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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贤亲王带着聘礼上门,墙内佳人……正骂街呢!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面虽没见,但是知道她泼辣、彪悍、骁勇、猖狂。人家说了,“圣旨没法违逆,但是不妨碍我瞧不上他”。听听这叫什么话?七爷很受伤,问那金,“我就这么不招人爱?她看不上我,凭什么呀?爷不麻也不瞎,身强体健还是宗室正支儿呢,哪点配不上她?真奇了怪了,爷玉树临风堪称德内大街一绝,怎么尽遇见不开眼的了!”
那金挠头说:“这个……说不好,和地位无关,人家要的是一种感觉。不是您哪儿欠妥当,是没遇见懂得欣赏您的人。就好比那榫头,它没对上合适的槽啊,都不算数。再说这位福晋,蒙古人呐,蒙古人就这样,您习惯习惯就好啦。”
“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她瞧不上爷,爷还不伺候了呢!”七爷拍了拍身上雪沫子,几担东西撂下,抹头就走。嘴里叨叨着,“这回和皇后的梁子算结下了,小宫女儿出身就是蔫儿坏,给我招这么个酸货,存的什么心呐她?惦记祸害我,连不认人的毛病都治好了,她得谢我。”
他就这么扔下聘礼跑了,那哪儿成呐,算过定没过定呀?后头科尔沁王爷从府门上追出来了,边追边喊:“七爷……嗳,七爷您留步!”
那金见他主子没有停下的意思,小声说:“您别介,亲家老爷都追出来了,这是您丈人爹呀,您不能不给面子。”
七爷想了想,怎么办呢,除非不在京里混了,否则胳膊拧不过大腿,回头让皇后三天两头想辙收拾他?他站住了脚,马缰攥在手里直晃悠。那位科尔沁王爷老姓孛尔只斤,汉化后改了汉姓姓包,为方便称呼,大伙儿管他叫包王爷。包王爷腰带十围,正宗的蒙古大汉,惹他不高兴了,一巴掌能拍死你。七爷心有戚戚焉,暗里一琢磨,爹这个样儿,闺女八成好不到哪儿去,长得不美还霸道,往后他的生活一片黑暗,好日子算到头了。
他不敢得罪人家,怕人扇他。既然下了旨,亲戚里道的,还得笑脸相迎。他往前撵了两步,扫袖打个千儿,“给包老叔请安。”
包王爷忙说不敢,本来都是王爷,平级的嘛,突然结了亲,这就成长幼辈的关系了,不说七爷,包王爷也很觉得别扭。赶紧扶起来吧,包王爷知道自己闺女在家骂街让人听见了,人家好好送聘礼来,上门还是客呢,她故意让人不痛快,错在自己,家教不严嘛,都是从小给惯的。
包王爷满脸堆笑,亲亲热热挽着七爷的手往回带,“咱们是自家人,到了怎么不进去?本来姑娘没进洞房不叫看,咱们家不碍的,蒙古人不拘那些。七爷和小女见一面,大家说说话儿,增进感情嘛,一块儿过日子的。”
包王爷嘿嘿笑,七爷浑身冷水浇。硬着头皮想那就见见吧,九成是个大黑脸皮大饼脸。闺女像爹嘛,包王爷鼻子眼睛不分家,高颧骨眯觑眼儿,闺女能美到哪里去!
进门了,王府挺阔,大院子,院里有鱼缸石榴树。包王爷能生,大格格要嫁人了,底下小妹妹让看妈搀着,才刚学走路。还有中间儿的,墙角蹲个半大孩子死背书,背《孟子·梁惠王下》,什么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包王爷走过去直皱眉头,“别背啦,一天嗡嗡嗡的,找点别的事儿干吧!”转头冲七爷比手,“来来,进屋上座。”
七爷说不敢,请老爷子上座,自己在下边找了个位置。
既然进来了,那就像个求亲的样儿吧,横竖都掉进坑里了。七爷掖着两手让人把聘礼搬进来,赔笑奉上了礼单:“我额涅听说指了婚,高兴得合不拢嘴,特叫人拟了单子,请包老叔过过目。”
包王爷两手接过来,大红的帖子打开看,什么光生蓬荜,喜溢门阑,月值榴花之辰,礼重男先之典,横竖都是好话。草草扫下面一眼,聘金廿百大锭、髻仪六十锭,还有簪环首饰、汗巾锻帽、点心时菜,名目多得很。反正什么好东西都不及闺女有着落了叫人高兴,皇后这回指得好,虽说七爷不太着调吧,至少人不坏,改造改造还是可以的。包王爷笑得满嘴牙,他们家姑奶奶脾气是不太好,可怜她妈走得早,她小小年纪就挑起家业来了。姑奶奶能干,什么都好个抢阳斗胜,名声就出去了。其实那些人是眼皮子浅,看不见她的好处,包王爷一直没续弦,几个妾上不来台面,偌大个王府全靠大格格操持。大格格有能耐,底下百来号人的月例银子分文不差,那可是真本事,谁家娶回去就是娶了主心骨了,擎等着享福吧!
“好好,都好。聘礼不是事儿,要紧是你们小日子过得美满。我也不说别的啦,”扭过头喊了一声,声如洪钟,“把大格格请来,亲事都定下了,早晚一家子,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见见人,交交心,往后和和美美的,多好呀!”
管事的应个嗻,一溜小跑出去了。七爷和那金交换了下眼色,紧张得满手都是汗呐。好家伙,来真的了,不知道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
脚步声近了,他深深吸了两口气,一双羊皮靴子迈进了视野,脚不大,适中,鞋头弯钩式的翘着,顶上还镶个绒球,看着挺讨巧。再往上,水绿的栏杆裙、三镶三滚缂丝褃袄,白狐毛出锋的元宝领淹没了下巴,只看见两片丰润灵巧的红唇,饱满得小菱角儿似的……七爷如遭电击,这就是他的福晋呐?长得不难看呀,比想象的好多了。
他仓皇回头看那金,那金眨眨眼,表示真不错。
七爷站起来,往前蹭了两步,不知道说什么,就说:“我是贤亲王弘韬……”
人家大格格很有性格,别过脸扔了一句,“我叫满塔格日。”
“满塔格日不就是小圆脸的意思吗!”七爷笑起来,“这名字不符实,明明是鹅蛋脸……四个字叫起来显得生分,我就叫你小满吧,带个小字显得可爱可亲……”
他没说完遭人狠狠一个白眼,“王爷平时就是这样?我和您头回见面,什么可爱可亲,有这么说话的吗?”
七爷碰一鼻子灰,心说这也太厉害了,三句不到就上脸子,往后不得死在她脚趾头缝儿里?他结巴了下子,“也不……不是的,我平常不这样儿……这不是结亲了吗……”
大格格横挑鼻子竖挑眼,其实七爷算不错的,相貌也有,荣宠也有,就是名声不好,走鸡斗狗不算,小老婆一数还好几个。当初她应选进宫,留牌子的姑娘们私底下也议论,这一辈儿的亲王里也就十三爷和十二爷出挑点儿。至于七爷,这位过得太逍遥了,有没有福晋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谁愿意当那个可有可无的人?所以指婚指到她头上,简直像晴天霹雳,把她气得哭了一晚上。现在人见到了,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没修养、没气度、二皮脸,她更觉得自己的命运可悲了,这么个顽主,怎么能是良配呢!
闺女耍性子,叫七爷下不来台,这个不大好。包王爷忙打圆场,“我就喜欢七爷这股热乎劲儿,不见外。咱们蒙古格格大方,不兴小家子气,你得给我留点儿神。”
包王爷打算教训姑奶奶,结果人家跺了跺脚,“您瞧得上他,您和他过日子去吧!”小辫儿一晃,转身走了,前后露脸不到一盏茶工夫。
七爷呆滞看着包王爷,“包老叔,大格格对我没意思,您瞧捆绑不成夫妻呀,要不我过会儿进宫回禀一声吧,这个指婚就算了。”
包王爷吓一跳,“您别开玩笑,哪儿有指婚说撤就撤的呀,这不是要人命嘛!大格格不懂事儿,姑娘家脸皮薄,您多担待。往后她进了您家,您多调理就是了,这违旨的事儿咱们不能干。”
七爷没办法,想想有点道理,往后过了门好好教,说不定还有救。至于后来到底是谁调理谁,那就是后话啦。
人见着了,虽然不欢而散,但也不虚此行。七爷拱拱手,带上十几个挑夫从包王府辞了出来。
天上细雪纷飞,他不忙上马,和那金沿着街市走,边走边问:“你说这姑娘怎么样?”
“正气。”那金竖起拇指晃了晃,“奴才觉得这个人持家兴许不错,不像府里其他主子似的,抢吃抢喝。人家是包王府的大格格,身份在那儿,能镇得住底下人。您往后也不愁让人堵门儿了,有福晋给您撑着呢,您挨一人训,比让三四个围攻好,您说呢?”
是这么回事儿,他家法不严,几个侧福晋庶福晋不拿他当一家之主。今天看上什么首饰了,明天娘家兄弟要谋个什么差事了,有求于他的时候个个千娇百媚。要是哪天相安无事,找她们,她们爱搭不理,四个人忙着抹纸牌呢,请爷稍待,等她们牌局散了才能来。
别提了,提起来一把辛酸泪。七爷权衡一番,觉得娶个蒙古福晋还是有点好处的,能震唬得住人,话不投机卷袖子上手,家里规矩能有个大改观。
不过七爷依旧很惆怅,“虽说大格格长得不错,比起咱们树儿还是差点儿……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这辈子还能不能找回来。老十二装病蒙人,八成没闲着,他不死心,我知道。宫里没给他指婚?哪儿能呢!这小子机灵,自己先想法子推了,这不才轮到我头上吗!”
那金看他主子不快活,也跟着长吁短叹,“您啊,别钻牛角尖啦。眼下这新福晋虽然厉害点儿,好歹生得周正呐,娘家也不赖,宫里园子里都认可的,您二位没有什么波折。不像十二爷和小树似的,就算人找回来了,想在一块儿可难。您想啊,不说别的,朗润园里贵太妃能答应?她老人家还指着聘个好亲家扬眉吐气呢,临了十二爷给找这么一位,她头一个得发难,不信您瞧着吧!”
“那倒是,老十二那个妈属莲蓬的,虽说不在一块儿过吧,见面就那么横眉冷眼的,日子也不好过。”七爷仰起脸,眯眼看天,穹隆是灰色的,压得很低,不住往下筛雪。他叹了口气,最后也没上马,从拐棒胡同走回了德内大街。
到家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说十二爷其实压根儿没在北京呆着,人家上外头去了。今儿回来,带回个大姑娘,这会儿正忙安置呢,七爷您快瞧热闹去吧!
七爷一拍大腿,“敢情是咱们树儿找着了!”什么也不管了,上马直奔醇亲王府。
到了醇王府进门问你们爷呢?关兆京这老狐狸上来支应,笑着说:“七爷您来了?我们主子身上抱恙不见客,您上回来,奴才和您说过,您忘了?”
七爷一抬腿踹在他脚脖子上,“去你娘的抱恙,糊弄谁呢你!说,小树人在哪儿,在不在王府里,不说我可进去搜啦!”
关兆京绕不过他,只得耷拉着脑袋说:“您别嚷,人在酒醋局胡同呢,奴才带您去。”
后来就跟着关兆京走,在胡同的深处找见个四合院,从外观上看院子不小,三进的,连门房丫头都配备齐全了。可是七爷看这架势不干了,冲进门找老十二理论,“怎么着,这是打算弄一外宅啊!当初咱们怎么说的来着,谁要她谁就给她嫡福晋的衔儿,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说话不及拔塞子?”
十二爷对七爷的出现不感到意外,就是嫌他烦,皱着眉头往边上让了让,“谁打算置外宅了,这也是为日后指婚不叫人说嘴。没名没分住到醇王府去了,算怎么回事?”
“那你不早说,住到贤王府也成啊!”他嘀咕的当口看见跨院门上有人过来了,一颦一笑风姿绰约,不是他的树儿是谁啊!阔别快一年了,出落得越发水灵了,这眉不描自黛、唇不点自红,真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他无限惋惜,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她好,这世上没人能和她比了。
定宜看见七爷挺高兴的,迎上去叫了声主子,“您这一向挺好的?”
“哪儿好得了呀。”七爷鼻子直发酸,“树儿啊,你上哪儿去了,真叫人惦记坏了。”
他想上手抱抱她来着,被老十二一把隔开了。他就扒着弘策的胳膊往小树那儿探,说:“不管你怎么样,你永远是我的小树,我心里一直记着你呢!”
定宜看他抹眼泪很难过,也跟着一块儿哭,点头说:“我挺好的,主子您放心。您比在宁古塔的时候健朗多了,脸色也好,我瞧着真高兴。”
七爷忙说不是,“我这是虚胖,晚上睡不好,想你想的呀……你怎么住这儿呢,不上家去?你好歹是我羽旗的人,还在我门下挂着职呢!别在这儿呆着了,不盐不酱的,跟我回贤王府吧!”
弘策不耐烦了,瞧不惯老七自作多情的样儿,回身对定宜说:“往后用不着管七爷叫主子了,你的籍已经消了,羽旗没你这个人了。”
七爷一听急了,“什么消了?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儿?你做什么手脚了,怎么还管到我旗下去了?”
弘策不以为然,“回去问问你旗下参领,上回羽旗的典籍库烧了半拉,这会儿名单还没凑齐呢!”
七爷倒退了两步,下头人闯了祸不敢往上报,打算闷头把事儿了了,结果让老十二知道了。也没准就是他干的,他为了把小树按的手印毁尸灭迹,结果烧了他半个旗籍库,他太狠了!
“老十二,有你的!你等着,我上宫里告御状去!”七爷恼得往外就走。
弘策没拦他,“红口白牙诬陷人,皇上让你拿证据,你拿得出来?”
七爷站住了脚,也对,要不是他说,自己还蒙在鼓里呢,哪儿有什么证据呀!现在怎么办呢,他想着要让小树上他们家去住的,这下也不成了,师出无名了,老十二这手釜底抽薪玩儿得真好!他回头看檐下站着的人,“树儿啊……”
定宜笑道:“七爷别生气了,十二爷不能干这样的事儿,您误会他啦。您消消气,进来喝杯茶。听说宫里给您指了福晋,好事儿啊,我还没恭喜您呐!”
这下七爷更没话说了,他都是有福晋的人了,再也没资格和老十二争什么了。罢,跑了半天口有点儿渴,那就进屋歇会儿吧!他抖抖袍角,重又上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