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大发神威的消息传开,各地的“义军”深受鼓舞,纷纷响应,都欲趁乱分一杯羹。
黄淮一带的各股捻子,此时已推举势力最大的张珞行为盟主。刘疙瘩在“选举大会”上没占到便宜,被同伙李士林抢去旗主的位子,他倍感失落,便带上一百多铁杆兄弟单干。
刘疙瘩一伙在河南一带四处乱窜,居无定所,踩准盘子就大干一票,抢来钱便扮作良民,进城去寻欢作乐。
河南南部一带的财主乡绅,为对付这伙流寇,有实力的便自养家兵护院,无靠山的便变卖家产,进县城寻求保护。
曾国藩借宿的这户人家,主人便是一个小财主,养不起家兵,举家搬到了县城,只留下一个老仆看护院子。
刘疙瘩上个月在唐县抢一户财主时,被护院用土枪轰了个满脸开花,幸亏跑得快,要不然连小命都搭上了。
休养一个月,伤刚见好,手下踩盘子回来,报说靠近襄阳有一个三不管的村子,那里有一家小财主,没有家兵,这回绝不会再失手。
一个月没开张,刘疙瘩正有些手痒,便带四十多人,一半在村北头接应,一半随他摸进小财主家里。
巧得是那个踩盘子的弟兄前脚刚走,那小财主后脚便举家迁去县城。
刘疙瘩一伙误打误撞却把曾国藩堵到了屋里。
“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吧。”刘疙瘩把脚踏在凳子上,手上掂着刀说。
曾国藩已经醒透,强作镇定,让仆人快拿银子给他。
仆人护财,从身上掏出所有的散碎银子,搁在桌上说:“好汉,我们是过路的,一路上盘缠都花光了,仅剩这点钱,请笑纳。”
“你打发要饭的哪!”刘疙瘩冷笑道:“过路的?装得倒挺像,以为躲到厢房来住就骗过大爷吗?”
“真是过路的,我们由……”
曾国藩不知这伙人的底细,担心仆人暴露了他的身份,招来杀身之祸,忙喝道:“快把行李拿给这位好汉。”
仆人只得由床底下拽出行李,丢到刘疙瘩脚下。
刘疙瘩用刀尖一挑,划破包裹,拨拉几下,露出两张银票和一些书籍文书。
曾国藩没什么积蓄,京里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因此回家省亲,只带五百两银票,另有一张二百两银票,是他做考官在户部预支的路费。行李中另有高丽参两支,和一些不算贵重的首饰,本是回家后孝敬父母和馈赠亲朋的。
刘疙瘩示意手下收起行李。曾国藩道:“好汉,财物你拿去,请将书信留下……”
“好说,把你府上的财物都交出来,自然还给你。”
仆人急了,说:“我们不是这家的主人,你若要财物,自去搜寻……”
刘疙瘩之前挨了一枪,仇还没报呢,便把气撒在了这户人家上,听曾国藩的仆人拿话呛他,不由分说,“噗”的一刀插过去,正中胸口,抬脚将仆人蹬倒,抽出刀来,那仆人挣扎两下便死了。
曾国藩可没见过这种场面,立时吓得昏倒在地。
刘疙瘩以为他装死,踢了两脚,仍不见醒,便没了耐性,举起刀照着曾国藩的身上要捅下去。
曾国藩一口气缓过来,睁开眼看到刀到了胸前,知道自己要死了,不由悲从中来,哭道:“母亲大人啊,孩儿不孝,不能给您送终啦!”
刘疙瘩怔了一怔,收住刀问:“你嚎什么?舍命不舍财的吝啬鬼,大爷不信你会有孝心。”
“这位好汉,你冤枉我们啦,在下母亲大人病故,我因急于回家奔丧,日夜赶路,错过投店,才到这村中借宿……请好汉手下留情,让在下了却为母亲送终的心愿。”
“你没骗我?”
“在下将死之人,怎能诅咒自己的母亲。”
“那这宅中的人呢?”
“在下不知,我们是二更时分赶到这里,请我们进来的……”曾国藩迟疑道:“是一位老人家,在下请求好汉不要为难他。”
“他娘的,跑的倒快。”刘疙瘩猜出这家主人已迁走。
曾国藩见刘疙瘩已相信他的话,赶紧将腰间的一块玉解下来,递过去说:“好汉,在下身上再无值钱的物件,只求高抬贵手,放在下一条生路。”
刘疙瘩道:“好吧,看在你是个孝子的份上,大爷我饶你不死,快滚吧!”
曾国藩不敢怠慢,爬起来便向外跑,到了门口,想到跟随自己多年的仆人,回过身含泪道:“好汉,我这仆人……”
“怎么,你要扛着一个死人逃命吗?”刘疙瘩两眼一瞪,“放心吧,大爷我会替你料理好他的后事。”
曾国藩怕他再反悔,急忙出门,连马也不敢要了,瞧着村中小巷便钻了进去,深一脚浅一脚,只顾低头猛跑,直到出了村子,才抬头辨别方向,寻着往南的大道,又是一通疾行。
正行走间,曾国藩觉得天好像亮了,看看东方,并无太阳升起,转身过去,见身后村中火光冲天,知道那伙土匪把财主家的房子给点了。
曾国藩坐到地上,想到自己的仆人死后竟又被烈火焚身,不由肝肠欲断。流了一会子泪,暗自发狠,待有朝一日,曾某若能领办剿匪事务,定要见一个杀一个,绝不手软。
太阳渐渐升起来,曾国藩估摸着已走了有二十里路,再向前走,却双脚生疼,四肢无力,一步也挪不动了。
他盘算着离湘乡老家还有一千多里路,身无分文,必不能行,只能进襄阳城,借钱借马。但他文书印信尽丢,又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不知能否取得襄阳官员的信任。
曾国藩又渴又累,相搭个便车,却因南方战乱,只有往北去的行人,少有南去的车马。
“没想到,我曾某乃堂堂兵部侍郎,在京里也算声名显赫,竟落到这般凄惨境地!”曾国藩仰天长叹,愁苦莫名。
再苦也要硬撑着走下去,曾国藩走得浑身是汗,想想并人认识他,不用再顾什么颜面,索性把罩衣脱了,搭在肩头。
这时,官道上由南向北疾驰而来两匹快马,“呼哨”着卷起一股尘土,掠过曾国藩身旁。
曾国藩闪到路旁,又羡慕又妒恨,学着乡野粗人啐了一口唾液,骂道:“跑这么快,奔丧去的吗!”
骂完忽然想到母亲停灵在家,等他回去发丧,不由大哭起来,“母亲大人,您老人家若在天有灵,快发一匹快马给孩儿……”
曾国藩哭声未落,那两匹马竟去而复返,转瞬到了跟前。
“曾大人,是你么?真的是你?!”
曾国藩泪眼朦胧,看不清马上是何人,忙拭了泪,再看时,一人已由马上跳下来。
“邵天门!天门!是你!!”曾国藩以为是梦,悄悄在腿上掐了一把,疼得一咧嘴,“天门,怎么会是你!”
天门比他更吃惊,围着他转了一圈,打量再三说:“曾大人,你怎么到了这里?你这是唱哪出呢?”
曾国藩悲喜交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猛然抱住天门,哽咽道:“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
原来,刘疙瘩一句话,把天门打发回了信阳。他到信阳后,发觉段小中的尸体已经腐烂,灵柩中直渗尸水,他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再带段小中回去了,只得要知州帮着寻块地,将段小中安葬了。
孟海藏在段小中棺木下的金银珠宝,足有四五袋子,乃是他多年贪腐所得,本想带回家中的,全被天门作了段小中的陪葬品。
段小中为救他而死,他却不能让小中叶落归根,十分自责,想到小中英年早逝,连守孝之人都没有,更加愧疚。便决定留在信阳,为段小中守墓三个月,一尽做朋友的心意。
三个月过后,又多在信阳休养一个月,这才起程回京。
因天门担了钦差的名头,信阳知州当然不敢放他直往北去,便要严贵一路护送,转道襄阳。
这才有了天门与曾国藩的不期而遇。
曾国藩听完天门的遭遇,便把自己落难的经过也讲了,道:“天门,你是世间少有的多福之人,每有劫难,总能逢凶化吉。唉,你若……”
他伤心之下,险些说出,“你若做了皇帝,何愁天下不太平呢。”
但是他总还有些理智,便改口说:“你若肯入公门,领兵平叛,曾某恐怕也不会有今日之辱了!”
“忍辱负重,才能成大器,曾大人将来是要柱国的,这点委屈算什么!”
“莫取笑我了,你看我这副样子,唉,这官做得窝囊!”
天门笑笑,要罗衣分一半盘缠给他,说:“曾大人,天门本有些银子,全被捻子劫去了,这些钱是罗衣积攒的体己,你拿去路上用吧。”
天门又让出一匹马,要扶曾国藩上马。
曾国藩拉了天门的手,道:“天门,曾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可否答应。”
“曾大人言重了,请讲。”
“你乃闲云野鹤,何必急着回京,便随我回乡如何?”
曾国藩怕他拒绝,又赶紧补充道:“送佛送到西,曾某尚有一千多里路程,孤身一人,实在胆怯,便用你的福气罩一罩我,曾某这厢有礼了。”
天门忙托住他的胳膊,说:“曾大人,你回乡,天门也回乡,这可是强人所难了吧!”
罗衣瞧着曾国藩可怜兮兮的样子,于心不忍,道:“爷,罗衣瞧着你们交情不浅,你忍心丢下这位大人吗?万一他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你岂不后悔一辈子,反正你也并无急事,何不成人之美。”
她这样一说,倒教天门无话可说了,只得点头同意。
天门上了罗衣的马,在身后抱住她的腰,说:“你别不是动了回‘天地会’的念头吧?”
“那要看你对我如何了。”罗衣说着格格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