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被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欺骗。
石达开对天门失望至极,也痛恨至极,决定除掉这个无耻的阴谋家,清廷的忠实走狗。
石达开将曾国藩的日记,天门的四句诗,一并装进给洪秀全的密信里。他攥着封套的手颤抖不停,几乎要把封套攥化了。
石达开叫来傅忠信,把密信交给他。
“老傅,你往天京走一趟,切记要亲手交给天王。”
“好差事,我老傅还从未去过京城呢。”傅忠信小心地揣起信,喜不自胜。
“老傅——”石达开心里像压了块巨石,沉重无比,苦闷不堪,“你说说,若你最好的朋友背叛你,你会不会杀了他?”
“石相公,你当我是最好的朋友吗?”现在的石家军中,人人称石达开为“翼王”,唯有傅忠信仍叫他“石相公”。
石达开想了想,点头说:“当然是。”
傅忠信嘿嘿一笑:“你迟疑了。不过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我敬佩你,信服你,因为你善良,仗义,对朋友真诚,所以若有人要我伤害你,我绝做不到,更别说主动背叛你了。我猜,你想杀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如果我欺骗了你,自我们相识那天起就给你设一个局,从未把你当成朋友,而是利用你达到我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会不会杀了我?”
“不会。”傅忠信嘿嘿笑着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一个没有私心的人,怎么会利用朋友,怎么会欺骗朋友呢?”
“若是我隐藏得深,外表装得很义气很善良,其实是一个卖友求荣,卑鄙无耻的小人呢?”
“在我走投无路时你收留我,转眼快十年了,即便你对我的好是装的,我老傅也值了,今日你要我去死,当我还你就是。军中不是有一句话常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你让我快活了十年,今日若需要我死,我绝无怨言。”
“老傅,你说什么呢,我仅是打个比方,想听你一句真心话,你却在这里和我打马虎眼。”
“石相公,你今日怎么了?刚大败曾妖头,为何不见你高兴,却见你言语中藏着杀机?究竟什么人什么事让你生出如此多的怨恨?”
“没什么,你走吧,快去快回。”
傅忠信退出去,踩着重重的脚步,“嗒嗒”地走在舷梯上。每一步都像踏在石达开的胸口上,让他心疼不已。
“石相公——”傅忠信去而复返,站在门口探头看着石达开。
“老傅,你还有事?”
“石相公,你离家已数月,王妃和小妹定然日夜掂念你,怎不见你有家书捎回去?要我去府上给王妃和小妹带个平安吗?”
“不用,公务要紧。”石达开摆手道。
傅忠信嘟囔道:“什么重要的公事,还有什么比自己亲人更重要的……”
石达开被怒火冲昏头脑,把小妹的事情忘了,傅忠信一提醒,他不由悚然一惊,心想坏了,小妹还在天门手上哪。若告密天王,把天门处死,小妹怎么办?谁去照料她?
邵天门,你够狠,竟然算准会有暴露的一天,提前把小妹骗去做人质。
“老傅,老傅——”石达开追出去,紧走几步拦住傅忠信,伸手要过密信,“你先不必进京了,这封信我还需再斟酌斟酌。”
傅忠信呆在原地,摇头自语:“石相公今天是怎么啦,丢魂失魄的,全没了往日的主见。”
石达开回到房中,把密信扔到桌上,死死盯着看了半天,苦笑道:“老傅说得对,还有什么比亲人更重要的事情。天门,我今日放你一马,不管你是人是妖,都希望你能对小妹好。”
石达开引着火,点燃密信,丢进火盆里。
曾国藩被属下用小船救走,连夜登岸奔九江县城临时营地修整。
想到上百艘战船被毁,帅船被俘,曾国藩又羞又恼,紧闭房门不肯见人。
副手塔齐布和后援军将领罗泽南立于门外苦口相劝,怕他想不开寻了短见。他们却不知道曾国藩自求死自寻活了一回。
郭嵩焘得知湘军战败,曾国藩的帅船被叛军掠走,急忙赶来,支开塔齐布等人,隔门说道:“曾大帅,此刻不是闭门思过之时,你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决断,快快开门。”
“还有何十万火急的事?我辛辛苦苦创办的水师差点全军覆没,还有比此事更令人上火的吗?”
“我进去细说给你听,保准让你火冒三丈。”
曾国藩打开门,放郭嵩焘进屋。再看他的形象,衣着邋遢,赤着脚,散着发,眼角结着眼屎,哪里有半点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帅气概。
“伯涵兄,曾大帅,你这个样子若叫兄弟们瞧见可如何得了,快去收拾干净了。”
郭嵩焘亲自打来水,为曾国藩梳好头,等他更衣洗脸,焕然一新,二人相对坐下,曾国藩问道:“筠仙兄说有火冒三丈的事情等着曾某,请说来听听。”
“请问伯涵兄,你的帅船可是被石达开掠走?”
“明知故问。”曾国藩现在最不想听见的两个字便是帅船。
“帅船上文书卷宗,圣旨手令等机密之物可曾带出来?”
“呀——”曾国藩吸了口凉气,手拍着额头,暗暗叫苦。只因他动了轻生的念头,以为必死,对身后之事再无牵挂,自然顾不得案头之物。
但如今未死成,军中一应机密文书都落在船上,可如何是好?
“皇上的圣旨还有兵部的公函都未及收拾,如今落入长毛贼手中,将我军中机密一览无遗,曾某罪过大矣!”
“伯涵兄,反正我们湘勇已败得够惨,石达开知道我们的秘密也什么打紧的。倒是要想一想,遗下的文书可有与江南各路官兵相关的,若有,须尽快补救……”
“没有,没有,朝廷不与我议官兵攻防之事,只有问我湘勇作战计划,催促我发兵的文书。”曾国藩自宽了宽心。
“可有与天门相关的信函物件?”
曾国藩真把这茬给忘了,经郭嵩焘提醒,想到自己的日记也丢在船上,脸色不由大变,“糟了,真有一些东西与天门有关。”
“是什么东西?要不要命?”郭嵩焘担心的正是天门,也跟着紧张起来。
曾国藩不愿说得太细,只说有一份给皇上的奏折稿本上提到过天门的名字。沉思一下又说:“我听天门说过,他与石达开是结义的弟兄,石达开还将大妹许配给他,凭着这份亲情友情,若石达开搜去文书,想来应会替天门打一打掩护吧?”
“两军交战,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哪里有亲情友情可讲?再者说,长毛贼们有几个讲道义的?我陷身金陵时,无一日不见长毛贼杀人。天门在贼巢之中,处境凶险异常,稍有不甚便要焚身碎骨,此事要先向坏处想,伯涵兄怎敢如此乐观?”
生死关头,曾国藩竟做出这种极不负责任的假设,令郭嵩焘大为诡异。
“筠仙兄说的是,此事绝不可大意,我们应该立刻通知天门,让他撤出金陵。”曾国藩觉察出郭嵩焘对他不满,态度一下变得积极起来:“你刚从贼巢出来,对那里的情况熟悉,就请你受累跑一趟吧。”
天门才救郭嵩焘一命,要他再入城去救天门,也是情理之中,郭嵩焘当然不能推托。但是太平军四面开战,城门紧闭,戒备严密,若想混入城中,哪有那么容易。
据探子报上来的消息,天京守城的兵士全换成杨秀清的亲兵,凡遇可疑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一杀了之。
即便郭嵩焘不怕死,愿冒险闯关,但若不成功,他死也就罢了,岂不误了搭救天门。
曾国藩提出的意见也没错,除了郭嵩焘,再无进过贼巢的人,他若不愿冒险一试,天门只能自求多福,听天由命了。
“我去就去,进得城便与天门同生共死,若进不去,黄泉路上我先走一程就是。”郭嵩焘慨然道。
“真乃气吞山河的汉子,什么事便要黄泉路上先走一程?要不要左某送送你?”
声若洪钟,话到人到,一个头发胡须长成一片,短衣打扮的壮汉迈步进屋,冲曾国藩深施一礼道:“湖南巡抚衙门行走左宗棠给曾大帅请安。”
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缓,曾国藩和郭嵩焘都险些笑出声来。
只听说过上书房行走,军机处行走,这左宗棠竟别出心裁,给自己封了个“巡抚衙门行走”。
左宗棠入幕骆秉章门下,在巡抚衙门帮办一些杂务,军情紧急时也受命为守城剿匪出谋划策。
曾国藩的湘勇出湘作战,骆秉章知他军费不足,为表对子弟兵的支持,便指派左宗棠,到全湘各地募捐一批粮食,赠予湘勇。
左宗棠在长沙襄办军务已久,深知前线将士不易,一刻也不敢耽误,跋山涉水,走村访寨,头也顾不得剃,脸也顾不上刮,奋战月余,终于募集来百余车粮食,便日夜兼程亲自押送到曾国藩的大营来。
“季高,你怎么像个疯子一样,小心吓着了曾大帅。”郭嵩焘道。
“大帅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怎会怕一个疯子。”左宗棠笑问:“在门外便听筠仙兄要慷慨赴死,不知所为何事?可否方便让宗棠也听一听?”
“你知道也无妨,反正你也认得天门。”郭嵩焘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细讲了一遍。
左宗棠听罢,笑道:“筠仙兄,我替你走一趟黄泉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