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亲王请旨领办庄家冤案,本意不过是替若兰翻案,并无清算不法官员的念头,更无借机打击异己的想法。
可是哪知这案子交三法司会审后,江仁轩不供还好,一供竟是一张十几人的大名单。六部九卿里几乎全有官员牵连其中,还有许多告老返乡的老臣,八旗子弟……甚至连宫中的太监也和江仁轩有一腿。
要说是三品大员犯案,牵扯这许多人,惠亲王不以为怪,可能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草结案了事。
可江仁轩算什么东西,刚入流的微臣末吏而已,竟能手眼通天,和众多朝廷上官打成一片。而那些张口圣人文章,闭口君臣节义的朝中重臣,不顾廉耻尊严,甘心任由下官驱使。
惠亲王一想到那些官僚的嘴脸,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倒要看看,一个小小的江仁轩,到底腐蚀拉拢了多少官员。
因此,他铁了心一路查下去,谁劝也不理。
当然,这里还有庄若兰的因素在里面。如果结案,依若兰的脾气,定要离开王府,他还没有想好如何把若兰长久留住的法子。
惠亲王不知道曾文二人因何与天门搅和到一块的。
问道:“天门,是曾大人和文大人接你来京的?”
“王爷抬举晚生了,天门哪有那么大面子。我们是巧遇而已。”
天门机巧得很,涉及曾文二人的事情,他们自己不说,天门是不会戳破的。
惠亲王瞧着曾文二人,道:“自从庄家案子复审以来,朝中大臣们,个个忙得不可开交,你们二人倒是清闲,在街上闲逛起来啦……文山,你莫不是来替谁说情的吧?”
他明着说文山,其实是说给曾国藩听的。
昨天刚把一个四品官员革职查办,主审官审这许多日子案子,没了耐心,拿来那四品官,一句话不说,先招呼一顿杀威棒。那官员皮开肉绽之后,来个好汉不吃眼前亏,把受江仁轩所托,给顺天府通判史正送过银子的事一股脑全倒出来。
惠亲王不知史正是谁,三法司里的陪审官员却清楚得很,知道史正是穆彰阿心腹。史正仅是一个六品的通判,能有多大能耐,敢收四品官的银两。不用说,他只是把那银子过过手,正主儿还是穆彰阿。
三法司主审官把供状呈给惠亲王时,惠亲王道:“怎么越查官越小,转了一圈儿又弄出一个通判。”
主审官提醒道:“王爷,四品官员给六品官员行贿,您不觉得奇怪吗”
惠亲王若有所悟道:“这史正是何来历?”
主审官诡秘地一笑,道:“有人见那史正出入穆中堂的相府,如走平地。”
惠亲王点点头,问道:“你对此事作何判断?”
“要看王爷的意思,向来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若真牵扯出穆中堂,这动静定然不小,朝野上下免不了议论纷纷,弹劾奏折自是如雪片般齐聚龙案。皇上对穆中堂一向倚重,他老人家的身子骨怕是动不得怒……”
惠亲王沉吟良久,道:“容本王好好斟酌一番,先把史正收监候审罢。”
其实惠亲王早已意识到,庄家这宗案子,看似牵扯出来的官员不少,却没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此案经都察院上奏复审过一次,只把江仁轩降职,便无声无息压下去了,若非有位高权重的大臣在起作用,绝不会是那个结果。
他猜背后之人应该是穆彰阿,因为此次落马的官员大都是穆党之流。
如今终于将要水落石出,一旦史正把穆彰阿供出来,这案子便审到头了。
惠亲王没有丝毫轻松之感,反而有些失落。这三个多月天天审案,和犯人斗智斗勇,应付说客,忙是忙了些,却很充实,也很有成就感。
忽然间要拆戏台子,他有些不习惯了。
惠亲王明白得很,别看终于挖到穆彰阿的墙根底下,要不要把他挖出来,还真得掂量掂量。
一个因微不足道的小官吏而起的民间案子,把当朝宰相,军机大臣,门生故吏遍及天下的权臣拉下马,可不是小事体,弄不好会出大乱子。
皇上本就对臣子们失望,若连他最信任的穆彰阿也失陷,不知他能否承受得住。
惠亲王不是行事鲁莽之徒,绝不会做因小失大的事情。
他正难以决断之时,从无交集的曾国藩登门拜访,他以为是为穆彰阿之事所来。
曾国藩入阁,穆彰阿从中出力不小,说曾国藩是穆彰阿的死忠,并不为过。
惠亲王很想把曾国藩从穆彰阿身边拉开,汉臣之中,林则徐算是可用之材,可惜被贬新疆。
要说后起之秀的人才,屈指可数,曾国藩算是出类拔萃的。他怕曾国藩知迷不悟,有朝一日,穆彰阿落势,受到牵连,那可是大清国的损失。
曾国藩是文祥的好友,如今他肯登门前来,正好借机提醒他,别一条道走到黑。
文祥见天门没有点破他们跑去涿州游玩之事,又赶上惠亲王有怪他们清闲之意,便不敢说出实情了。
文祥道:“回王爷,我人微言轻,并没有哪个大臣肯瞧得起我。至于有没有人请托曾大人,我就不知道啦。”
曾国藩一愣,瞅了文祥一眼。明白他心里的气还没有消,故意在惠亲王面前让自己作难。
曾国藩道:“文大人说笑呢,下官自从进京入仕以来,埋头书中,无暇结交。能说得上话,敢称得上知己的仅有文大人一人。要说无用,国藩是天下最无用之人,谁会请托于我。”
曾国藩这番话巧妙,不仅向惠亲王表明心迹,暗示自己无党无派,明哲保身。而且还明白地告诉文祥,你是我曾国藩唯一的知己,你不要对我有误会。
惠亲王当然听懂了曾国藩的意思,甚是安慰,笑道:“怎说你无用,你是穆中堂的得意门生,若真有人托你办事,也是可以办得好的。”
“王爷有所不知,国藩虽是穆中堂的门生,可中堂大人的门生何止国藩一个,我忝列其中,不过滥竽充数罢了,国藩在中堂大人面前并说不上话。”
文祥为曾国藩刚才的表白所感动,想他混迹京城多年,含辛茹苦十分艰辛,几同于夹缝中生存,能有今天的局面,也多亏谨慎二字。
想到这里,文祥不再呕气,展颜一笑,替曾国藩说话,道:“王爷,文祥与涤生兄相知多年,可替他作证,他所言皆发自脏腑,是个可相与的人。”
惠亲王道:“本王和他开玩笑而已,国藩的为人,本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好,你们二人正值血气方刚,要尽心替朝廷办差,别学了他人一身的坏毛病。”
这话便有当自己人的意思了。
曾国藩起身一揖道:“国藩谨遵王爷教诲。”
天门半天没能插得上话,好容易见他们话说得差不多了,道:“王爷,若兰姐姐在哪里,你们谈论国家大事,我听不懂,干坐着难受得很,还是让我和姐姐去说话舒服些。”
惠亲王笑道:“我们光顾着聊得高兴,把你给忽略了。你要见若兰,不难,等我先试一试你。”
“如何试?”
“本王听说你得了爷爷的真传,我领教过你爷爷的本事,却不曾见识过你的功夫,本王就写个字,你来测一测,测得准了,方可去见若兰。”
“我爷爷可没教过我测字,不如我给王爷排盘开奇门吧。”
“你会奇门遁甲之术?”
“门里出身,不学通三分,算得准了您赏我见姐姐,不准您当一乐,让姐姐来见我,如何?”
从没有人敢和惠亲王这样取笑过,他不仅不怪,反而觉得有趣,笑道:“好,本王且看你怎样让我一乐。”
天门问说:“不知王爷想问何事?”
惠亲王想了想,道:“就问庄家的案子何时了结吧。”
天门说:“这件事我在家中早排过盘了,不出三日,便有定论。”
曾国藩心说,他原来知道要结案,才跟我们来京,这是要接若兰回去啊。他在涿州时怎么没说呢?这个天门,心机倒是很深。
惠亲王当然不信。他正为穆彰阿的事犹豫不决呢,怎么说不出三日便有定论。结不结案本王说了算,我若偏不结案,这卦岂不落空。
天门瞧出惠亲王不相信他,说道:“王爷,这卦一时无法验证,您可不许耍赖,今儿不叫天门见着姐姐。”
曾国藩和文祥全都一愣,怕惠亲王下不来台,正要打圆场。
惠亲王道:“本王岂能和你耍赖,这一卦不可即时验证无妨,再换一卦便是。你来测一测……本王会如何处置史正。”
惠亲王很突兀得说出史正的名字,然后偷眼去看曾国藩,看他有何表现。
史正昨日被下狱候审,今天曾国藩便邀文祥一起登门求见,若说曾国藩不为史正说情而来,也未免太巧了些。
要知道,自从惠亲王领办庄家案子以来,各色人等前来递话说情,背后都有穆彰阿的影子。
那些人全被惠亲王拒之门外后,穆彰阿再也找不到能请托之人。这时史正被革职查办,情急之下,穆彰阿死马当活马医,让曾国藩出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惠亲王说出史正的名字,看曾国藩的反应,如果他果真为史正之事前来,惠亲王会把他连同文祥一并赶出去。
方才文祥和曾国藩一再表白,不是受人之托登门。惠亲王一时疏忽,忘了问他们为何突然登门造访。这时便不好再问,看着眼前三个人,惠亲王感觉有些蹊跷,因此欲借天门排盘,试探曾国藩到底是不是口是心非的奸猾之徒。
曾国藩当然认识史正,只是不知史正已经被革职查办。听见惠亲王要天门测如何处置史正,大惊失色,心说坏了,难不成穆彰阿已经出事!
这可是个麻烦,若穆彰阿已涉案,他此时上惠亲王的门,可有落井下石,另攀高枝之嫌,让惠亲王看低了自己。
曾国藩的惊惧之色,全被惠亲王瞧在眼里,冷笑道:“怎么,曾大人认得史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