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睿王抬手,在商娇的手上几番犹豫挣扎,终一掌按住了她的手,紧紧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商娇,本王何尝不知此事冤了陈子岩,冤了高氏一族几百上千号人?可本王没有办法!事有轻重,为国计,本王只能择轻而选。本王的苦心,商娇,你明白吗?”他语重心长,却又痛断肝肠地道。
商娇唇角抽动,一想起陈子岩受冤而死,死后还要曝尸荒野的惨况,她的心里就绞痛无比。可她再看睿王脸上的痛苦,满怀无法纾解的愤懑与伤怀,心又发置沸油,痛不可耐。
可最后,她依然只能点头,“好……我明白了……”
睿王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放开商娇的手。
“其实你不用担心,本王也与陈子岩交情匪浅。既知陈子岩是代人受过,无端冤死,又何曾忍心让他曝尸荒野,受蛇虫野狗啃噬之苦?早便吩咐了下人,将他尸体暗中用草席卷了,就地埋葬,并在坟前做了记号……若有朝一日,他得以平反,我定会将他遗骸取出,重新替他装棺入敛,让他入土为安。”
睿王轻声道。似给了商娇一个希望,“只现如今,他依旧是谋害太后的重犯,纵然身死,也不许有人前去拜祭。商娇,我能为陈子岩做的都做了,也请你……务要理解我的苦处。”
商娇听睿王说得动情,言语间甚至流露出一丝哀求之意,遂也不敢再作深究。
就如他所言,他也是这件事情的受害者。那一杯有毒的茶,葬送了太后性命,也害得他失去了母亲。
可他明明知道谁是凶手,却为国为家,不能手刃仇人。他的心中,又何尝不痛?
此番心境之下,他还能念及与陈子岩之间的旧情,为其收尸,虽只是一卷草席,草草落葬,却终也比让子岩曝尸荒野,遭风吹日晒,蛇虫野狗啃噬要强上了千倍万倍。
她还能强求他做什么呢?
况她早就欠他良多。
思及此,商娇起身,向睿王恭敬一福,“王爷恩情,商娇感恩不尽。”
睿王闻言,摇头苦笑一声,又指了指商娇的圈椅,示意她坐下再说。
商娇重新落座,重又思索了一下,遂又问道:“那现在,子岩已死,后续之事,官府又要如何处置?……皇上……会如何裁夺?”
陈子岩生前最牵挂的,无非便是他年迈的母亲,世代经营的商行,以及高小小腹中的孩子——那也是陈家唯一的骨血,陈子岩唯一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点血脉。
睿王明白商娇的意思,答道:“陈子岩虽认罪服毒身亡,但本王却已将自己查实的情况俱实上奏朝廷,只道陈子岩是被高氏牵连,代其认罪受过,且念及其已服毒身亡,希望朝廷可另行开恩,免其九族族诛之罪。但陈氏商行定然会被抄没的。
至于陈子岩的母亲……老人家年事已高,大魏律虽严苛,却历来遵循汉人矜恤老幼的传统,规定老耄之人,年七十,可获赦免。陈母虽年纪差些,但有我从中疏通打点,想来赦免问题不大。
至于高氏一族,因那花茶毕竟是高小小私带入宫中交予高淑妃的,所以高小小与高淑妃皆脱不了共谋毒害太后之嫌,加之胡沁华从中作梗,高氏一族只怕难逃族诛下场。但高小小身怀有孕,须待腹中孩儿分娩之后,再做处置。孩子则没入奴籍,交由官牙发卖。”
商娇激动的急问:“那我可有资格向官牙买下孩子?”
睿王答:“一般成年官奴,男子会由官牙卖给大户人家为奴,女子则一般没为官妓。刚出生的孩子若有人看上,官牙自然愿意发卖,省得自己倒贴几年饭钱。”
说至此处,睿王睨了商娇一眼,有些迟疑地问:“娇娇,你这是何意?莫非你是想……”
商娇点点头,毅然道:“子岩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更是因我而死。他的孩子,我必不能让他没入奴籍,任人欺压摆布。”
说完,她抬起一双通红的眼,恳切地对睿王道:“这件事,还请王爷务要成全我。”
睿王闻言低头,默不作声。
良久,他抬头强笑道:“好,此事到时我知会官府一声,待得高小小分娩之时,你直管将孩子抱走,找户好人家收养即可。”
说罢,睿王仔细打量商娇神色,见她只默不作声,心中顿时一紧。
“娇娇,你……若有需要,不若将孩子交给我,我会替他找到一户好人家收养,好吗?”他犹豫地问,心像被什么揪住一般,愈发紧张。
却见商娇摇了摇头,轻声却坚决地道:“再好的人家,孩子不是亲生的,到底不会尽心相待。倒不如我自己看顾,来得放心。”
睿王顿时觉得喉间一哽,头大如斗。
“不行,我不同意!”睿王沉声低吼,焦急与担忧溢于言表,“娇娇,你还年轻,尚未嫁人,若身边带着一个孩子,将来……”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商娇径直打断睿王的劝诫,脸上却满是坚决,“现在,我只顾眼下。陈子岩是因我而死,他的孩子,我绝不会放任不管!”
睿王的嘴张了张,却再说不出劝告的话来。
“好,我明白了。”半晌,睿王低声应道。
商娇想了想,又问:“对了,阿濬,我想请教你,高氏一族获罪已是既定之事,但若高氏一族中,有一寡妇,丈夫已逝十年,无子,且与太后之事无涉,此人可否赦免?”
睿王敛眉沉思,“寡妇?无子?其夫既已死去十年以上,且其又无子,自然可不视作高氏一族之人。按律可赦。”
商娇心下大定。想起当日在米铺被辱时高大嫂的帮助,廷尉署大狱中高大嫂的殷殷关怀,如今总算可以报答,不由心下稍有宽慰,遂忙将高大嫂的事告诉了睿王。
睿王得知此事后,也赶紧唤来家奴,令其前往廷尉署查证此事。一旦查实,便责令廷尉署按赦免论,俱报朝廷。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商娇情绪也稳定了不少,她抬起头来,向睿王缓缓道:“如此一来,第二件事也解决了。接下来,便是第三件事了。”
“嗯,你讲。”睿王淡声应她,顺手执壶,再往自己的杯中续了些热茶。
“请阿濬,放我离府归家。”
商娇声音不大,却成功让睿王执壶的手顿了一顿。
放了茶壶,睿王低头,眼睛直视着杯中的茶水,静默片刻,轻声问道:“为何要回去?王府不好吗?”
说话间,睿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商娇抿抿唇,低头想了想,轻声道:“我自在随意惯了,王府再好,终比不过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睿王失落的笑了一下,淡声问道,“安思予的家,何时成了你的家了?”
商娇愣了愣,继而苦笑。
是啊,安宅只是安大哥的家,她只是一个租客而已,何曾有过自己的家。
但她知道,她总会有家的。
那个家里,会有母亲,也会有孩子。
所以商娇不言不语,只静静地看着睿王。
睿王在商娇的注视下,终沉不住气,将手中的茶壶放到案上。
“娇娇,你有没有想过,待在王府,你终是安全的。但若出了王府,若胡……她要杀你,你怎么办?”
商娇垂眸,轻轻掰弄着自己的手指,好半晌,她轻声道:“她不会。”
经了此事,胡沁华虽怀疑自己的身份是她向睿王透露的,但睿王本就握有实据,所以她的怀疑,终归只会是怀疑。
更何况,商娇始终没将她最关键的秘密,向睿王透露半分。
那就是太子元宸的真实身份。
商娇若一旦袒露此事,皇上便是与胡沁华再相爱、再亲近,只怕也容不得这个与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孩子,来承继大魏的江山社稷。
更有甚者,皇上会因胡沁华的欺骗,从此不再宠爱于她。
当然,商娇也相信,胡沁华既敢向陈子岩动手,事前一定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不会让这件事成为自己的把柄,落到商娇手里。
但这个秘密,毕竟牵涉到悯儿这个甫一出世便没了娘的可怜孩子,商娇心中不忍,所以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未将此事向睿王吐露。
胡沁华与睿王交手之初,必然对睿王有过一番试探,且已知道商娇并未碰触这根她最后的底线。
否则,她可以悄声息地料理了陈子岩,自然也可以无声无息地将她处死在狱中。哪里还会放她平安出得廷尉署?
可以说,陈子岩的死,仅仅是胡沁华对她一次最严厉的警告。
更何况,现下正是最敏感的时期,睿王连太后的死都不再追查,可谓已忍到了极致。胡沁华也不敢在此时杀她,来撩拨睿王敏感脆弱的神经。
所以,商娇知道现在自己应该是安全的。
可睿王却不知商娇的这份自信从何而来,他偏头看了商娇一眼,带着审视与探究:“你便这么了解她么?”
商娇浅淡地笑了笑,低头避过睿王的目光。
睿王略一思索,也哼笑一声。“也是。她知道此时你若死了,我必知道是她做的手脚。且若你死了,此次我必不会再这般隐忍下去。”
商娇点点头,算作回应。
睿王转眸看她,眼神幽幽:“可是……娇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留下,留在我的身边。当日,你分明已经答应过我,你会嫁给我。就算当日你是为了陈子岩,可我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