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左二人是文朋诗友,平日常在一起诗酒闲话,但若论肝胆相照,同生共死,郭嵩焘以为远未到那种境界。
“季高,我们这里眼看火上房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记着,若我遇到不测……”
“谁和你说笑?骆大人交给我的这趟差事,我总算不辱使命办妥了,回到长沙,他老大人少不了要放我几天假,我这个人你是了解的,一闲百病生。我想呢,筠仙兄担着为曾大帅筹办兵饷之责,分身乏术,不如我便到长毛贼的天京城逛一逛,既休了假,又顺便办帮你了一桩公事。如此可两全齐美,不知筠仙兄意下如何?”
这怎会是两全齐美,天京城是什么地方,长毛们是什么德性,左宗棠岂会不知,他说得很明白,要替郭嵩焘走一趟黄泉路。天京之行,如与死神同行,分明是九死一生的苦差事,哪有他说的既可休假逛风景,又可顺便办差那样轻松。
左宗棠愿为朋友两肋插刀,郭嵩焘虽然感动,却不能坦然受之,连说:“不可,不可……”
曾国藩围着左宗棠转了一圈,道:“有何不可?我认为季高去最为合适。你瞧他这副模样,活脱脱的长毛贼。筠仙兄,此次赴金陵,时间紧迫,容不得你头发长出来,你若想造假骗过那些护城贼兵,只怕并不轻松,倒是季高,连装扮也省了,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进太平军中,也未必有人疑他。”
“伯涵兄的话虽有道理,可我怎忍心让季高替我去送死?”
“筠仙兄此言差矣,你去是送死,我去却是度假。”
左宗棠掰着手指头道:“我昨日突然心血来潮,查了‘一掌经’,获知我恰好在艮位有一个月的鸿运。我当时十分纳闷,怎会平白无故盘出一个月的鸿运?我若不往东北方向去,岂不白费了这运势?呵呵,果然卦不走空,今日便有这样一件事等着我去做。”
郭嵩焘知道左宗棠懂得阴阳术数,有些时候也领教过他的占算本事,但风水先生江湖嘴,说出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外行是无法分辨的。郭嵩焘怕左宗棠为宽自己的心,故意编出好听的谎话。
“季高,你别耍小聪明,此事由不得你,”郭嵩焘严肃地说:“我立刻差人将你送来的粮过数入账,你快些回巡抚衙门交差吧。”
“曾大帅,筠仙兄是您的得力助手,眼下湘勇新败,士气低落,他出外可筹钱粮,入营擅抚军心,在军中作用甚大。宗棠乃一闲人,哪地方有我没我都一样,我不归您管,不必请您的手令,自告奋勇去了,麻烦您知会骆大人一声吧。”
左宗棠不愿再与郭嵩焘啰嗦,一个急起身,旋风一样走过他身前,握掌成拳,中指成山,出奇不意在他太阳穴上一击,郭嵩焘便被击昏在地。
左宗棠朝曾国藩一拱手:“宗棠立下军令状,不带活的邵公子来见大帅,请取我项上人头……”
声随人形,说着话人已经远去了。
“左宗棠此人有勇有谋,对朋友义薄云天,天门也曾预言他将来可封侯拜相,此人堪称吉神福星,若能招至麾下,对完成平叛大事益处大矣。”曾国藩自语。
左宗棠为何不顾危险,执意替郭嵩焘走一趟天京?全是因为天门。他的确查过“一掌经”,自己有艮位的吉兆。由湖南往九江正是走的东北艮位,左宗棠以为此番筹粮给曾国藩,很可能会被曾留在营中重用。
等他进了湘勇的大营,正好先遇到了一个故交,才知道曾国藩刚刚吃了败仗,百余艘耗费巨大心血打造的战船尽皆损毁。他心里一冷,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难道是我的卦不准吗?何止不准,简直是反象啊!左宗棠懊恼异常。
曾国藩惨败,为减轻责任,免予朝廷问罪,必要隐瞒一些真相。但瞒得住朝廷,瞒不过江南各地衙门。若有人觊觎曾国藩的湘勇,乘机摘桃子,上折子狠参曾国藩一本,将他革职归田,永不叙用便是轻的,说不准还要羁入刑部大牢。
左宗棠赶得巧,在曾国藩败后第一时间进入湘勇大营,若他回到长沙后,接着便有人上参劾奏折,曾国藩肯定首先疑他泄露消息。
在左宗棠的心里,一直惦记着天门为他算的那一卦,他将来是要封侯拜相的,与曾国藩结怨事小,倘落一个背后下刀子的阴险小人之名,怕是连在骆秉章手下打杂的差事也要丢了。
左宗棠硬着头皮去见曾国藩,准备见机行事。
没想到,他尚未进帅帐,便听到天门身陷金陵的消息。
左宗棠在失意迷惘时,是天门为他指出一条富贵险中求的捷径,从此得以周游在封疆大吏,达官显贵身边。他以为与天门湘乡一别,萍水无踪,两人的缘分便就此终结了。
以前的左宗棠心高气傲,目空一切,自遇到天门后,才自知其实是心浮气燥,修为尚浅,站在天门面前,如仰星空,如沐明月,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他经过反躬自省,人已变得谦顺务实了许多。
世外高人,通灵圣者,能得一面之缘已属天福,能获一语指点便可立命。俗物不得久居泉头,朽木何须徒费春风。左宗棠不敢奢望与天门再有更深切的交集。
怎料到一卦相牵,隔着千山万水又把他扯到天门跟前。
我非曾氏,曾氏也非我,如此看来,我与天门必非湘乡那几句话的缘分。左宗棠暗想,九江望金陵,金陵也在艮位上,我若往东北走吉位,虽入险地却可化险为夷,必无杀身之祸。
富贵险中求这句话,真乃至理箴言,未经历过的不解其中滋味。那年随骆秉章是涉险,此次入天京也是涉险,不知这一回会求得什么样的富贵。
左宗棠挑一匹快马,避水路走乡道,飞奔天京。不到一天的工夫便进了江宁界,左宗棠换上备好的太平军官衣,借着夜色,真就大着胆子招摇过市了。
天京城中,杨秀清为天门修了宅子,并且派出干练的侍卫,将他精心看护起来,天门想要由天京脱身变得极为困难。
洪宣娇正在奎星阁为天门修缮庭院,得知天门已获东王赏的宅子,顿时急了。
一日朝罢,洪宣娇拦住天门,张口便要质问他为何出尔反尔,住进了杨秀清赏的宅子里。
侍卫在跟前,天门怕她说走了嘴,忙岔开话头道:“听说萧王娘在奎星阁办了一处绣坊,可否准下官前去欣赏?”
洪宣娇扫了天门身边的侍卫,点头道:“既然丞相喜欢绣活,现在便随本王娘去就是。”
侍卫亦步亦趋,紧随天门身后。洪宣娇道:“丞相何时变得如此尊贵,竟也和各位王们一样,配了带刀的侍卫,难道这城中还有暗算你的歹徒不成?”
天门做出一脸苦相,摇头不答。
洪宣娇觉察出不对,暗想不妙,看来杨秀清已把天门给监视起来了,从天门仍如常参加朝会来看,天王应是毫不知情。
不知杨秀清耍什么把戏,总要弄清楚才好。
想到这里,洪宣娇道:“我忽然记起一件事,绣坊正在赶制天王寿典所用王袍,我恰有一疑问要请天王示下,丞相便与我一同去面见天王吧。”
天门知她的用意,点头称好。两人刚要迈动脚步,天门的侍卫打横道:“丞相只怕去不了,刚才散朝时东王吩咐下来,今日在府里为公主摆谢师宴,请丞相过府……”
“成什么体统,我们说话,怎轮得上你小小的侍卫多嘴。你去禀报东王,就说丞相见过天王便去赴宴,不,本王娘也要去讨一杯酒吃。”洪宣娇怒道。
“请萧王娘不要为难小的,小的是奉东王的命行事……”
“东王是王,西王便不是王吗?狗东西,狗仗人势,竟然不把本王娘放在眼里!”
洪宣娇将对杨秀清始乱终弃的一腔怨恨都撒在侍卫身上,“哗啦”一声抽出腰刀,天门只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刚喊了一声“不可——”
那侍卫已经人头落地。
“姐姐好快的刀。”天门叹息一声,喃喃地说。
洪宣娇重获洪秀全的信任,加之手上握着一支秘密火枪队,她已容不得杨秀清再轻视他,更何况一个在她眼里狗屁不是的小侍卫。
“姓杨的飞扬跋扈也就罢了,连他的走狗也这样嚣张!”洪宣娇将刀在侍卫的尸体上擦干净血迹,道:“天门,杨秀清是把你软禁起来了吗?”
“姐姐,这件事你知道便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不是与东王针锋相对的时候……”
天门不敢直言相告,说他与杨家公主已定下亲事,那样洪宣娇肯定要一刀把他也砍了。
他只能先劝住洪宣娇,剩下的事情再从长计议。
当街杀人的事在天京常有,但是西王妃杀了东王的手下,这种事却从未发生过。
这件事太突然,也太大,天门有些发懵,站在侍卫的尸体旁,连咕咕冒出的鲜血浸湿了鞋子都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