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摘下眼镜,用手指揉捏着两眼之间的穴位,一副很疲倦的样子。过了几分钟,他起身去洗澡,吩咐九皋密切观察拘留室里的三个人,有事喊他。
九皋答应得挺好,等他走后,立即跳上床蒙头大睡。
好在他还算有点儿责任心,把一枚纽扣耳机塞进了耳洞。耳机连接着监控电脑,而且把声音放到了最大,拘留室里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他都听得见。
过了两分钟,他无语地把耳机声音调小,因为吴老板一直在嚎丧。听林黛玉哭是心疼,听杜丽娘哭是凄婉,听50 的中老年男士哭就是折磨了,当然还有点儿恶心。
他继续睡下,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嘈杂把他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来,第一件事是看电脑屏幕右下方的时间,发现自己眼睛一闭一睁,居然两个小时过去了,接着他在监控里发现了奇怪的情景:
——美华金属厂的副总吴公子吴健居然在撞墙,非常认真地撞墙。
“啊,这是在干嘛?”九皋坐在桌前,托着腮。
吴健的怪异举动也引得他爸爸和工程师杨斌大声叫嚷,杨斌刚才已经靠在墙壁上睡着了,而吴老板则是彻夜难眠的。拘留室内的响声和吵闹声引起了值班民警的注意,有一位民警打开铁门,问:“怎么了?”
吴老板喊道:“是我儿子!同志你快救救他!他有羊癫疯!”
我国的部分地区把癫痫俗称为“羊癫疯”,民间对此是很害怕的,因为癫痫是个很麻烦的疾病,有时候终身难以治愈,而且还有遗传之豫。
“哦~~”屏幕这头的九皋明白了:吴健有癫痫,发作时会出现抽搐、抖动、吐白沫的症状,所以他现在的撞墙行为应该是无意识的。
他打电话给潜渊说:“处座,过来看,这边有异动。”
潜渊在十秒钟之内就赶到了九皋的房间,两人凑在一起盯着屏幕。
值班民警也有些紧张,大声地问吴国柱:“你们带药了吗?”
吴国柱说:“没有啊!都在家里!人都进了局子了,谁还想到那个!”
值班民警冲出去喊人和打电话了,吴国柱和杨工程师抓住铁栏杆,无助又无用地喊着吴健的名字,让他停止伤害自己。吴健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旧一下一下地大力撞击着墙壁,弄得满头满脸是血。
潜渊问:“这是癫痫发作自残,还是打算自杀?”
“我反正没怎么见过癫痫发作,但我不觉得病人会有这样的力气。”九皋说。
突然,潜渊站起来喊:“不对,他想自杀!”
“啊?!”
潜渊指着投影屏幕说:“你把镜头拉近!”
拘留室的探头不太听控制,执行这个命令花费了九皋半分钟。这时候,他也和潜渊一样,看见了吴健以头撞墙处有一个小凸起,原先和墙壁一样被粉刷成白的,如今沾了血反而看得清楚些。
“那是一枚螺栓!”潜渊说,“这是什么鬼派出所,为什么墙壁里会遗留这种东西?!”
墙壁里遗留螺栓,最合理的解释是拘留室的铁栏杆移动过位置,原本用来固定栏杆的螺栓被忘了或者懒得拔出来,就直接用涂料盖住。
“没有病人会故意往硬物上撞的,赶紧叫人!”潜渊说。
九皋立即抓起电话,却一时想不起这派出所的号码,幸好这时候值班民警带着帮手回来了,他们打开了吴健那间牢房的铁门,将躁动不已的他拉离了墙边。
然而两个人压不住吴健,他们大声地呼喊其他同事,有人陆续赶来,最后四五个人一起,有的抬脚,有的抬手,有的抬腿,一起把癫狂了的吴健抬了出去。
“我得赶紧去现场!”潜渊迅速地穿上衬衫。
九皋说:“啥?又去?你们不是刚回来了吗?”
“是啊,我后悔了,不该回来的。”潜渊麻利地系着纽扣,“我去喊醒法师,秋池就留在家里吧。”
九皋说:“处长,如果吴健是选择者,他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会轻易转移的。说不定选择者根本不在他们中间呢?说不定人家吴健是真的有病呢?”
潜渊刚想说话,突然听到监控里传来一声很遥远的惨叫,这个声音让原本就紧张极了的吴老板和马工程师一下子贴紧了铁栏杆,拼命地往外够着脖子。吴老板失控地大吼:“吴健!吴健啊!儿子!!”
九皋迅速切换探头,把派出所大厅和办公区域的监控调出来,于是他们就看到了令人震惊的场景:吴健一改病发抽搐的模样快速跑出了大厅,在他们的身后,一位看不清面目的中年警察捂住心脏部位倒下了……
“事情严重了,从安全生产事故责任直接上升到了故意伤害!”潜渊哗啦一声碰开椅子站起来,大声喊:“秋池!寻秋池!!”
寻秋池是什么人,就算听到了也装作没听见呀,她继续捂在被子里睡觉,倒是法师听见声音赶过来。
“出什么事了?”法师问。
“大事。”九皋说。
法师一头雾水,凑到屏幕前一看,失声说:“哎呀?这怎么……”
“如果正好扎在心脏上,那么他很快就会死亡。”潜渊望着屏幕,紧皱眉头。
倒在地上的人果真一动不动,当晚值班的另外两个人已经飞奔出门去追吴健,在伤者身边只有一个六神无主的同事,一个从面相和行为上来看就是刚参加工作的小民警。他已经被吓坏了,除了重复拨打急救电话,没有任何建设性的举动。
此情此景,行动七处帮不上任何忙,唯有在电脑前盯着。但或许盯着也是一种帮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潜渊需要把控全局,看清事实比现实参与更重要。
“吴健有点儿胖,应该不难抓吧?那两个警察不至于把追丢了吧?”他既是问自己,也是问同伴。
法师说:“阿弥陀佛,作孽,作孽!”
此时寻秋池起床了,她的罪恶感在噬咬着薄弱的良心。“怎么了呀?”她穿着睡衣披着毛毯,睡眼朦胧地问。
潜渊指着地上的伤者问:“这个人你认识吗?”
寻秋池瞥了一眼,摇摇头。伤者是S市基层派出所的民警,在以往的工作中和她毫无交集,从未见过。
“这是谁袭警?太过分了!”物伤其类,她很生气。
潜渊告诉她是吴健。
“妈的!这个垃圾选择者!”她怒道,“临了还要拉人垫背!喊救护车了没有啊?”
九皋用手指点点屏幕,刚想说人家同事给喊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位新警察,隔着电脑和无数线路,都能感觉他被突发血案吓破了胆、吓得眼泪汪汪的小民警,居然松开捂住战友伤口的手站了起来,同时扔掉了电话,像个僵尸一般活动着身体。
接着,他用一只脚对准伤者的心脏部位,踩下去,相当精准、用力且无情地踩下去。
别忘了,伤者的胸前还滞留着凶器——一把美工刀。这凶器必定是派出所的办公用品,并非吴健带进来的,因为他被警方控制时就经过严格的搜身,连金属的钥匙串都收走了,何况这么长一把刀。
伤者由于被刺中了要害,生命体征已经很微弱了。小民警这么一踩,等于直接把他送进了鬼门关。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他的头部和手脚无法控制地抽动,他就这么瞪圆着眼睛,凝视着天花板,无声无息。
行动七处的人在电脑屏幕前毫无建树地看着,这一瞬间他们自己的呼吸也仿佛停止了。
静默重得像一座大山,愤怒与无力感攫取了他们的大脑,但无论怎样寻找借口,他们也无法推卸见死不救的责任。罪恶,无耻,可笑,杀戮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而他们居然……居然就只能这么看着!
要问他们后悔么,当然后悔。虽然与事发的派出所相隔几十公里,但他们依然有控制事态的方法,比如说九皋可以破坏当地电力系统,只要一断电,总能多拖延片刻;再比如可以通知老靳,虽说他是个废物,好歹认识市局的政委。
“秋池,法师。”过了好久,潜渊才苦涩地说,“你们刚才所目睹的,就是所谓的选择者转移……刚才跑出去的吴健果真是选择者,而且想必现在已经死了。”
寻秋池望着别处,为了平复情绪,她正在主动进行深呼吸。
这姑娘虽然是警察出身,但也就是个坐窗口的户籍警,没见过什么穷凶极恶的大盗,经常遇到的都是小偷小摸,如今亲眼目睹凶案,难免有点儿刺激。
九皋说正在调派出所外头的监控,追踪吴健的轨迹。
那可怜人的确死了,否则他身上的选择者也不会转移,可他却不是故意死的。
出了派出所,外面是一条双车道的小路,平常白天都没有什么人流,属于较偏僻的地段。沿路走大约五十米处,边上有一条数十米宽的城河。城河是一条人工运河,开凿于明代,原先是漕运的要道,现在已经是城市景观河流了。
城河屡经修葺,最近一次修堤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用青色的大条花岗岩砌起了两侧堤岸,用同样材质的条石建成牢固的栏杆。
吴健是本地人,已经快三十岁了,他父亲的工厂距离此派出所不足一公里,从概率上来说,他也应该途径过此地。
然而选择者是外来人种,他可不了解这运河和堤岸的特色,所以当他被几名警察追逐出了派出所后,慌不择路,以为堤岸下面就是河水,于是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可能天黑也影响了他的判断——那条城河在这个枯水季节水位很低,只有河中央还维持着两米多的水深,双侧河床有五六米宽都露在外面。不知道当时修河之人的心态,大约是想为后代留个更牢固的工程吧,他们河床边缘也用花岗岩砌就。
选择者从堤岸跳下,坠落十多米后直接砸在了石头上,当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