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者如何,商娇不得而知。
——但胡沁华为修这通天的巨佛,不惜搜刮民脂民膏,征全国之青壮男子服徭役,会造成多少家庭的土崩瓦解,多少人因不堪劳累重负而失去生命?多少孤儿寡母流离失所?
想到这里,商娇的手往案几上重重一捶。
“胡沁华,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愤声地问。却不知是问安思予,亦或是在问她自己。
胡沁华,她想通过修建这么一座通天的巨佛,来洗清她这一世所犯下的罪孽,为自己的内心求得一丝平静。
殊不知,她这么做,正是在制造新的杀业!
安思予见状也是沉声一叹,伸手,将几案上的账册全码放齐整。
边做,他边平静地道:“所以,这一年来,魏国各级官员强征民夫服役,已不知令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相比外面现在的情势,咱们还算不错的了。
南秦州毕竟隶属南安王辖境,官府想在王爷领地上征人服役,没有王爷点头作准,尚一时不敢乱来。所以上半年以来,这外面虽然闹得人心惶惶,但咱们这里倒还平静。
只如今依着宋国的事,朝廷来旨斥责王爷忽视两国邦交,将其禁足。如今王爷尚在禁足期间,这南秦州的官员仗着太后撑腰,似乎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这两****便听到一切传言,说咱们朱英镇相邻的几个村镇都遭了殃,几乎青壮男子已全数被官府抓走了……”
“竟有这事?”商娇闻言,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惊讶地看向安思予。
安思予点点头,神情颇是沉重。
“如今正是年关,大部分的百姓便是年初得到朝廷征服徭役的消息,有意外出躲避,但如今眼见着已快整整过去一年都没半点动静,自然也就没有了防备。皆在家里忙着杀猪宰羊祭祖,以祈来年风调雨,家国安宁。
官兵这一去,几乎十户有九户被捉个正着,一个家里,下至刚长成人的少年,上至不满五十六的老者,只要是男的,几乎全被带走充作徭役了。”
说到此处,安思予顿了一顿,无比忧心地看了商娇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道:“照现在的情势看来,只怕不出过年那几日,官兵就要抓人抓到咱们南秦州来了。”
“过年?”听了安思予的话,商娇更加奇怪了。“不会吧?这官府拿人,莫非还不兼顾一下民情民俗,要让百姓们连年也过不安生吗?”
安思予一脸似笑非笑地看了商娇一眼,仿佛她刚刚说了一个好笑的笑话般。
“这官府拿人,又哪会管你民间百姓过不过年的?刚刚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依照民间传统,过年时百姓们必定会家家户户聚在一起吃团年饭,最是人齐的时候。此时拿人,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更何况,春节一过,修造大佛之事便又要开始动工,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官府拿了人,一路押往天都,少说也要走二三十日。若不赶在年后交人,误了工期,届时太后怪罪下来,州官岂不自讨苦吃?”
商娇听完,哑口无言。
就连过年,也不能还百姓一个安生?
胡沁华,当你坐在大魏皇宫金殿之上,心安理德地接受百官朝拜,杯筹觥错,欢声笑语,声色犬马之时……
可曾听得到在你统治之下的百姓,已户户悲歌,家家哀泣?
“那大哥,你会不会有事?”商娇想起安思予,担忧地问。
安思予不料这一路话说下来,商娇竟在担心着她,不由心头一暖,眼神瞬间温柔了下来。
他伸出手去,将商娇放在案上的手轻轻包裹,温柔地向她笑了一笑,安慰道:“大哥是有功名在身的人,纵然现已辞官归隐,但官府征人服役,自是拿不到我头上的。你且宽心。”
听安思予这么一说,商娇悬起的心方才略略放下一些。
可安思予的下一句话,却又将她刚刚放下的心又陡然提了起来。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商娇,道:“可我虽无恙,但咱们商号中的那些管事与工人,除切庄百衣那些为朝廷立过功劳的之外,其余的皆是白丁,若当真官府征役,只怕……”
“啊?”商娇一声惊叫,腾地站起身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竟忘了,她的商号旗下,尚还有着那么多正值青壮的男子。
“那……那怎么办?”她心里一阵心焦,急切地问安思予。
若那些雇工都被官府征走,那她的商号只怕也离倒闭不远了。
安思予也站起身来,拧眉看她,似遇到了重大的难题一般。
他缓声道:“若你不想官府征用咱们的工人,这件事并非没有办法解决的。但这件事,我务要请你拿个主意。”
“你说。”商娇见安思予为难的表情,情知事情难为,却依然想要听听他的办法。
安思予说出了他的办法。
其实很简单,拿钱赎役。
历来官府在民间征人服役,向来都是秉承着“有钱出钱,有人出人”的两条出路实行的。
一般百姓若出不起买赎银子,便只能任由官兵抓人,送往天都服役。
但大户人家则不然,为保家人平安,他们自会按人头点算,交一定数额的钱财给官府,或是雇人代役,即可让官府免去其服役之苦。
而安思予所说的这个方法,就是如此。
可是末了,他也深觉不妥,遂忧心地向商娇请示道:“可是娇娇,咱们现在的产业已非那些普通的富户能比。他们可以租一间小铺,雇上两三工人当街卖点米粮杂货即可为生,可咱们随便哪个铺子,都是二三十个工人伙计……这几年,零零星星的就开了几十家。
再加上天都的明月茶行与酒楼的工人,再撇去织坊那边不提……少说下来也有个一两千人!而买赎银子一般定价皆在五十两至一百两不等……这般算下来,咱们这一项便要亏空近十万两银子!”
“咱们……给!”商娇闭着眼,故意忽略安思予的话在心里的震撼,咬紧牙关,吐出一个字。
即使打落牙齿和血吞,这笔钱,她也不能不出!
这些人,有的是陈子岩曾经的老伙计,有的是为她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朋友……她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都被官府抓去,吃苦捱打,累死累活吗?
而且,关于古时的徭役制度的严苛,商娇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自汉代以来,徭投有正卒、戍边和更卒3种。正卒为接受军事训练并负责地方治安,赴京都作卫士,负责保卫都城、守卫皇宫、陵苑,或为诸官府服务;
戍边亦称徭戍或屯戍,即到边疆从事“守徼乘塞”;
更卒,是每个傅籍的男子除服正卒、戍边两种徭役外,每年还须在本县服无偿劳役,从事地方的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等劳动。
官府不需其亲身服役而命令他出钱代役,曰“过更”,这笔代役钱称作“更赋”。
但实际情况却是,许多中产以下的百姓都交不起这笔钱来,只得以身充役。于是,像建造通天大佛这样的皇家大事,必然只能落在这些贫苦的百姓的身上。
而官府及官兵对这些服役的百姓,向来都是毫不客气,没有丝毫怜悯之情的。一旦充作劳役,少则打骂,缺衣少食,甚则棍棒加身,待之如猪狗!
所以,一场劳役服下来,常是十室九空,万户悲歌。
当年秦末之乱,不正是一群徭役之徒率先举起义旗的吗?
当然,大魏经此一役,会不会动荡不安,商娇管不了这么多。
但她至少要倾自己之力,保住自己旗下的工人与伙计的平安!
这才是现如今她必须要做的紧急要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