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都不去,因为我的郎君在这里。(2)
众臣无奈,再坚持下去亦是无用功,便起身长揖,退出了垂拱殿。
太后这厢气得瞪圆了眼,“官家真叫老身失望,你这算什么?李秾华就这样好,勾得你三魂七魄全没了?”
“她就是这么好。”他夷然道,往东指了指,日光跳跃在紫宸殿殿顶,琉璃瓦反射出万道金光来,他笑道,“今日风和日丽,孃孃何不到花园里走走?先前说玉体违和,多看景,少动怒,对孃孃身体有好处。儿最近为战事烦忧,今早梳头,头发掉了一大把,孃孃不心疼儿么?儿找回了皇后,就像吃了定心丸,终于可以专心对付绥国了。孃孃要儿君临天下,儿正依孃孃的意思办,我的这么一点小小私心,孃孃看在眼里,全当给儿一些甜头吧!”
他这么说,倒叫太后不好开口了。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要比固执,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如今说这一通软话是先礼后兵,真把他惹毛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长长叹了口气,“一统天下难道是为了我么?我并不是有心同你唱反调,现在正是两军交战的时候,你把她留在身边,绥宫里那两个终究是她的亲人,将来免不得要掣你的肘,你情愿到那时候左右为难么?你是皇帝,不能那样纵着性子来,江山挑在你肩头,若有个好歹怎么办?我思来想去,她实在不能留在柔仪殿里,你和她也当保持些距离。莫忘了先前她做下的那些事,朝中众臣尚且不知情,若知道她几次下毒,言官们的奏疏能压死你。”
他手里掂着一枚铜钱,玩得兴起时铜钱在指间翻转,转得人眼花缭乱。边盘弄边道:“说起此事,我还没来得及向孃孃回禀。天贶那日给众娘子画像的天章阁直学,孃孃可还记得?”
太后颔首说记得,“他是李氏府里西席,跟随她入禁庭。后来任直学,还是李氏举荐给你的,可是么?”
他说是,“劫持皇后的人正是他。孃孃可能不知道,十年前乌戎出了个少年才子,十六岁封侯拜相名噪天下,次年突然传出死讯,病逝于胶东,那个人就是崔竹筳。宫中一系列的变故,先有下毒,后有劫人,都是乌戎人捣的鬼。建帝继位不久,处理朝政的手段,他与郭太后都不精通。乌戎靖帝则不同,御极多年,老奸巨猾。如今送来个贵妃,更是小奸巨滑。”他顿下来,笑了笑道,“我说这些,无非是要孃孃明白,贵妃只可加以利用,不可太过抬举。我如今留她性命,是因为乌戎还有利用的价值。弹丸小国,兵力不过大钺一半,若叫他更强盛,只怕也有吞象的野心。前两日接了靖帝密函,信中大有阿谀的意思,许以小利,先稳住他,待得拿下的绥国,下一个便轮到他们了。”
那自然,要统一中原,乌戎迟早要被扫荡干净的。太后对贵妃也不过是做表面文章,过后插上一刀,是惯常的手法。反正听得还算称意,便道:“贵妃也需善待,毕竟目下时机不成熟。官家分分心,内苑该多走动走动。人刚寻回来,知道你丢不下,留上两天就算了,若长居柔仪殿,没这个先例。前朝是处置军政大事的地方,住着女人算怎么回事?官家不要不忌讳,万事有度,也好向祖宗交代。”
他不以为然,“我以为绝后才无颜见列祖列宗,孃孃总盼着皇嗣么,再等些日子吧,总会让孃孃抱上孙子的。”
太后有些惊讶,只知道他们大婚半年未曾圆房,看来这回是成了,不得不说是桩好事。历来的太后们都是这个心思,儿子不济,有孙子就还有指望。要是连孙子都没有,江山日后交给别人,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只是官家这认人的毛病叫人束手无策,一个茶壶还配四个茶盏呢,他倒好,死心塌地,只等李秾华给他生孩子。
这样必定是不行的,以前没有行过房,谁也奈何不得他。如今既然开了头,好赖多了个峰回路转的机会。
太后慢慢静下心来,“若静妃能有孕,也算她功德一件。只是官家需留神,不可贪恋,要当心自己的身子。”此行目的没达到,她有些失望,不过也不是毫无成果。官家正在兴头上,像初得一个宝贝,百般疼爱都不够,这时候同他挣,他能和你拼命。再过些时候吧,谁让郭绩的女儿惹人爱呢。母女两个生得一样狐媚,秾华身上竟没有半点李从风的影子,真是稀奇。
太后敛袖去了,一旁的录景方长长吐纳了两口,“真真好险,臣原以为今日逃不过一场干戈,圣人又要遭难了。幸好官家威服,将那些大儒压住了,未让他们翻起浪花来。”
他负手道:“他们也会权衡,比起废后重立,朕的偏爱算不上什么。”边说边往殿外去,记挂着她,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垂拱殿和福宁宫在一条纵线上,夹道里没人,他几乎要跑起来。匆匆进了福宁门,穿过升龙陛往后,见柔仪殿前一片日光下站着个人,正牵袖试盆里的水温。
他站住了脚看,他的寝宫,从来都是森严得没有半点人气的。如今她来了,在这里生活着,大冬日里洗头,挑日照好的地方取暖,看上去就像寻常过日子的样子。
尚宫要上前帮忙,她说不必。自己卷了领子低下头,头发太长了,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他看得发笑,加紧步子赶过去,替她把头发撩起来,一点一点浸到盆里。
她看见他,讶然一笑,“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嗯了声,掬水替她打湿头发,“怎么不让底下人伺候?”
她说:“以前都是乳娘帮我洗,这回想自己试试看。我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自己洗过头,看上去笨得厉害吧?”
“没有,皇后在我眼里是最聪明的。”他温煦道,接过尚宫送来的无患子,剜了些膏泥替她揉搓。冕服的大袖总要往下掉,录景和秦让一人一边牵住了,给她洗个头,必须一堆人通力合作。虽然费事,但是很快乐。一个日常都需要别人服侍的人,现在照顾起她来,却也得心应手。那三千青丝悬浮在水里,乌沉沉如暗夜的云。他把手焯进去,恍惚的触感划过他的指缝,他俯身说:“今日无事,我领你去延福宫吧!”
她从湿漉漉的发间抬眼看他,“你不必处理政务么?”
“该办的今早都办好了,再有要紧的奏疏,让他们送到延福宫来就是了。”他说着,拿大帕子把她的头发包起来,一缕一缕细细擦拭。
众人都散了,只余他们两个。两张胡床一前一后放着,他坐在她身后,徜徉在一片温暖的日光里,心都是恬淡温暖的。她不时回头看他,“官家……”
“嗯。”
“官家……”
他停下手,含笑问:“怎么了?”
“我觉得一辈子就叫不够你。”她转过来,倾前身子,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官家……”
她有很多话,觉得爱装满了心肺,却抒发不出来。他抬手捋捋她的发,湿气浸透了绯袍也不管,拍着她的背道:“不着急,一辈子那么长,可有得叫了。”
她转过脸,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腻歪了会儿,又缓声问:“今日垂拱殿里出了岔子,那些朝臣想杀我,是么?”
他皱了皱眉,“是谁给你传的消息?”
她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没有谁,呼声那么高,我都听见了。”她学他们的口吻,笑道,“杀狐媚,清君侧……那些官员嗓门真响。”
他怕她胡思乱想,忙道:“你放心,我已经将他们斥退了。皇城内外有上万的班直,谁敢有异动,即刻斩杀于殿前。”
她摇了摇头,“那么多人呢,杀完了谁给你处理朝政?他们之中有谏官,也有一心辅佐你的栋梁,杀了他们,官家就要背负骂名了,不好。其实他们说得没错,若我处在他们的位置,也希望官家亲贤明远奸佞。”
他看了她一眼,“用不着你替别人设身处地,我自己应当怎么做,我自己知道。若是连妻子都保护不了,我还做什么皇帝?再说狐媚,皇后哪里狐媚?就是有些傻,看上去迟迟的罢了。”
她一听不乐意了,鼓起腮帮道:“我明明很娇媚,很会邀宠。”
又来了,没见过这样急于往自己头上揽罪名的。可是她越稚气,他越是爱得厉害,笑着附和道:“是,你很娇媚,很会邀宠,把朕弄得五迷六道。你是一代妖后,这总成了吧!”
她吃吃发笑,笑过了又有些惆怅,“如果当真赐我白绫,我也不会恨你。你已经对我很好了,爹爹过世后我遇见了你,一定是爹爹不忍心我吃苦,在底下保佑我。”
他笑道:“那我爹爹一定也出了一份力,找你做药引子,专治我的孤独。”
她不说话了,抿着唇对他微笑。太阳照得晃眼,她眯着眼睛,那皮肤是半透明的。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她的一个简单的表情,也足可以扫清朝会上郁结的苦闷,给他带来莫大的安慰。
其实秾华很想同他谈谈高斐和郭太后,又怕惹他不高兴,破坏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温情。她现在极其依赖他,以前只是单纯的爱恋,现在不是了,这个同她亲密无间的人,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她珍惜他,怕伤了他,怕他不要她,所以有话她也不敢同他说。现在的自己有点可悲,可是怎么办呢,她已经没有自救的能力了。
他耐着性子,换了无数巾栉才替她把头发擦得半干。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立起来拉他,“我们去延福宫吧,现在就去。”
他说再等一会儿,等头发全干,怕她落下头疼的毛病。她牵着他的手,悠悠摇晃起来,“我晒得脸都痛了,要晒褪一层皮你才高兴么?你看我的脸……”她把脸颊凑过去,“可是黑了?”
他仔细看,嫩得豆腐一样,连一点血丝都不见。他照准了,叭地亲了一口,“白得晃眼,哪里黑了?”
她甜甜笑起来,踮着脚尖搂他的脖子,“别动呀,让我抱一会儿。”有风吹起她的头发,纷纷扬扬,和他的发髻纠缠在了一起。
她喜欢这种亲昵的举动,他也很喜欢。高大广阔的殿宇前,有两个彼此依偎的身影,这冷气森森的建筑顿时有了人情味似的。她以前是皇后,皇后要端稳从容,同官家在人前不能过于亲近。现在不同了,她的后位已经不在了,就要把宠妃的特权发挥到极致,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恣意地活。
他被她缠得没办法了,终于答应现在就去。临行前要换燕服,录景送进来,她去接了,亲自给他替换。男人的深衣到了冬季色彩并不丰富,玄色的锦缎绣云头暗纹,狐裘厚实,衬托着他的脸,有种凌厉但内敛的味道。她的手从他的衣襟袖褖划过去,欠身把袍角整理好,再要回身取玉带,却被他一下子抱住了,就势一扑,扑倒在褥子里。
他有点懈怠了,拱着她的脖子说:“还是不去了吧,现在什么时辰?一同歇个午觉好么?”
他打什么注意她心里知道,掩嘴笑着说不行,“刚散朝没多久就睡下了,叫别人怎么说?官家是明君,不能好色,更不能白日宣淫。”
他悻悻道,“离天黑还有很久。”
如今倒好,只盼着天黑了。她红着脸,扭身道:“咱们去延福宫钓鱼,钓着了在院子里架火烤着吃,找些事做,不一会儿天就黑了。”
他没办法,泄愤式的在那红唇上研磨,她手忙脚乱挣起来,“轻点呀。”
她一说轻点,他脑子便嗡地一声响,想起昨夜她痛苦的样子,急急问她,“还疼么?我命人去太医馆拿些药回来吧!”
她扭捏说:“不疼了,别叫人去,医官问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他拉她坐起身,抚膝一本正经道:“我想传闻还是很有道理的,第二次就不会痛了。”渐说渐慢,语调哀恳,“皇后……”
她颊上红得醉人,婉转抛来一个眼神,低头说:“知道了。”
沉浸在爱情里,很多说过的狠话都可以不算数。比方他说要将她囚禁在柔仪殿,哪里都不许她去,结果这话没坚持十二个时辰,自己亲手打破了。
他们未乘辇,手牵着手往延福宫去。不想经过后苑,不想见禁中那些人,就从临华门外穿行。将近年尾了,正是最冷的时候。日光伴着风,空荡荡的芒照在身上,温暖都被稀释了。秾华紧了下狐裘披风,很冷,但是很快乐。
他时不时偏过头看她,仔细品咂她的表情,哪怕眉间一点细细的褶皱他都能够发现。还好,她现在看上去没有什么烦恼,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之前种种的不愉快放下。小小的人儿,要承受那么多,她比他想象的坚强。可是她愈坚强,他愈是不忍,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看她冻得脸色发僵,替她把风帽戴了起来。
她转过头问他,“官家冷么?”
他说还好,边说边吸鼻子。她笑起来,探过冰冷的手在他脸上揉了揉,然后缩回袖子里,仰头看天,轻轻哼唱起来:“阴凉阴凉过河去,日头日头过山来……”
她身上总有一种孤独的味道,即便在你身边,也让人感觉很不安。既近且远,仿佛随时可能失去。他竟有些怕,停下脚步,把她的手捧在掌心里,“皇后,你不会再丢下我了吧?”
她定定看着他,缓慢摇头,“我不想同你分开了,你是我郎君,我要常伴郎君左右。只要你……不厌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