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见京城,我才知道,头一回进这京城的时候,我根本就是个瞎子聋子。
与西京洛阳庶几相似,无论汴京或开封,都有自己的“命脉”。就像骨血掩埋于皮肉之下,褪去外表光鲜亮丽白日昌盛繁荣,那些暗行于光芒背后阴影之中的人和事,才是这座城真正的模样。
我往脸上抹了许多泥灰,扮成个沿路乞讨的小乞丐,与城中众乞混迹一处,只花了三日,便知道了许多从前想也没想的事情。
这诺大一个京都,表面上是姓赵的,实则早已盘根错节处处都是兴和会的眼线。朝廷靠的是禁军,是兵,但兴和会靠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民,走卒贩夫行商坐贾,蝼蚁虽小,却是成群结队黑压压一片铺开去,混迹在人海之中,无处不在,无有行踪。除了皇城和楚王府,这京城中几乎已没有一处不被染指。朝官行程,小民起居,哪怕是某某家谁谁今天早上喝了几碗粥用的什么碗,只要兴和会想知道,便是无所不知。
难怪高狐狸那么底气十足。他这个京中首富,只怕已俨然要做绿林皇帝了。
连日来,我也渐渐想清楚了。
其实打从高狐狸带着阿仁安稳赴宴,我就应该察觉不对。
以高狐狸的心思,赵德芳能想到以人换人,他又如何会想不到。他敢来,必是早有准备。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
京城里,还沸沸扬扬在传我的事。
那日宴席上,阿仁射箭求亲却遭李琰搅了局的事已经被添油加醋传得面目全非,说李将军仗着身份强行欺压了这个出身微末的小厮,还说王爷那个义妹——也就是我——早已对小厮芳心暗许情有独钟,不肯屈从李将军这个夺人所爱的大恶霸,于是连夜逃出王府躲了起来,宁可放弃荣华富贵,也要为高家小厮守节,简直是感天动地侠女所为……
这些大乞丐、中乞丐、小乞丐每天走街串巷,聚在一起煮烩饭的时候就说这些听来的“故事”,跟说书一样,津津乐道,听得我差点没吐在当场,无数次忍不住想要跳出去跟他们好好辟个谣。
我不知道这流言也好谣言也罢的玩意儿背后有没有什么人在居心叵测推波助澜,可是这些以讹传讹的人到底有没有脑?脑洞大破天啦,说得好像各个在现场亲眼看见了一样。他们是不是忘了就没几天之前他们还在说高狐狸和赵德芳抢我呢……?这故事的画风突变得很快啊!
然而,耐着性子听了几****便发现了,其实……没有必要。
这些人并不在乎真相如何谁对谁错,他们想要的只是谈资,是伸长了脖子看个热闹,是把故事中的人物强行塞到他们所乐见的位置上来符合他们心中的遐想。
这是终日低伏在泥泞中卑微求活的人生里唯数不多的乐事。
有点可怜。更可悲。
反正让他们说一说我又不会死。
我和这些乞丐凑在一起厮混了十余天,把打小在沉香坊看来那些血雨腥风的故事挨个说给他们听,说得绘声绘色,又使出老本事,带着他们上赌场出千使诈浑水摸鱼,没多久就称兄道弟俨然生死之交了。
我说,我想加入兴和会,问他们知不知道什么人能引荐。
起初那些乞丐都不信,觉得我一个嫩生生的屁大孩子加什么兴和会,肯定是闹着玩的。在我再三坚持之下,才告诉我京都城西有一家酒楼,名叫六八楼,是个鱼龙混杂之地,也是兴和会在京中的一个门脸儿,来往信息常从这六八楼中过,掌柜的本人就是兴和会中人。
酒楼这种人多眼杂之地,我贸然去,不知会不会被认出身份。然而,我若想再进一步,不冒险却也实在不可能。
于是我第二天晌午便往脑袋上顶了片破荷叶遮掩住大半张脸,支着竹棍,拿着破碗,上六八楼门口蹲点去了。
谁想我才蹲下没多久,连个破碗都还没来得及摆好,只听“噗通”一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伯便四肢扑地地正正摔在了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