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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禁庭(43)

忍得锥心之痛,忍不得相思,是我失策了。(2)

秦让笑了笑,近前的人最清楚,正是因为之前大吵了一通,帝后的感情才愈发好了。这是个大坎儿,迈过去就是助了官家一臂之力,不但不罚,还要大大受赏。大钺的内侍升官不容易,从小黄门到高品都花了他近十年的工夫,愈往上愈艰难。如今可算当了供奉官,可见娶妻纳妾都在眼前了。圣人这一闹,成全了他们这些没指望的人,歪打正着,足以叫人感激涕零了。

秦让趋前两步道:“圣人可知官家歇在宜圣阁了?”

先前正为这个烦恼,听了又勾起伤心事来,只不好做在脸上,故作大度道:“原本就应当,梁娘子进宫三月余了,官家总不能一直不闻不问。况且乌戎使节要来访,官家亦有官家的难处。”

秦让一叠声道是,“圣人最是大度,不过官家只是喝得有些过了,并不是真心要留在梁娘子处……”说着一顿,向上觑了眼,“臣适才听副都知说起,官家仰在榻上直找皇后,梁娘子当时甚为尴尬。圣人若是愿意,眼下便去宜圣阁相陪,也免得梁贵妃趁机钻了空子。”

秾华愣在那里,这算什么呢?问问她的心,只想把他接到身边。可是既然在贵妃阁中,她中途抢人,还不让持盈恨出个窟窿来!终归都不是没名没分的,她不能仗着皇后的身份欺压人。他醉中叫错了人,贵妃已经很难受了,她再出现,可就是有意与人结怨了。

她思忖良久,还是摇了摇头,然而到底不放心,红着脸问:“官家……可曾……招贵妃……侍寝?”

秦让呆了呆,“官家歇在后阁,只有梁娘子在里间侍奉……有没有侍寝,臣就不得而知了。”

她怅然哦了一声,“官家不喜欢别人亲近,如今这毛病好了么?怎么对贵妃那么不拘呢?”

秦让道,“圣人放心,官家这毛病只与圣人在一起时有好转,别人跟前就算装出寻常样子来,背后也要难受半天。圣人是官家的药引子,”说着嘿嘿一笑,“自打上次圣人入偏殿书屋,臣就看出来了。所以圣人要是放心不下,就借着官家先前找圣人,到官家身边侍候着,梁贵妃也不能说什么。”

说自然不会说,恨必定会恨之入骨。若他借着酒劲做出什么来,现在去恐怕也晚了。万一弄出个捉奸的戏码,岂不把脸都丢尽了?

她拧着眉一笑,“禁中那么多娘子,都是名正言顺的,我凭什么控制官家幸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去却万万去不得。你回宜圣阁吧,防着官家要指派你。”又吩咐阿茸赏他些东西,作为他高升的贺礼。

秦让走了,她心里油煎似的难熬。喝醉了酒,酒能乱性。贵妃生得如花似玉,眼色好,又会来事,说不定现在药引子换成了别人,她成药渣子了。

春渥见她这样只得来劝慰,“要学会忍让,你自己把人往外推,其他人可不是。大内多少娘子眼巴巴地盼着官家,谁得了机会愿意错过?”

“娘别说了,我头都疼了。”她揉了揉太阳穴,萎顿地倒回迎枕上。思量了下,悄声道,“着人打听,可有彤史去宜圣阁。”

所谓的彤史是内闱女官,专管帝王燕幸之事。如果今上与贵妃有了那事,不等别人催促,贵妃自己也会着急要记档的。春渥应了,转身出去让人远远注意着,复回殿里,在她边上坐了下来。她心里烦躁,眉头紧蹙着,她轻轻撼了她一下,“躺一会儿便罢了,不能睡着。你这里松懈了,叫别人占了先机。”

她侧过来,深深叹了口气。

“我瞧你心里这么难受,何不照秦让说的去做?”春渥替她掖了掖薄被,“夫妻间,做什么要端着架子?我知道官家在乎你,你这样别扭,岂不叫他寒心?”

连春渥都觉得她别扭,可是她心里的苦处不能说出来。她原以为慢慢认了命,踏实过日子就会好起来,可是云观死而复生,看来注定不得太平了。

她觉得委屈,掩着嘴细声啜泣,春渥倒心疼了,絮絮宽慰道:“好了好了,这两天变成水做的了,别哭坏了眼睛。你闷闷不乐,我们看着也不好过。这样罢,梳妆好了出去走走,官家要回福宁宫,我们在迎阳门上候着,总能遇上的。”

“遇他做什么?”她掖着眼睛说,“他选择多得很,我一个挂名的皇后,不喜欢扔了就是了。”

真是一副小孩子心性,颠来倒去全是她的道理。春渥无奈笑道:“别任性,做不做实打实的皇后,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人家留在你殿里,你深更半夜把人家轰出去,如今又来哭?”

她气得捶榻,“不是我赶他走的,是他自己要走!”

春渥知道同她说不清,也就由得她闹。不过这回没有满床打滚,看来是真伤心。忙上去捧捧她的脸,“好孩子,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还小,脾气来了控制不住,这么下去把官家送了别人,到时候可别后悔。”一壁说一壁拽她,“起来吧,装个偶遇,官家心疼你,你的眼泪对着他流,比一个人偷偷哭有用多了。”

春渥只是打趣,她哭得愈发伤心了,一头栽进她怀里,口齿不清道:“娘,我遇上了很为难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

春渥拍拍她的背,温声道:“说不清就不说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我问你,喜欢官家么?”

她止住了眼泪,腼腆地点点头,“虽然他毛病很多。”

春渥又气又好笑,“你自己的毛病也不少,还挑别人?如今他在贵妃阁中呢,你就这么远观?”

她想了想,果然下榻到镜前抿头去了。看自己气色不好,取了胭脂兑水化开,薄薄在颊上拍了一层。都收拾完了又犹豫起来,“若他在贵妃阁中过夜,那我怎么办?”

春渥愣了下说:“不会的,官家政务忙,歇了午觉一定会回去的。”

她低头嗯了声,“叫她们别跟着,只我们两个去。”

她终归还是好面子,春渥道好,搀她出了庆宁宫。

不能直接去宜圣阁,便在花园里来回打转。秾华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心里牵挂着一个人,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从午后一直等到傍晚。

太阳下山了,天边只剩淡淡的微光,巨大的失落笼罩住她,她有预感,也许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日月交替,周身寒浸浸的。春渥眼见没了指望,嗒然道:“回去吧,别着凉。”

她脸色颓败,精心晕染的面脂都花了,站在苗圃前摇头,“再等一会儿。”

她出身不多高贵,但因她父亲家私巨万,她自小娇养,不落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下乘。她有她的骄傲,然而现在这份骄傲被击碎了,说再等一会儿,不过是绝望的执拗。春渥痛惜她,拢拢她的肩道:“罢了,万事不能强求。宫廷之中就是这样,你早些见识到,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深深朝宜圣阁方向望了一眼,阁中宫人已经开始预备掌灯了。她抚抚手臂,才觉得周身凉起来,灰了心,便不值得等下去了。同春渥相互扶持着往回走,边走边道:“娘,他终究不是我的。”

目下的状况叫人没法开导,春渥只得说:“历来就是这样,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皇后就像民间的当家主母,要大肚能容。现在不单要接纳其他嫔妃,将来可能还要教养她们的子女。”

“她们的子女?”她黯然看她,“官家会和她们生孩子么?”

春渥慢慢点头,“有临幸就会有孩子,你是皇后,官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将来皇子和帝姬们都管你叫孃孃,管生母只叫姐姐。”

她听着,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当初她母亲进宫同样难罢,所经受的一切也许还不及她,却也这么过来了。

枯等半日,一片热诚都放凉了。今上在不在宜圣阁过夜她也不管了,这种事谁都阻止不了。派出去打探彤史的未有结果,他没从阁内出来,确实没办法记录。

什么陌生人近不得身,都是拿来哄她的。如今不是跌进了温柔乡里,同贵妃纠缠到一处去了。可笑的是自己还把与帝王的感情当真,真傻得无药可救了。

随意用了些饭,把人都打发走。正殿前后那么多窗户,她耐着性子一扇一扇去关。已经到了秋天,月光下的树木都有些萧瑟,风吹过去,干巴巴的生气全无。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和这些植被一样,繁盛了一春,已经到了凋谢的时候了。崔先生说得对,没有了云观,没有了今上,她在禁中什么都不是。

阖上窗,仔细插好了楔子,回过身来,猛见身后站了个人,把她狠狠吓了一跳。

“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她抚胸道,“官家还没就寝么?”

他站在那里,眉目清冷,“皇后不也还未歇下么。”

她无措地指了指窗户,“这就要睡了……”

她往后殿去,他负手缓步跟了过来,“我听说皇后这半日流连在花园里,皇后在等人么?”

提起这个就叫她觉得丢脸,是啊,一个皇后,像个弃妇似的在他必经的路上徘徊,空等半日,他却未曾出现。现在想想自己真是疯了,他去宜圣阁的事,宫中谁不知道?她偏在这个时候逛花园,一逛逛到天黑,禁中娘子背后不知怎么议论她呢!

她急于辩白,忙说不是,“我只是闷得慌,想到处走走。先前去了天章阁,找崔先生讨了两卷经书。回来后仍旧觉得静不下来,便在花园里散步。”

他眯眼看她,“去见过崔竹筳?聊了些什么?”

她说没什么,“先生与我讲经布道,他对佛学也有些研究。”

他听后不语,隔了很久才道:“不要随意见官员,即便他是你的老师,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是君,他是臣,况且男女有别……我是没什么,唯恐言官说话。”

他还不忘粉饰太平,其实心里早就大大不满起来。不管崔竹筳是什么来路,她入禁庭,他亦相随,这种事传出去好听么?她还不自省,还要去见他,自己的身份大概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她低着头,灯火照着半边脸和脖颈,沐浴过后穿长衣,不像平时配中单,脖子里空荡荡的,有种伶仃的美。她不看他,心里也憋着气,低声道:“我去见老师,正大光明的,又不是夜奔,有什么可避讳?我不单今日去,明日还要还经,有两句经文不懂,要向先生讨教。”

“你敢!”他声音沉沉的,铿锵有力,“如今我的话对你不管用了么?”

她背过身坐在杌子上,半晌没有说话。心里气恼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在宜圣阁厮混到现在,她去天章阁见崔先生一面他却横加阻拦。想起自己今天下午受的一肚子委屈,想起夕阳下的无限凄凉,她就有些难以自控了。霍地站起来,毫不留情地将他往外推,“你走,不要你来我这里了。”

他被她推得立足不稳,连连倒退。要凭力气并不是抵挡不住她,只是不愿意同她较真罢了。她越推越来劲,直把他推出了涌金殿,他终于扒着门框不放,高声道:“你疯了么?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闹,把侍立的人吓得噤若寒蝉。今上那样傲气的人,谁敢同他有半个不字?皇后做得有些过了,若是雷霆震怒,接下来怕不好收场。

秋风吹得人瑟缩,皇后的嗓音哽咽,“以后不许你来涌金殿!”

他觉得不可理喻,“这禁庭都是我的,为什么不许我来这里?”

“我住着就是我的,你去别人那里。”她寒声道,“反正眼下不光认我了,自有别处可歇息。”

所以她还是在乎的,否则不会在迎阳门前踟蹰那么久。其实他早知道,只是当时心里有气,狠下心不去见她罢了。如果忍得住,今夜也不该来,就应当晾着她,让她尝尝受冷落的滋味。可是最终没能成功,因为担心一夜过去她彻底放弃了他,怕得罪过了头,真的渐行渐远了。

他叹了口气,“我有点头晕,你容我进去。”

她堵住门,他往左她便往左,他往右她便往右。他无奈道:“皇后,我的酒劲还没过呢,别在大庭广众下失了体面。”

她的体面早就没了,他还来同她谈体面?她抽泣了两下,低声道:“官家把我这里当什么?是你喝醉了酒歇息的地方么?我是很有原则的,不叫你进就是不叫你进。”

她那种犟脾气,使在相爱的人之间便是无尽的情趣。他心里暗暗欢喜,奇怪竟吃她这套。她撒娇任性都可以,只要没有二心,没有帮着外人算计他,他都愿意纵容。

外面冷,她穿着薄薄的长衣,为了堵他冻出病来怎么办?他硬往里闯,她气呼呼推他,整个身子都拿来抵抗。他正中下怀,一把将她抱起来,扛进了寝殿里。

她咬着唇挣扎,外面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小小的个子,简直像条刚钓出水面的鱼,奋力反抗居然不大好对付。到最后不得不放下她,把她压在墙上,“还闹?”

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讨厌你,你走!”

“真的讨厌么?”他暧昧地在她颈间嗅了嗅,“女人都喜欢说反话,其实皇后是爱我的,对不对?”

她被他问傻了,灯下一双晶亮的眸子望向他,摄人魂魄。他的笑意渐渐转淡,托起她的脸,冒冒失失亲了上去。

她被他按住了,动又动不得,挣又挣不开。起先真的很生气,然而他的气息包裹住她,一瞬居然忘了初衷,平静下来,觉得那样安全。

其实她从来不是个立场坚定的人,有时甚至连自己在想些什么都搞不清。譬如现在,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可是当他出现,她第一时间便软化了。

他小心翼翼亲吻,唇齿间酒气全无,只有甘草的芬芳。如今他也算摸着点门道了,像孩子发现了新玩意儿,勾勾绕绕,将她撩拨得气喘吁吁。下定了决心要套她两句话,可是她那么甜,努力了好多次,怎么都放不开。他以往觉得自己很有定力,结果遇见她就崩溃了,真是冤孽。可是他喜欢这样,他缺乏感知幸福的能力,就连击败云观,登上皇位,也仅仅是实现了一项计划,和做完太傅布置的课业没有两样。现在他爱上一个人,却有那么大的差异,仿佛从卤水里捞出来泡进糖罐子里,体验到一种全新的快乐。这些快乐全部得益于她,是她给他的恩赐。

他挣扎很久,嘴唇贴着她的。她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池春水,他用力抱紧她,分开的间隙侬软问她,“今日等我了么?”

她嗯了声,食髓知味,孩子气地凑上来,啄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