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无暇多想,老实地回答惠亲王:“下官认识史正,去穆中堂家中时撞见过,只是从无深交。”
“是了,他只是一个六品的通判,曾大人如今连升四级,已官至三品。看来穆中堂虽然门生众多,却独对你厚爱有加啊。”
他这样说,曾国藩不能不辩驳一番了,道:“回王爷,下官能有今日之幸,中堂大人或有谬荐,但全凭皇上的恩荣,下官做得是大清国的官,不是谁的家奴。”
文祥也不知道史正已被法办,听惠亲的语气,是对曾国藩有误解之意,正欲解释,见曾国藩话说得颇有骨气,暗自点头,心说我没有看错人。
曾国藩的话,听着未免刺耳,却有和穆彰阿界限分明的意思,惠亲王便不挑不出毛病,只好略显尴尬地说道:“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
天门那边排好法盘,说:“王爷,卦不语于外人。是单独解给您听呢,还是当着两位大人的面讲出来?”
“曾大人和文祥都不是外人,你讲来无妨。”
惠亲王一句不是外人,让曾国藩大为意外,嘴上却道:“王爷,下官还是回避一下吧……”
“不必,天门算得准与不准,无关大局,他不说了嘛,只当一乐。”
天门说道:“不阴不阳入库来,生门半掩死门开。小人撞进大人怀,大人不怪小人怪。”
“怎么讲?”
“从盘口上看,王爷是大人胸怀,有意放此人一条生路。只是祸事不祸反为祸,小人遇着小人,他终难逃一劫。”
“这个劫是死吗?史正不过受人所托,替人消灾,凭他小小的通判,何罪至死?”
曾国藩想那次乔头欲回害天门的事,很是认同天门的话。如果史正手上有穆彰阿的把柄,即便惠亲王顾全大局,不追究穆彰阿,穆彰阿也不会放过史正。
文祥问道:“什么叫‘祸事不祸反为祸?’前面那个小人我知道是史正,后面那个小人是谁?”
天门瞧着惠亲王道:“王爷等得就是此人,却又不好处置他……您给他开一扇生门,正是把他推进死门里。”
天门点破了惠亲王的心事,也道出史正这个人的重要。令他暗叹,邵家果然不愧周易世家,天门小小的年纪,已有如此造诣。
惠亲王笑笑,道:“来人哪,送邵公子去见庄小姐。”
丫环进来,引着天门去见若兰。
惠亲王和曾文二人又说了会闲话,送他们出府。到了府门口,悄悄地单独问文祥:“你们今天来本王府上,所为何事?”
文祥道:“我们原是和天门从涿州一起来的。刚才话说得急,忘了和王爷回禀这事了。”
惠亲王点头道:“你去吧,曾国藩这个人大事不糊涂,值得你深交。”
若兰见到天门,又惊又喜,掩上房门,两人抱在一起,久久不忍撒手。
若兰道:“天门,姐姐快闷死了。案子总是不能了结,姐姐想回去无奈王爷不放,你怎么这时才来看我。”
天门摸着若兰的香腮,说:“姐姐在王爷府可是享受了。”
若兰一阵心旌荡漾,红着脸道:“弟弟是说我胖了吧?有什么法子,在这里天天好吃好喝侍候着,五体不勤的,都快把人急出病来啦。”
两人亲热了一番,若兰拿出一根五彩丝绳,朝天门胸前一摸,把他的扳指掏出来道:“我给你重新编了一条丝绳,好看吗?”
“好看,”天门瞧着若兰解下扳指上的布条,把丝绳系好,说:“姐姐,你更好看。”
“就你嘴甜。父母大人可好?你那个小媳妇响地好吗?”
“怎么是小媳妇?她和我一般大呀。”
若兰若有所思,叹息道:“是啊,她和你一般大,姐姐要和你一般大该多好!”
天门懂她的心事,转移了话题说:“父亲的身体还好,只是母亲……却不大好。”
“母亲怎样了?”
“上次被檩子砸伤了腿,找了许多郎中都瞧不好,如今在床上瘫着呢,跟前时刻离不了人。”
若兰急起来,道:“若兰真是不孝,母亲在家里受苦,我不能服侍她,却躲在这里享福。我立刻去和王爷说,不管案子结不结,我都要回去侍候母亲。”
天门说:“姐姐莫急,不差一天两天的,你的案子快结了。”
“真的吗?要结案啦?我父母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啦!”
若兰忍不住眼眶里盈满泪水。
惠亲王推门进来,道:“姐弟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若兰赶紧拭了泪,请安道:“若兰多谢王爷给民女作主,使得庄家冤案得以昭雪。民女回去后,便为王爷立生祠……”
“快别说了,这话说得我好生羞愧。你家原本不该有这一遭灾难的,还不是朝廷吏治腐败之故?”
惠亲王又道:“若是案子结了,发还你家的房产财物,你有何打算?”
若兰道:“若兰孤身一人,要房产财物何用。邵家对我有再生之恩,王爷对我有再造之德,除了给王爷建一个生祠之外,所有财物都归邵家所有。我找个地方,削发为尼,了却残生足矣。”
天门说:“姐姐若去做尼姑,我便去做和尚。”
惠亲王道:“苦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怎么突然反倒心灰意冷起来?依我之见,你哪里都不要去,就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天门,你也住到我府上来,要若兰陪着你,好好读书,来年应试考个功名,将来为国效力。”
天门和若兰对视一眼,说:“多谢王爷的美意,天门对功名不感兴趣。只是要姐姐住到您府上,这事窃以为不妥……她是我媳妇,住到您府上算怎么一档子事!”
惠亲王脸一沉,道:“你才多大,净胡说八道。”
若兰道:“王爷,天门弟弟,你们不用替若兰拿主意,我自有打算。”
惠亲王道:“好吧,这件事容后再议。天门,我来问你,曾国藩是朝中三品官员,他怎么想着去涿州访你呢?老实回答本王,他是否受了穆彰阿的请托,让你帮他办什么事?”
“王爷,你刚才不是说嘛,我才多大,曾国藩是三品大官,穆彰阿是军机大臣,我能帮他办什么事?”
“他刚升了官,应酬颇多,公务繁重,怎会有闲心跑去涿州闲逛呢?”
“他大概是去石经山烧香吧?”
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
惠亲王犹疑之心总算落定,道:“天门,你的卦挺准的,是得了你爷爷的秘籍了吧?能否借本王瞧瞧?”
“回王爷,那场大火,把爷爷留下的东西全烧了。家慈正是为寻找那些遗物才被砸伤的,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
“哦,那太可惜了。本王也喜欢谶纬之术,只是你爷爷不肯教我……”
话说半截,听得管家在门外禀报:“王爷,皇上请您进宫。”
“这时候召本王进宫所为何事?”
惠亲王忙更衣上轿,朝宫里赶去。
天门说:“是姐姐家的案子有说法了。”
天门猜得没错,道光要惠亲王进宫正为此事。
道光问惠亲王:“涿州那案子过去三个月了,办得如何?”
“回皇兄,臣弟正要陈奏此事。案子审到今天,已经水落石出,涉及的官员也已尽数查明,尚有几处疑点有待落实,再过些日子臣弟便具结奏请皇兄御览。”
“你瞧瞧御案上那些奏折,全是恳请朕适可而止的,真是涕泪俱下,令朕不忍卒读。朕看就到这儿吧,明日速将议处结果呈上来,结案吧。你也累了这些日子,好生歇息几天,朕这里还有几件要紧的事要和你商议。”
“臣弟替皇兄分担忧虑,是应该的,不敢言累。皇兄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也好,朕就先说给你听,你回去替朕琢磨琢磨。”
“皇兄请讲。”
“近来,朕的精神头越来越不济,常在恍惚之间,见到先皇的音容笑貌,这个兆头可不好,想是朕的好日子快到啦。”
惠亲王大惊,道:“皇兄何出言?您这是操劳过度,累着了,好好将养身体,慢慢便恢复元气……”
道光摆手道:“朕的身体朕知道。听朕和你说正事,前年朕拟了密诏,做了立储决定,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总还有些犹豫。依御弟之见,四阿哥和六阿哥两人,究竟谁更胜一筹呢?”
“这个嘛……皇兄,此事有关国本,甚为重要,臣弟不敢妄言,还请皇兄乾纲独断。”
“择立新君,是国事,也是咱们爱新觉罗的家事,你是朕的亲弟弟,你的话怎么叫妄言呢?旁观者清,朕现在心中困惑,你该帮着朕拿些主意才好啊。”
“皇兄的话,让臣弟诚惶诚恐,只是兹事体大,依臣弟拙见,可否向上书房的师傅们,婉转地要些建议呢?”
“好,不止是上书房的师傅,文庆穆彰阿他们,你都可以去悄悄商议,只是守着别把消息散出去便是。”
惠亲王道:“是,臣弟明白。”
“如今这形势,多少眼睛和耳朵盯着朕的一举一动呢,朕不便召外人进宫,便有那钦天监里有灵秀的人,也可以去察听一下……邵如林的孙子天门,从前是有些神通的,他通灵呢,只是不知如今还灵不灵。诶,你是知道的,朕是个没用的皇上,一生优柔寡断,误了不少事。如今事关江山社稷,到了紧要关头,就更不拿不定主意啦。”
“邵天门通灵是真的吗?”惠亲王诧异道:“臣弟性格孤僻,一向疏与外界来往,只知道邵如林擅长谶纬之术,却不知道有他孙子通灵一说……”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兴许现在他那神通还给了神灵也未可知,有机会便去试一试,多少可以作个参考……这件事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若传将出去,那些史官不定要怎么落笔呢!”
“是,臣弟记下啦。”
惠亲王出宫后,忍不住多心起来,那曾国藩拨冗去涿州见天门,莫不是受穆彰阿所托,为借天门的神通一用?
穆彰阿要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