少从宫墙下遇见开始他都是正常的。也因王阿菩的托付,尽心尽力地给她行方便;可是说他和善,实在说不上。他在出其不意的时候不忘刁难,虽然无伤大雅,却也够叫人苦闷一阵子的了。
莲灯依然没有转过弯来,视线追随他,看那长长的衣裾拖曳过青石板,随风往草地那头去了。
他走了,那这陶模怎么办?就这样放着,吸收日月精华么?她掖着两袖细看那眉眼,从她脸上拓下来的,可是感觉陌生,和灵魂出窍时旁观自己又不一样。她立在那里犹豫半晌,如果守着,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徘徊了一阵,想不出办法,最后还是回到了琳琅界。
后来的几天没有踏出界口,也没有得到国师的消息。侲子每天按时给她送饭,除了他们她没有见到其他的人。昙奴和转转在时不停斗嘴,她有时也嫌她们烦。现在她们不在了,她和外界失去联系,就像被圈禁起来,同那些鹿一样。
面具没做成,她就得老老实实留在这里。无聊了搬个木盘坐在台阶上,自己设局和自己打双陆。天黑之后爬上房顶,躺在瓦片上晒月亮。
不知昙奴她们现在怎么样,安顿下来没有,探没探到些消息。还有王阿菩,天冷了,有没有提前准备柴禾,洞窟里冷,别又冻得打颤。
她是个恋家的人,鸣沙山算不得是她的家,可是离开敦煌,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四壁空空的洞窟。百无聊赖,双手枕着后脑哀哀歌唱:“红狐狸站在沙丘上,谁家娶新娘?噫,迎亲的队伍十里长,黑鹅骑白马,鹌鹑做红娘……”
她正唱着,蓦然传来一阵笑声,声音是从她头顶上方飘过来的,她倒仰着脖子看,月色下一人头冲下脚冲上,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身形是放舟。
她忙撑身坐起来,“春官怎么来了?”
他在她旁边坐下,笑道:“睡不着,出来散散,听见有人唱歌,特意来捧场。”然后仔细咀嚼那些歌词,不解道,“红狐狸站在沙丘上,它在等它的新娘?”
莲灯说不是,“红狐狸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穿上草鞋,就能变成人。它是沙漠里的信差,日落开始送信,日出回到月亮城。”
他出入长安,听够了九部的雅乐和燕乐,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歌。什么红狐狸,什么信差,闻所未闻。
“这是西域的儿歌?和中原的不一样。”
莲灯摇摇头,“是我自己编的,在敦煌时无事可做,只有练功唱歌打发时间。”
放舟哦了声,“大漠的一切都很玄妙,还有一只穿草鞋的狐狸精。”
她听后也不见怪,两眼望着月亮道:“算是吧!”转过头对他咧了咧嘴,“既然来了,我从头唱给你听好么?”
他说好,两手捧着脸看她。她一点都不小家子气,清了清嗓子,嘴角带着笑,讲故事似的,春花秋月娓娓道来。
他从她的歌声里听出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有广袤的沙漠,还有类似天宫一样的月亮城。年轻女孩子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即便被困在一个狭小的地方,行动受到阻碍,心却自由。同她比起来,那些禁锢着灵魂翻云覆雨的人,就变得尤为可笑可叹了。
他沉默了好一阵方问她,“听说国师答应为你易容?”
她应了个是,“神使怎么知道?”
“我是国师身边的人,什么事能瞒得了我?”他笑着一摆手,“不单这个,连你的身世和此行的目的我都知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一心报仇,却没有想过为你父亲翻案,还百里氏清白?”
莲灯的唇角弥漫起讥讽的笑,“清白有那么重要么?人都死了,要清白做什么?我是个怕麻烦的人,不想花那么多心思收集证据。我喜欢速战速决,让害过我们的人死在我面前就可以了,其他诸如功勋和声望,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她这样的性格倒是极为干脆利落的,恐怕比很多男人更坚定。放舟转过头看她,月色下的她挺直了脊梁,莫名有种昂扬之美。只是少年意气,恐怕走不长远。
“你知道驻守京畿的禁军共有多少人?我记得泰山封禅时调动兵马警跸,在档人数就有八万余。靠你和那个死士,还有一个不通武艺的龟兹伎,能够刺杀朝廷官员么?”他的嗓音单寒,不需要夸大渲染,心平气和地把长安城里的情况逐样分析给她听,“城里和西域不同,西域夜市繁荣,长安入夜有宵禁。届时坊门紧闭,府兵往来不断,脚程稍慢些就会被人捉拿住,更别提伺机报仇了。如果选在白天动手,牙门守卫森严,等到诸官员下值,他们身边有近从,所以在我看来困难重重,你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莲灯却有她的打算,“再精心防备,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宵禁的事我也知道,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意味着闭门不出,可对于大历的相公们,宵禁从来就不是值得重视的问题。人人都依照法度行事,不说别的,北里的粉头们首先就得饿死。狎妓不是都在晚上的么,难道大历官员在白天?”
她这两句话叫放舟应付不上,说得的确不错,不管哪个朝代,律法都只对平民有用。一个官员若想犯,可以有一百种理由为自己开脱。他原先是想试试她的决心,看来决心是有了,还不小。
“我不过是想劝你重视罢了,有些事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我料得没错,头一两个不设防,或许能够让你成功,以后的有了提防,再要得手就难了。”
她望着月亮,笑得眉眼弯弯,“没关系,杀了一个也是赚,我有三年时间,可以逐个击破。”
谈生死时能用这么轻快的语调,着实令他意外。她似乎从没把这件事看得有多严重,就像做个无本的买卖,赚了亏了都不在心上。
他慢慢长出一口气,“如果什么时候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莲灯起先没留意,后来才反应过来,转过头奇怪地打量他,“神使愿意帮我的忙?”
他解嘲地笑起来,“就冲着你我的名字,我也应该帮你一把。”
提起名字真有点尴尬,虽然莲灯并不以为有什么共同点,但他能表这样的态,也让她很觉得感激。她领他这份情,当然他的善意还是婉拒了,“我做的不是什么好事,和神宫撇清关系都来不及,不敢把神使拉下水。你放心,我会估量自己的能力,能够办到的不遗余力,不能办到的,也会审时度势。”她抿唇笑了笑,“神使真是个好人,转转的眼光真不错。”
他略往后仰,像听了笑话似的,笑得肩头颤抖,“这个赞美与众不同,从来没人说过我是好人,乍一听真叫我心花怒放。既然如此就不要见外了吧,总是神使春官的,我不缺人这样称呼我。就叫放舟,叫着叫着就亲近了,或许将来还可以称兄道弟。”
称兄道弟这个词她喜欢,比莫名其妙的套近乎强多了。她向他拱了拱手,“那我就唐突了,放舟兄。”
他听后脸上表情古怪,摸了摸后脑勺说:“大概把前面两个字省略了,叫阿兄更好些,你说呢?”
于是从放舟到阿兄,三言两语,就发生了巨大转变。
其实同他的交情一点都不深,除了他自以为阿菩将她托付给他,彼此之间没有半点渊源。莲灯结交朋友并不是任谁都推心置腹,当初的昙奴和转转也是再三考量,所以对这位春官自然也保留三分。不过细想起来,她的一切在他眼里一目了然,自己没钱也没权,别人稀图她什么呢!
她笑了笑,低头摆弄自己做的竹笛,他伸手接过去,试了试音色,蹙眉摇道:“膜孔上贴芦膜或竹膜为好,你贴的是什么?宣纸么?”
她迟迟啊了声,“我知道用竹膜好,可是花了半天力气也没能揭下来。后来干脆就用宣纸了,反正只是玩意儿,用不着那么讲究。”
她在这种方面缺乏女孩子的精细,比如转转为做一片花钿愿意耗费两天时间,在她看来两天可以做很多事,她宁愿打磨十袋铁片,也不愿意在指甲盖大小的云母上浪费工夫。所以转转常撇着嘴说她没有一点女人气,她则不以为然,没有女人气,难道还有男人气概不成?她觉得自己就是心大了点儿,等哪天放下包袱突然开窍,未必会比她差吧!
放舟把竹笛掖在了袖子里,“交给我,我替你重做,做好了再给你送来。”
她说好,然后转过头看月色,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一探手就能够到似的。只是可惜,星星没有敦煌的亮。她说:“中原什么都好,就是星辉太黯淡。我从敦煌到长安,一路上没有过所,不能投宿客栈,和昙奴转转在野外搭帐篷过夜,吃过了烤饼无事可做,就躺成一排看月亮。中原的灯火很美,可是把星星都比下去了……”她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好。大漠上没有人烟,一切却都是最纯粹的。”
他把手肘撑在膝头上,眼神涣散,“我从来没发现大历哪块疆土上的星星有什么不一样,不过神宫里有个聚星池,湖面能敛尽星光。明日吧,明日我带你去那里看看,把船划到湖中央,万点星光就在脚下,那种景致才叫漂亮。”
她听得讶然,往他身边挪近了些,“阿兄说真的么?”
他欣然笑起来,“就冲你这声阿兄,此话也必然当真。”
莲灯很欢喜,她对那些花草树木倒没有特别的兴趣,因为戈壁滩上缺乏,即便新奇,也没有更深的感情。反倒是星星月亮啊,让她想起在敦煌的日子。白天不见人,晚上才下山,躺在呜呜作响的沙丘上,看一看满天星斗,心里有什么烦闷也渐渐淡了。
放舟静静听她说话,她的侧脸染上一层月色,温婉清和,很动人。如果没有之前的种种,也许她会是高楼上最尊贵的女郎吧!有时候命运不由自己,一个疏漏满盘皆输,从天上坠入地狱,只在弹指之间。
他调过视线怔怔望着那轮满月,“等长安的事情解决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莲灯说:“我要回敦煌去,帮助王阿菩完成壁画。”
“活着就一直画壁画么?没有别的了?”
别的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如果能活着回到敦煌,若干年后想起长安之行,也许是生命里最辉煌的一笔。有的人生来甘于平庸,她就是这样。她说:“我没有理想,先把计划好的事做完,如果哪天有了新的目标,再重新规划以后的路。不过大抵就是作画,除了这个,我想不出我还能干什么。”
一个人丢了过去,有记忆的两年又简单得白纸一样,所以才会漫无目的。放舟试着引导她,“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女孩子将来都会嫁人,爷娘离世固然哀伤,等有了自己的家,这种伤痛就可以减淡。”
“嫁人?”她是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听上去有点可笑,“为什么要嫁人?王阿菩一直是一个人,他也过得很好。不过还是看阿菩的意思,如果他觉得我应该嫁人,那就在敦煌找个人许配了,只要不必迁徙,离他近一些就可以。”
能够无欲无求到这个程度,实在令人感叹,“你对将来的郎子一点要求都没有?只要离王道士近,嫁个莽汉也无所谓么?”
莲灯依旧茫茫然,从来没人和她深聊过这个话题,连转转都没有。转转整天只会念叨她那个如珠如玉的小郎君,大概郎君长得好看也很要紧。可是她对这些不太懂,只知道嫁人之后要和这个人一起放羊,一口锅里吃饭,美丑其实对生活也没什么影响。
她耸了耸肩,“如果他对我不好,我可以打到他对我好为止。”
放舟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果真是个直截了当的脾气,普天之下似乎没有武力解决不了的问题。可是不应该这样,她快满十六了,十六岁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他突然升腾起一种暖老温贫的热情来,耐着性子和她解释,“郎子不是朋友,更不是给洞窟里找个石匠,那是你一辈子要朝夕相对的人。长安的女郎们通常会挑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或是温文有礼,长得好看的才俊,就像我这样的。找到这个人,与他相爱,甜甜蜜蜜地过日子,这才是嫁人的真正意义。”
她想了半天,体会不到相爱是个什么东西,含糊地微笑着,摇头说不谈这个了,“我暂时不会嫁人,等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岂不是晚了么,回到那个人口复杂的地方,然后找个满脸油汗的当地人?他看了看眼前这张脸,实在有点不敢想象,眼睛一眨便是一条妙计,“认真说起来,我同你阿耶也相熟。十年前你阿耶回长安面圣,那时我们就有来往。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你那时只有五六岁,你阿耶还同我开玩笑,说将来要把你许配给我。”
莲灯吓了一跳,惶然抬眼看他,“有这样的事?”
有没有的,还不是他说了算,谁让她失忆了呢!他笑得风吹柳条一样,“中原人讲究父母之命,如今王道士也有意暗示,只看你拿不拿这些当回事吧。”
莲灯晕头转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牵扯出这些纠葛来。她不大相信,再三再四地审视他,他一派和风霁月的模样,“怎么?信不实?也对,或许令尊那时是随口一说,我和你提起也当玩笑,你别放在心上。”
她果然没放在心上,安然点了点头,“事情过去太久了,不提也罢。再说你大我好多岁,年纪不合适。”
这下子轮到放舟郁卒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嫌他老么?他一手撑住身,不防用力过大,压断了青瓦,喀地一声轻响。
他平时不羁,戏弄别人从来不吃亏,这回被她反将一军,他气恼之下打算假戏真做,略平了心绪笑道:“怎么会大很多呢,不过十来岁罢了。我是不想当真的,但又怕你阿耶不满。这样吧,你且记住和我有婚约,也好管束自己的言行。这事不必告诉任何人,只有你我知道,你看可行?”
行什么?莲灯忽然被人套上了犁头,明明八竿子打不到,说有婚约就有婚约么?
他被她一双大眼看得心虚,站起身道:“日后有事先与我商议,看上谁家郎君也同我说,记住自己有婚约在身,我不会害你就是了。”说完震震衣袖,跳下房檐走远了。
莲灯开始发愁,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也不好向人求证,只有自己一个人较劲。
如果真是她阿耶的意思,她遵照父命是应该的。可转转事先表明了喜欢春官,她要是抢了转转的郎君,转转面前怎么交代?所以这件事暂且不要放在心上,等将来回到敦煌问阿菩,如果阿菩能证实,到时候见机行事。如果阿菩表示不知情,多半是放舟为戏弄她有意编造的,大可不加理会。
不过他说的彼此相爱,倒叫她有些向往。走了三千多里路,她曾经看到郎君扶娘子下轿时脸上温暖的笑容,也看到贫寒的夫妇在檐下避雨,妻子回望丈夫时眼里的光芒。也许那就是爱吧,莲灯没有体会过,不太能理解,但她喜欢这种感觉,两个人互相依靠,一点都不孤单。
她盘腿坐在重席上,撑着脸颊思量,想象自己在敦煌找了个人,放羊的时候他把怀里的烤饼分她一半,这样似乎也不坏。
胡思乱想半天,临要就寝拆下头发找梳子,打开妆匣看到那片花钿,动作不由顿了下。伸手轻抚两翅,试着往眉心粘贴,可惜粘不上,看来以后只能孤零零躺在角落里了。
日子慢悠悠地过,一天又一天,已经离铸模有段时间了。这期间没得到国师的任何消息,她等得有点心焦。那天夜谈后放舟也消失了,给她做竹笛,带她去聚星池都成了空谈。太上神宫依然神秘着,即便进到里面来,也不觉得对这里有任何了解。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记得路,算算日子今天是第十六天,过去问问情况应该不算失礼吧!不过走到界口犹豫了,不知道应该往正殿还是陶然亭。远远看见有几个穿绿衣的巫女走过,她上前揖手,打探国师在哪里。
巫女们都是十七八岁年纪,丰胸柳腰,很有成熟韵致。太上神宫里的气候似乎比外间回暖得快,这些巫女都换上了轻便的衣裳,袒领下束着桃红的诃子。看见她,齐齐还了一礼,笑道:“娘子就是前几日来的贵客么?我们随翠微夫人进宫,到今日才得见娘子……与娘子问安了。国师在何处我们并不知道,不过先前召见夫人,大约一同往东去了。”
莲灯顺着她们的指引的方向看,应当是陶然亭,便向她们道谢。那几个巫女笑得很甜,然后打量她的穿着,赞叹道:“这种胡服才是真正的胡服,坊间卖的都经过改良,领子做得铜盆一样,反而失了味道。过两日等娘子得闲,我们借娘子的衣裳裁剪几件,娘子可好么?”
女孩子爱美,到了一起话题都是柔艳的。这些巫女和昙奴转转还不同,不像她们惯常风浪里飘泊,心里有斑驳的裂痕。她们生活在神宫和龙首原,虽然地位不高,但是恬于进趣,一向无甚波折,所以脸上有安和的神气。
莲灯毕竟年轻,有点害羞,捏着衣角说:“荒漠打扮,粗鄙得很,要是不嫌弃,随时可以来我住处取。”
那几个巫女很高兴,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牵着手往竹林那头去了。
莲灯忘了挪步,看着她们的衣裙感慨不已。中原的面料大多轻薄,上次侲子送来的是短襦,捂得十分严实,没想到天气稍暖就换成这样的了。
她骄傲地往上托了托,很有不甘人后的雄心。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左右看看没人,吐出一口气,快步往陶然亭方向赶去。
幸好这次没有撞进什么阵里,可能神宫里人一多,阵法全撤了吧!总之很顺利地踏进了山水间,陶然亭依旧是原先的样子,四周无人,只有婉转的鸟鸣。
她先去亭子里看了一眼,那个拓膜已经收走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顺利,面具应该已经制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见国师,不知在不在山洞里。
她勾着亭柱探望,不敢随意进去。背手在附近徘徊,反正她时间充裕,打算等到太阳落山,如果国师在,早晚会出来的。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她转了几圈停下,背靠山石晒太阳。渐渐眼皮沉重,便找个地方坐下打盹。朦胧里听见有人起了争执,并不激烈,但句句铿锵。莲灯起先迷糊着,待听清了他们话里提到敦煌和王朗,顿时清醒过来。一跃而起时,人也已经到了她面前。
她看清来人,是国师同一位容色姝丽的美人。美人穿银波金鱼蛟罗襦,披一围红帔,如画的眉眼,冷而惊艳。莲灯从没见过她,可是那张脸却熟悉得令她诧异。她怔怔望着她,冥思苦想,突然醒过神来,她居然和洞窟里的神众那么像。同样不俗的长相,同样矜贵的神情。原来阿菩笔下的人物是有原型的,她隐约猜了个大概,只是不知有多深的感情,才能将一个人融入一笔一划里。
那位美人不豫,冷冷看了国师一眼,“就是她?”
国师颔首,却不作介绍,美人余怒未消,但不宜在外人面前发作,复对他道:“我言尽于此,是好是歹请师兄斟酌。”也不多言,与莲灯错身,拂袖而去。
莲灯有点尴尬,原来她就是国师师妹,封了陇西夫人的那位?这样美好的人,对她的存在很反感,即便不说,莲灯也感觉得到。
她寄人篱下实属无奈,被她厌弃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么一个麻烦找上门来,会扰乱他们平静的生活。她是蝼蚁一样的人,他们高高在上,不该与她为伍。
国师还在,褒衣博带负手而立,刚才翠微的话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看着她走远,调转视线瞥了莲灯一眼,“你来做什么?”口气生硬,语调倒还好。
莲灯敛神揖手,“我想问问面具做得怎么样了,我算过时候,到今天已经半月有余,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好天气,应当做得很顺利吧!我和朋友分开好几天了,着急进城找她们,如果做成了,我也好早些告辞。”
临渊是个聪明人,她的沮丧他自然能够觉察到。翠微落在她面上的那些话不过是皮毛,姑娘家心思细腻,她看似脾气随和,也有傲骨,所以急于离开,不愿意受这份窝囊气。
“我刚才看过,略微有些不足,大概还要两三日。”他想了想,似乎应该打个圆场,便道,“翠微同王朗也是旧相识,其实我们的顾虑都一样,你来长安,注定会弄得硝烟四起,京畿太平了很久,谁也不希望看到动荡。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所以她的话莫放在心上,她办事不留情面,心地还是善良的。”
莲灯的好处就在于万事不走心,也许上一刻还很难过,有个人宽慰两句,转头就看开了。她笑了笑,笑得很真挚,“每个人的立场都不同,我不能要求人人像阿菩那样纵容我。但对于国师,我心里满怀感激,将来就算不在长安了,也会时时记起国师的好。”
“时时记起?”他寂寥地一挑唇角,“如果神宫参与进去,你恐怕就再也感激不起来了。我还是那句话,但愿善始善终,你不负王朗的救命之恩,我也不负旧友的清风高谊。”
可是世间的事,能两全的毕竟少之又少,所以日后会怎么样,现在还未可知。莲灯诺诺应了,知道面具还要再过两天,站在这里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抬眼看他,他的眼眸里含着远山,目光不小心碰上,竟让她心头打了个激灵。
她忙转过头,有些慌张,随意寻了个话题道:“好几天没见到春官了,不知他去了哪里……”
他垂眼拨了拨腰上熏球,“他闲得厉害,本座派他出去办事了,一时半刻回不来。怎么,你找他有事?”
莲灯忙道没什么,“我的笛子做砸了,春官答应替我重做,本来说好第二天给我送来的,可我等了很久也没见他人影。”
他转过身,漠然看着一只隼子掠过松树,长唳着冲向天宇,隔了很久方道:“笛子神宫中多的是,回头让卢长史给你送几支过去。听说你这几天都在房顶过夜,琳琅界住得不舒心么?”
莲灯愣了下,没想到连她在哪里睡都难逃他的法眼。她难堪地抚了抚后颈,“琳琅界很好,是我爱上房顶看星星,看久了就在上面睡着了。”
他听后颔首,“中原不比大漠,入夜天凉,在外过夜小心身子。”
他一向话里不带温度,偶尔的体恤让人受宠若惊。她惊讶之余忙俯身,“莲灯记住了,多谢国师关心。”
他没有应她,掖着两手缓步踱下台阶,边走边道:“神宫中这两日不设结界,你若有兴致四处看看,未为不可。”
他袍带翩翩越走越远,莲灯每每被撇下也成了习惯。对着他的背影长揖一礼,想起他留下的话,暗暗觉得高兴。她起初惊异于神宫里的花草逆时而生,后来身在其中,除了对季节产生混乱,也没有别的感触。倒是那个聚星池听上去很神奇,过不了几天面具做成她就要离开,以后也不一定能再进来,趁着机会去饱饱眼福似乎不错。
她打定主意沾沾自喜,看天色离月出还有一阵子,回到琳琅界无事可做,把内外都打扫了一遍。渐渐日头西沉,用过饭眼巴巴坐在院子里等星星出来。那只鹿大概看她的模样憨蠢,踩着碎步过来嗅了嗅,表情像是嗅到了傻味,鄙薄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莲灯在它背上捋了几把,“我都和你赔过不是了,你还要闹到几时?一只鹿,哪里来那么大的气性?”说着捧它的脸,“我打算去聚星池看星星,一个人很孤单,你陪我一道去好么?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不许装傻!我不认得路,你带我去,在那儿坐上一个时辰就回来,好不好?”等了一会儿不见它有表示,心安理得地点点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那好,现在就走吧!”
这是欺负它不会说话么?那鹿一脸无辜,被她拽着犄角拖出去好远。最后发现难以摆脱,用力挣了下脖子从她的魔爪中成功逃离,刨了刨蹄子,昂首阔步走在她前面。
凉风飒飒,月淡星稀,莲灯抬头看天,似乎不是个观星的好天气,不过既然出来了,也还是满怀希冀。
她挑灯前行,那只梅花鹿果然给她做向导,一纵一跳在离她一丈远的青石路上奔走,短小的鹿尾和圆滚滚的臀瓣在她视线里转腾,看着有点好笑。
聚星池离琳琅界有段距离,在九重塔以东,需穿过一片桃林。莲灯没有来过这里,只管跟着鹿前行。走了一程,开始怀疑这厮是不是报复她,有意带着她绕圈。正犹豫,渐渐到了桃林边缘,原来桃林建在一处高坡上,她一个不提防,险些踏空摔下去。待定了神再看,顿时被眼前的景致震得神魂荡漾。
聚星池名为池,确切来说是个湖泊,不怎么大,但湖水湛蓝。就如放舟描述的那样,湖面敛尽星光。从高处看下去,如同一只碧碗盛满了细碎的琉璃,天光一照,反射出极致的绚烂。她调过头问鹿,“无名啊,你说太上神宫究竟是不是仙界?如果不是,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地方?”
那鹿一直对她称它无名很不满,可惜不能像人一样斜眼,便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哂笑,表示她眼界太窄,没见过大世面。
莲灯不在乎它的鄙视,尖啸着从上面俯冲下去,到了岸边绕水奔跑,啧啧赞叹。虽说水里的东西难以琢磨,但比天上更近了一层,反而显得触手可及。也许这里是国师观星相的地方,莲灯那颗简单的脑袋里构建不出这种玲珑,只知道大漠的美豪迈悲壮,中原的美细致奇幻,无论将来如何,走了这一遭,实在不枉此生了。
她招无名来,示意它看岸边的小船,“我载你泛舟,好不好?”
那鹿居然退后一步,摇了摇头。她也不勉强,“鹿不会凫水吗?那你在岸上等我,不许走远。”她一面嘱咐,一面跳上船,抓起竹篙往下点了点,点碎一池星光。心里很觉得快意,笑着唱起她的红狐狸,一直往湖的那头划过去。
沙漠里长大的人,像莲灯这样会划船的不多见。彼时有个商队从中原前往波斯,途径山脚掉了一包菱,被她捡到种在月牙泉里,后来多次往返湖上,练了一手撑篙的好本事。
聚星池当然比月牙泉大得多,也深得多。她放轻了手脚划行,没有激起涟漪,转身回望,船尾一串长长的轨迹震碎了镜面,船帮两掖依旧一片星芒。索性收回竹篙随意泊在湖中央,抱着膝头坐下来,盯着水面看,恍惚觉得天幕都被踩在脚下了。人在这时候什么都不用想,她闭上眼轻轻叹息,湖上吹过一阵凉风,略带了些寒意,撩人肌骨。
四周寂静,只听见微波漾在船底,发出空洞的咕咚声。她起先不以为然,渐渐水声变得清晰起来,潺潺的,连绵不断。她直起身,有些紧张,小船随风摇曳,往南往南,水声也变得愈发大了。她忙去摸竹篙,可是摸遍了船舷也没找到,回过头看,不知什么时候落进了水里,浮在离船很远的地方。
这船似乎有自己的意志,要带领她去某个地方。莲灯胆子再大也有点怯,握起拳紧盯前方,船头拐过弯,才见一处突起的岩角下有个人,月华照亮他裸露的脊背,头顶清涧直泻而下,激起细碎的水雾,将他笼在虚实之间。
莲灯骇然,在船上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发出声响,怕吸引了那人的注意。急看两眼,只知道是个男人,暂时身份不明。她慌忙趴在船尾拿两手当桨,事实证明有时人的力量的确有限,她没能改变航道,船依旧固执地照它的意思前进,一直驶到了他的身旁。
莲灯终于和他打了照面,月色下视线模糊,可是五官依旧可辨,不是别人,正是国师。
她一辈子都忘不掉国师惊慌失措的脸,朱唇微启,眼睛瞠得大大的,就像岸上的无名一样。莲灯对他的印象除了冷酷遥远就没有其他了,谁知这位神仙一样的人物莫名其妙被她亵渎了,一瞬从天上坠入人间,沦落得和她大眼瞪小眼。
原来这不是他观星相的地方,是他的澡堂!
这一刻的国师纯质自然,脆弱得让人难以想象。莲灯听见他颤抖的声线,愤怒而窘迫地连说了好几个“你”。她背上寒毛都竖起来,垮着脸瘫坐在船上,嗫嚅了很久自作聪明地啊了声,斗起两眼说:“这里有人吗?我是夜盲,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
国师当然不信她的鬼话,欲站直身子,想起什么来,忙又往下沉了沉,恨声道:“待我上岸,非杀了你不可!”
神仙怎么能杀人呢!莲灯想逃,可是船纹丝不动,她得继续直面国师,连躲都没处躲。她心里也紧张,紧张得胡言乱语,“我是误入,不是有心的啊。再说我晚上眼神不好,当真什么都没看见……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我听见捣衣声了,你在浆洗衣裳对不对?”最后以一串尴尬的哈哈作为收场。
其实她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台阶,顺着下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国师太执拗,他的怒火难以平息,也不愿意自己就这么被人白白玷污了。于是莲灯晕头转向看着他扯来衣裳裹住身子,轻描淡写一跃,直接跃上了船头。
她吓了一大跳,撑着两手往后挪,挪到船尾蜷成一团。然后听见他说话,嗓音里夹带刀片,几乎把她割成丝缕,“看不见本座是谁,你再说一遍!”
莲灯哆嗦着摆手,“当真看不见……看不见……我夜盲。”
他哼了声,先前吹灭的灯笼忽然自己点燃了,火光跳跃,照亮他鬼魅一样苍白的脸。他蹲下身凑近她,湿漉漉的长发贴着两颊,莫名有种妖冶的美。
“这下子看清了吧?”他说,冰冷的水气扑面而来,弥漫她的眼眶。
莲灯克制不住想尖叫,她平时自诩女侠,谁知遇上这种情况完全施展不开拳脚。国师太厉害,她潜意识里早就认定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在他面前连个普通人都不如。她慌里慌张点头,“看清了……这下看清了。”说完陷入更大的恐慌,坐实了她的罪行,难道真的打算动手么?她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可也只看清现在的国师,先前的……还是没什么印象。”
如果国师的脑子结构够复杂,会听出一种让他在灯下再脱一遍的意思。果然他显得惊异且不齿,“下作鬼,贪生怕死不认账,这样的人早晚会连累王朗和神宫,不如现在就结果了你,免得后患无穷。”
她不能束手就擒,也绝不承认自己会这么不讲信义,翻身而起同他对峙,“我有错在先,国师想如何发落悉听尊便。可是有句话我要说明白,是国师知会我神宫里撤了结界,我可以四处游玩的。我事先并不知道国师在这里,更没想到这么冷的天,会有人露天洗浴,所以即便有错,也是无心之失,国师大人大量,不应当同我一般见识。至于国师担心我会出卖阿菩和神宫,完全就是杞人忧天。我受阿菩和国师恩情,即便千刀万剐,也绝不做背信弃义的事,请国师放心。”
莲灯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管他怎么想,先把责任分清最要紧。如果他没有特许她踏出琳琅界,她不会到这聚星池来。没有他光天化日之下随便沐浴……不过国师的身形真不错,今夜虽然月色不佳,聚星池上星光却正璀璨,那身腰那线条,想起来就气血上涌。像他这样的身份受惯了膜拜,没想到一遭被人看光,大概会觉得威严扫地生不如死吧!
再觑他的脸,因为气愤显出凛冽的肃杀,她心跳漏了一拍,知道自己言多必失,国师要下死手了。
她抬臂挡于胸前,期期艾艾道:“国师与阿菩是挚友,不会忍心让阿菩伤心吧!再说中原人不都觉得这种事吃亏的是女人么?男人大丈夫,就算被人看见也没什么,魏晋文人服了寒食散还袒胸露腹呢……我不会同别人说的,明天天一亮我就走,走得远远的,今生再不在国师面前出现,如此可行?”
他冷冷望着她,唇角古怪地扬起来,“事了拂衣去,你打得一把好算盘。”
莲灯品出了苏幕遮里被郎子辜负的女人的幽怨,细想她也没把他怎么样,敦煌天热,常有赤膊的男人行走在沙漠,如果人人不依不饶,那她连渣滓都不能剩下。国师不同,比他们高贵,看了一眼就得赔上性命。她无力反驳,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弥补。
她深深喘了两口气,“这样吧,国师要是觉得吃了大亏,我也脱了让国师看个遍。我不是怕死,是父仇未报,不敢死。待我收拾了那些奸佞再回神宫来,到时候任国师宰割。”说完了可怜巴巴看着他,往前挪半步,背手摘银钩,把蹀躞带扔在了脚下。
这么做算是以进为退,国师是个清高的人,绝不能让自己再受一次侮辱。莲灯料定他会拒绝,所以解了蹀躞带安然等他喝止,谁知并没有,他紧抿着唇,完全一副要看回来的姿态。她僵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却听他质问:“怎么不脱?”
她觉得他大概是太气愤了,以至于气伤了脑子,“国师当真要看?”
他眯着两眼,红唇如血,“是你自己提议的,现在却来问本座?还是为了公平起见,把灯吹灭?”
莲灯进退维谷,她读中原的书,知道羞耻。女人的身体被人看到,半辈子就毁了,国师一把年纪,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么?她原先只觉得他高坐云端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还有睚眦必报的好习惯。她向来敢做敢当,既然他坚持,连本带利还给他,以后两不相欠就是了。
她说:“不必灭灯,免得国师看不清。”果真解交领上的系带,把罩衣敞开,开始脱里面的中衣。
其实他只是在气头上吧,毕竟清心寡欲的人,不能让俗物脏了双眼,在她解中衣纽带的时候终于出声了,狠狠叫她住手。莲灯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地,这下好了,都过去了。可是国师脸上出现了诡异的神色,阴沉道:“天下的事,有些无伤大雅,有些却很难姑息。我可以收留你在神宫,也可以为你易容,唯独今天这件事让我很不高兴。你可知你犯了什么罪过?”
莲灯乖乖点头,“我看到国师洗澡,让国师蒙羞了。”
她的回答显然不够圆融,国师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平复心绪后又道:“大历是礼仪之邦,西域如何我不管,中原的旧俗是不能偷看人洗澡,看了就得负责,你懂么?”
莲灯迟迟啊了声,“要负什么责?”
她的推诿让他更加恼火,一反常态厉声呵斥,“你拜在王朗门下,王朗是诗书大族出身,连这点礼义廉耻都没有教会你?你读了洞窟里那么多书,读到哪里去了?”言罢一哼,“足恭伪态,礼之贼也!”
她被他一顿抢白弄得说不出话来,斯文人骂人就是厉害,什么礼之贼也,她怎么就成贼了?可毕竟自己理亏,他不杀她已经是莫大的恩惠,还有什么可反驳的!
她垂头丧气,“国师教训得是,是我孟浪,我甘愿领罪。该怎么负责,还请国师明示。”
他裹着袍子又哼一声,“不能挖出你的眼珠,你说怎么负责?回去仔细想想,想明白了后天来陶然亭见我,我要听你的打算。”
他大约也发现自己光着一双脚不太雅观,怒而怨地看了她一眼,指使她两手划船,硬把他送到岸边,然后纵身一跳,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