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宣娇觉得天门的话十分有理。只因神灵庇护,她才重获天王信任,若在奎星阁开杀戒,对神灵肯定大不敬,说不定会因此受到神灵的惩罚。
但是这瞎子的言行实在令人神共愤,无法相忍。死瞎子编出反诗来影射她也就罢了,竟还对诅咒天国鬼夜哭,楼塌了。这等反贼若放到民间,一路唱下去,岂不蛊惑人心,扰乱太平世界。
洪宣娇看天门也极为愤怒,拖起瞎子向秦淮河走去。就道:“弟弟,你也不要脏了手,叫兵士们去做就够了。”
天门说:“姐姐你在此稍待片刻,天门要亲自瞧着这反贼沉河。”
洪宣娇为自己的前程着想,觉得她不能开杀戒,天门是她幸运之神的引荐者,自然也不能沾上晦气,便令兵士把郭嵩焘捆了,丢到河边去。
郭嵩焘被缚了手脚,若丢到河里必死无疑。
天门想不明白,郭嵩焘自从苏州被自己人丢到叛军的领地,饱受磨难,在天京城为活命又装作瞎子,忍辱负重都挺过来了,这会儿怎么会如此的疯癫,唱出那样的词来呢!而他也是鬼使神差,偏当着喜怒无常的洪宣娇,与郭嵩焘斗嘴,引得郭嵩焘胡言乱语。
按说天门与郭嵩焘都是极聪明谨慎的人,平日里都谨言慎行,从不会有疏忽,今日竟犯了这种错误,这场祸事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有些事情就这样的看似不可能发生,但是偏偏发生了。
天门自从遇见杨仟慈,不知怎的,脑子便不清爽了,也并非魂不守舍,却常丢三拉四。
两个兵士抬上郭嵩焘就走,紧急时刻,天门灵机一动对洪宣娇说:“姐姐,今日之事有些古怪,为神灵重塑金身之日,竟闹出这场恶心事,恐怕已经惊扰了神灵,天门要送瞎子到河边,向神灵求告一番。”
洪宣娇道:“那就请弟弟多费心,也替姐姐祷告祷告,就说这个瞎子诅咒我太平天国,杀他乃是为民除害,杀生实属万不得己。”
“姐姐放宽心,天门知道该如何做。”
天门跟在兵士身后,边走边想对策。
郭嵩焘没想到自己只顾嘴上快活,任性胡闹,惹上杀身之祸,眼看离秦淮河越来越近,水的寒气已经渐渐从河边吹来,不由慌了神,忙高声叫骂天门,试探天门跟来救他没有。
天门正在琢磨搭救他的良策,听见郭嵩焘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自己的名字骂不绝口,不胜其烦,冲兵士做个“打”的手势。
兵士会意,下手极狠,一拳便将郭嵩焘击昏过去。
三人押着郭嵩焘很快到了河边,天门仍未想出救人的办法。在河边站定,两个兵士驾起郭嵩焘就要丢进河中,天门忙道:“且慢,河岸边上水浅,丢在这里怎能淹死他,等一等看有花船过来,登到船上划到河中心再丢下去。”
天门为的是拖延时间,但是老天似有欲灭郭嵩焘之意,正说着,一艘花船便驶了过来,而且还向岸边划过来。
天门暗暗叫苦,盯着花船的窗格出神,窗格中露出一个歌妓妩媚的笑容,歌妓看见天门,忙起身走出船舱,站在船头向岸上深施一礼,极为深情地说:“公子,你今日可有闲暇?请上船来,让民女好生侍候您一回,略表寸心。”
天门摇头,冷冷地说:“小爷今日不得闲。”
“公子,您不记不得民女啦?民女叫桃儿,公子曾救过……”
天门一怔,定睛细瞧,恍然明白,这个歌妓是那日在河边施舍过的女子,只因她换了艳丽的服饰,才没有认出来。
天门大喜过望,但仍不动声色道:“休要胡说八道,快叫船工将船靠岸,太平军要暂征你们的船一用。”
桃儿很是通透,看到天门身边站着两个兵士,还有一人被五花大绑,猜到这个公子有公事在身,不便与自己寒喧,便招呼船工将船靠了岸。
船中的歌妓们见外面热闹,都跑出来瞧,也惊动了花船的老鸨。她见两个兵士朝船上抬人犯,不知发什么事,拦着求情:“军爷,我们这是私家花船,船上还有客人哪……”
兵士一把将她推开,喝道:“一边呆着去,爷们这桩差事快得很,到河中间便办妥了。”
天门跳到船上,走近桃儿,装作调戏她,托着她的香腮,笑嘻嘻地说:“让小爷瞧瞧,这小可人儿……”
说着顺手一揽桃儿的腰,将她拉到角落里,暗中指了指郭嵩焘,低声道:“那个人不能死,请姐姐想个法子救他,不知姐姐可做得到?”
“他是什么人?你们要将他扔到河里吗?”
“他是在下的亲戚,与军中有些误会,我们走后,请姐姐无论如何要设法救他上来。在下今日出门分文未带,改日必奉上百两黄金答谢。”
桃儿想起上次天门借钱帮她的事,不由莞尔一乐,然后偷瞄了一眼老鸨,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少顷重重点头道:“恩人放心,桃儿一定救他。”
“好,三日后我仍在这岸上等你,你来取钱就是。”
“恩人怎么称呼?”桃儿怕天门误会自己,脸微微一红说:“桃儿绝不会要恩人的钱,桃儿问您的姓名,是想记住,这人间地狱的天京城里还有一位菩萨心肠的侠士。”
“在下姓邵,名天门,”天门拱手说:“拜托了。”
花船很快划到河心,两个兵士将郭嵩焘推到了河里。
天门与兵士回到岸上,洪宣娇不知何时站在岸边,道:“天门弟弟对天王的忠心真令姐姐感动,为一个疯癫的瞎子,弟弟竟不惜自降身阶,亲至河中心去监刑。”
“天门说过,在天京城中,天王与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天门当然要无比珍重你们。”
天门回到翼王府,把自己独自关进房中,由怀里拿出小手偷来的那个铁器,看了半天,猜到应该是一把短小的火枪。
“那几个女兵要凶多吉少了!”天门喃喃自语,心中不由一阵难过,早知小手偷的是这东西,他当时便不顾一切把火枪还给洪宣娇了。
小手这孩子到底年轻贪玩,不懂世间险恶,图一时新鲜,偷来这对他全无用处的东西,却不知会有许多人因此而送命。
天门摆上香案,点上香烛,欲要做一场法事,希望能借助神灵的力量,给洪宣娇以暗示,触发她的慈悲心,对犯错的女兵们能网开一面。
香烛点燃,天门屏息而坐,在氤氲的烟雾里神游身外,升腾入空,他只觉得灵魂在屋内盘旋许久,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天门像困兽一般,在屋内乱闯,忽得冲到屋顶,忽得摔到地下,眼前一片灰蒙蒙的,耳边是嘈杂的声音。从前那种闭上眼便可以看到五彩祥云绕身,开口倒可以与神灵对话的世界不见了,他陷进了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中,既恐惧又无助。
天门挣扎着,呼喊着,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忽然眼前一簇火光舒展开来,火光似乎长出许多触角,将他攫住,向他身体传送热量,炙烤得他口干舌燥。
天门慢慢地像一片烧完的纸灰,轻飘飘地落到地上,接着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门觉得脸上一凉,便醒了过来,发现全身湿漉漉的,地上也全是水。
“师父,你在做什么?要烧死自己吗?”是韩小手的声音。
天门看到自己躺在地上,衣服不知怎么被火烧得支离破碎,毛发的焦糊味很重,伸手向头上一抹,攥了一把烧焦的头发。
“我这是怎么了,你为何会在这里?”天门奇道。
“你身上着火了,幸亏我来得及时,要不然你就被烧死了。”小手说。
“你是怎么进来的?”天门大惑不解:“翼王府这么大,你怎么找到我的住处?”
“嘿嘿,我是谁啊,我想去的地方,没有进不去的,我想找的人,没有找不到的。”小手得意地说。
原来洪宣娇差人修缮奎星阁,兵士们带工匠进到阁内,看到一个瞎子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孩住在里面,便驱赶他们离开。
工匠们闻知瞎子会说书,就求情留下他们爷儿俩,说干活枯燥,听瞎子说说书,与小孩子逗逗趣,挺解闷的。兵士也想工匠赶快做完活,他们好再分派个有油水的差使,便默许郭嵩焘与小手留了下来。
小手嫌工匠们敲敲打打的闹得慌,丢下郭嵩焘一个人瞎逛去了,等他回到奎星阁,才知郭嵩焘被丢进了河里。
小手追问兵士为何要杀郭嵩焘,兵士懒得答理他,是一个工匠悄悄告诉他,郭嵩焘唱反诗,惹怒了萧王娘,同来的年轻丞相便亲自将他处死了。
小手猜到那年轻的丞相是天门,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心狠,决定当面质问于他,于是就缠着兵士问出天门的住处,等天黑下来,爬树跳墙进了翼王府。
天门正走火入魔,小手趴在窗外看到了,这才闯进房中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