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纸上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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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老街

20年前,我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小城,租住在城西的老街。记得是个夏天,酷热的天气让街上几条奔跑的狗伸出长长的舌头。

进一条老街的旧巷,一股阴冷的凉气扑面而来。铺路的是巨大的麻石,几百年来人的脚板已经把它磨得溜光,很狭窄的旧屋是晚清时的建筑,青砖壁上长满湿漉漉的青苔,细小的蕨类植物在青苔之上延伸,阳光只在屋顶黑瓦上跳跃,不曾入侵小巷内任何空间。于是,清凉游荡在巷子里,阴阴的气息,贴在人的肌肤上,也沉淀在人的感官和记忆里。

从此老街给我最深的印象就一个“湿”字,黎明即起,雾气弥漫,街景中的一切都氤氲着水汽,花枝与叶面上露珠滚动。即便夏天,也感受不到干燥的气味。

十字形的街,是曾经的州府中心。有功能齐全的小商铺,手工作坊和居民生活区。街两边分列着铁匠铺、鞋店、中医诊所、钟表店、洋铁铺……生活在老街,日子如缓慢的水流,按照自己的规则悠然行进。作息也显得自由,没有通宵的霓虹灯,而只看到日落时分老店铺打烊装上门板,贩夫走卒在清晨的鸟鸣中引车卖浆。动在静中,一切安然有序。

街口蹲着几个老匠人打洋铁。这种营生,同样改变着物质格局。一块铁皮,被匠人用剪刀、锤子打造成各种器皿。敲打洋铁皮,发出咣咣的声音,这声音覆盖了一切声音。尘埃在光线中飞舞,钟表也有走累走坏的时候,它们停下来,等待人们给予调理和安慰。修表的人,站在钟表店门前,给人地下工作者接头的印象,一个人掏出表,另一个人接过表,无言中,通过暗号接上了头。

墙角三三两两靠着静默的老人。其中一位老妈妈做老虎鞋和鞋垫卖,她的故事,让人感慨唏嘘。50年前,她还是个年轻的单身妈妈,牵着孩子上街,孩子竟在此处走失,她一直梦想着能与孩子在这里重逢。于是,她租房在这里住下来,做老虎鞋和鞋垫卖。老虎鞋做得虎头虎脑,她说像她50年前丢失的孩子。时间过得多快,她在这里一等50年了。

闲暇时,去登离老街不远的齐山。在苍翠的齐山登高回望,老街只是抽象朦胧的轮廓。乳白色的雾与烟浮起,由老街片片黑瓦勾连拱起的屋脊如大青鱼的脊背,逍遥游曳,时隐时现。

如果是个春天,老街就有了新的颜色。街边有参天的垂柳,嫩绿的丝绦垂下,如纷披的长发,又如摇曳的长裙。烟雨迷蒙,甜甜的雨丝夹杂着花香,潜襟入怀,沁人心脾。一句古诗在此景中,让人脱口而出:“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走出老街,附近就是著名的杏花村,杜牧的那首清明诗正是为杏花春雨而歌。十里杏花,晶莹剔透,像一树树玉色蝴蝶,在春风中翩跹,铺展出浩瀚洁白的世界。

潮湿、清凉、芬芳、澄净,这是江南的春天独有的气息,在此气息之外,老街的空气中兼有一种淡淡的、让人迷恋的霉味,穿行花红柳绿中,走在青青的石板路上,做一次深呼吸,没有人不深深沉醉。

近几年,我开始怀旧,年年春天春风春雨撩人情丝。如今我居城中,陋室20年阅读写作,当空气中飘荡着微微的湿意和杏花的香味,我想去老街看看。可是,又担心它被“改造”,想去寻觅一份诗意却怕它荡然无存。想想还是算了。有形的事物终将消失,或可安慰的是每个人的心中都存有一条诗意的老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