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自己仿佛化身为万千水滴中的一点,然后落入了浩瀚汪洋之中,整个人被遥远的悠久的元素——被创世之初就已经存在的生命之水吞没。
他们的态度是警觉的、排斥的。因为,这些水分子似乎将我当成了那头章鱼,自然,也就以为我是又一个妄图征服他们奴役他们的怪物。
四周的水流狂暴地撕扯着我的身体。从内到外,就连我那死亡之后就静止下来的血液,竟然也重新在水流的召唤下奔腾起来。
我的器官、甚至我的心脏,都在血液的冲刷之下第一次重新运作起来。
心脏搏动、血液沸腾,久违了的感觉让我面红耳赤、胸口沉重,整个人都觉得难受极了。
但同时,我又感到无比欢喜:活着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即便我很清楚,此刻这所谓的“存活状态”,只是对生命的蹩脚模拟而已。等到水流的力量退去,我的血液就会再一次凝固下来。
扑通扑通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鼓膜。久违了的泪水从我的眼中流了下来,然后立刻消失在周围的水中。
某种全新的力量开始在我的身体里苏醒。我的意识如同漂浮于星辰大海,拥有了无限广阔的可能性。
无数闪耀的碎片在我的意识海之中浮沉。我的尸气又一次改变了形态,化作漫天四散的星辰,看似各自为家,实际上彼此之间有存在着隐秘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血液涌动、星辰闪烁。脑海之中的点点星光迅速收缩,然后自成一体地形成了一个小小宇宙,安静地漂浮在我的意识之中。
真是神奇。
我看着自己的力量发生改变,竟然因此看得痴迷。
就在这时,我却觉得自己的身体陡然一轻,然后,我的意识高高地飞起,无数的记忆纷纷扬扬,看得我目不暇接。
就连那些已经遗忘了的、或是努力了许久也无法想起的东西,此刻也全部回来了。
比如说,我身死的那一天的记忆。
周围的情景陡然一变:蓝天白云、新鲜的空气、热闹的现代化车站,还有一辆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长途大巴。
身边是一张张熟悉的脸:一起上课的同学们、同专业但不同研究方向的朋友们、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导师此刻看起来却很亲切,几个男老师正帮着主要为女性的心理学毕业生们往车上装行李。
女学生们叽叽喳喳,调戏着自己或多或少暗恋过至少一个学期的导师们,将平日里敢想不敢做的大胆举动和疯狂台词都说了一遍。
其中最“惨”的自然是我们系里出了名的小鲜肉教授。年轻的教授红着脸皮,让周围一群疯狂的女学生们弄得窘迫不已。
这画面熟悉却又遥远,看得我眼眶都红了,嘴角却还在笑着。
“你哭什么啦?”身边的室友拍了拍我的肩膀,只是自己分明也带着哭腔,“毕业旅行哎!哭丧着脸干嘛,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对吧?”
我不知道自己当初做出了怎样的回答,但是,此刻我听到这句话,心头却咯噔一下。
室友当时一定不会知道,自己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只可惜,此刻我的体内没有半分力量,这一刻我回到了过去,重新经历自己的记忆。即便我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没办法阻止悲剧降临。
真是残忍啊。
竟然要重新经历一遍当时的一切么?如果这就是代价,那我真是宁可自己永远想不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随口打发了眼睛红彤彤的室友,然后在大巴上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毕业旅行让我们一群知识女青年兴奋得像是熊孩子,叽叽喳喳的干什么的都有。
我的视线环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周骞的影子。
我想起来了。
周骞虽然和我不是一个专业,但是,本来他是说要陪我一起毕业旅行的。但是,他实习的公司临时有事,所以不能来。
现在想想,什么临时有事都是假的,他肯定是在和同样找借口没有来的张静姝在鬼混着呢。
这个认知不让我觉得心痛,只是觉得有些恶心。
最后一个抵达的是我们的专业课老师。快四十的女老师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而已。她手里牵着自家的四岁小豆丁。这个女儿来得晚,所以系里的同学都知道老师特别珍惜宠爱她。
我的视线落在小女孩水淋淋的大眼睛和软软的脸颊上,心里却觉得一痛。
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竟然也被卷了进来,最后还变成了僵尸。虽然跟了鬼婆婆,却也仍旧没得到一个好下场。
我真想要站起身来,像是《死神来了》里面演的那样,大声告诉自己的同学老师们这辆车接下来会出事,而我们大家都会死。
然而,我的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口中说出的也只是和旁坐互动调笑的话。
我的意识虽然在自己的身体里,对周围的一切却没有半分掌控力。
巨大的绝望几乎将我吞噬,我如同旁观者一般看着车上的欢声笑语,就连闭上眼睛转开头都成了奢求。
我僵硬地坐在座位里,或者说,是我的意识僵硬地被困在自己过去的身体里,心如止水、一片死寂。
大把开得很慢,路上在中转站停了两次。我们的目的地是大南方美丽云南一处少有人知的小山村。用安排行程的姑娘的话来讲,什么丽江昆明人那么多去得都变味了,既然要旅行,当然就要找一些山清水秀的原生地了。
那姑娘自己是纳西族,老家就是云南,所以自然比谁都要熟悉那些山好水好最关键食物也好的隐秘景点。
大巴开上安山公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这里的盘山公路年代久远、山体又陡峭,所以司机也只能小心再小心,毕竟一车人的安危容不得半点儿戏。
我的身体也越发紧绷起来,脑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小心啊!快到了!
悲剧发生的地点、我死亡的那一刻、我人生的转折点——就要到了!
我的神经完全紧绷,灵魂忍不住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我只听到窗外传来汽车急转弯的时候轮子抓地发出的尖锐声音。一同想起的,还有长途大巴司机气急败坏地咒骂喝尖锐的喇叭声。
一辆黑色别克轿车以极高的速度贴着我们的大巴反方向冲了过来。司机手忙脚乱地打着方向盘闪避,而对方的车却没有半点要减速的样子,笔直地对着我们冲了过来!
身边的同学们尖叫着,没有绑安全带的人这时候也已经来不及反应了,只是用力拉住身边所有可以落手的地方。
安全带几乎要将我的肋骨拉断了。我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想要将对方司机的容貌记下来。
然而,映入眼帘的那张脸却让我如遭雷击。
周骞。
驾驶座上、方向盘背后面无表情一脚将油门踩到底的人,赫然就是周骞。
怎么回事?
是他开车害得我们翻下山崖的?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杀我?
不对。周骞的性格我了解,他做事情低调,规模越小越好。换句话说,他就算真的要杀我,也不会拖上一车人陪葬、更加不会自己亲自开车上阵。
在我看来,周骞的长处在于运筹帷幄。他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子,做个实习生都能做到出席大型会议作报告的水准:这种开着车引起车祸的体力活,他才不会做呢。
可偏偏,他现在亲自上阵。
我死死盯着车窗外,在黑色别克车和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我却明确地看到周骞转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
他的视线那么悲伤、那么无奈、却又带着玉石俱焚版的决绝。
那样子,和我之前在地下商场看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最关键的,是他的眼底写着那么深沉的爱意。
就算是和周骞在一起的那么多年里,我也从来不记得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相反,我倒是在沈如初病娇毛病犯了的时候看到过这样的情绪。
那是近乎让人疯狂的独占欲、和不敢为不可为的无奈与隐忍交杂混合出的颜色。
那是爱我爱到恨不得打断我的手脚将我关押起来的疯狂,也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法好好保护我的无奈和自责。
问题是,周骞现在开着车要害死我,那么,他又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眼神?
难道害我并不是他的本意么?
我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情报不足下勉强作出的分析让我头疼得要命。
别克车扬长而去,而大巴的车前轮却不知道压到了什么,整辆车咯噔颠簸了一下,然后彻底失去了平衡。
一瞬间,车内的尖叫达到顶峰。
那么多无助的、恐慌的尖叫声夹杂着行李噼里啪啦落下的声音。我的身体好歹还被安全带固定在了座椅上,但是其他很多人就没有那么幸运,在车身倾斜的一瞬间就被重重地摔了出去。
咔嚓一声,一名同学撞在了车窗玻璃上,脖颈直接折断。
车窗玻璃碎裂,尖锐的断口刺进了她的脖子里。
我想,我再也不会忘记她死亡之前那绝望地放大的瞳孔,和如同温泉一般喷射而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