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原本是妈妈差我去替红姑送回帖,我跑完了腿不想回去,于是遛到城外野地里,爬上棵老树打盹偷闲。
这是我和阿仁从前常来玩的去处。我很喜欢从高处俯看远望的感觉,那能让几乎习惯了仰视他人或是盯着脚趾尖儿说话的我觉得,世界还有另一种模样。
说回那棵老树。我在树上玩了不一会儿,远远地,就瞧见阿仁也走过来了。当时我不知怎么的忽然玩心大起,于是把自己藏在枝叶里,打算吓呼吓唬这小子。
阿仁还是那副惯常小心的老模样,把周遭都仔细查看了一番,还没忘记抬头看两眼树冠。
不过我是谁啊?身为打小跟这小子一处偷鸡摸狗的死党,我料到他得有这么一手,早就屏息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其实按照以往经验,我的伪装隐藏能力和阿仁的侦察探测能力完全成反比,我都做好被他一眼拆穿的准备了,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没发现。
于是我看见他靠在树下睡了。
别看这家伙平日里正经八百一副深藏不露的老成像,真睡着了简直就是个孩子,皱眉撅嘴,一脸没吃着糖的模样。我趴在树上看啊看啊,一边臆想怎么才能飞快地戳一下他的脸然后再躲回树上让他找不着我,一边就把要吓唬他的事……给忘了。
于是,我看着阿仁睡着又睡醒了,看见他两眼朦胧地解开裤带,把手伸了进去,他的脸也渐渐变得绯红,呼吸渐渐急促……
这个过程真可谓“度刻如年”。
直到阿仁大喘气似的哼了几声,整个人都松懈下来靠在树根上,我才如梦初醒,本想抓住树枝稳稳阵脚,结果手忙脚乱,直接一个倒栽葱……正好砸在阿仁身上。
这一下摔得我七荤八素,抬头爬起来就瞧见阿仁那张脸刷得从涨红变成了蜡白。我“嘿嘿”干笑了两声,想是该先说“对不起”啊还是该先谢谢他这条人肉垫子救我一命,阿仁那小子却一脸被我扒光了的神情瞪着我,忽然兔子一样“噌”得蹦起来就跑没影了——之后,楞是整多个月没跟我打照面。
我俩这隔着老远就低头转身拐大弯儿的架势当然瞒不过我英明细腻的娘亲。于是我终于在娘亲的谆谆善诱之下,招了,然后吃了我娘好一顿竹笋炒肉,最后还是阿仁得了信来救我,才侥幸逃过一劫。
我娘说:“摔死你不打紧,万一把大郎惊出什么好歹来,谁担待得起?”心疼得跟她亲儿子被烂树枝砸了似的,搞得我简直想怀疑,阿仁才是她亲生的,我就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不过那天娘和阿仁到是谈了许久,关着门,一个字也没让我听见。完了娘一边往我背上揉药酒一边轻声地叹气,说:“你这个孩子唷,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定性?你收敛些吧!”
我很不服气,“这次事故纯属意外,我要早先知道他是干吗才不稀罕偷看哩!”
娘哭笑不得拍我一巴掌,“是是,都是别人的错,你总是得理儿的!”
我疼得哼哼,“我有想跟他道歉啊,但是他先跑掉了还一直躲着我。”
“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没脸没皮的?”娘气得又拍了我一巴掌,“你就不能学学别家姑娘的好模样?真不知道师父教得那些书都念去哪条沟里了!”
我一边心说:师父给教的那些没一个是“经子记传”,什么龙阳君咧韩子高咧汉武帝卫青霍去病其实三角恋咧曹操和郭嘉其实有一腿咧……娘是不知道,师父比我彪悍多了——一边很严肃地抗议:“娘,我觉得我挺好的。我不偷不抢自食其力,既不做亏心事更不去害人,凭什么非得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才算‘好模样’?”
娘苦笑:“你呀,你若真是个有福气的命,就请菩萨保佑将来大郎还能记着你。”
我忽然觉得十分不痛快,“为啥指望他记着我?他要记不着我我还不活了?娘你指着‘那个人’等到现在还不是连个鬼也没等来。”
“那个人”是我用来代称爹的话。虽说爹是我没法自己选的,可我不愿这么喊他。上私坊逛秦楼没什么,逢场作戏及时行乐也没什么,可再怎么缺道少德好歹也得有个下限,哪怕骗财骗色也别骗感情。这种害我娘伤身伤心十几年的家伙,想要我喊他一声爹,先等他下回十八层地狱转生投胎出来再议罢。
但我本意并不想刺伤我娘,我只是一时顺了嘴没管住。所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回头看见我娘那个被剜心捅了一刀的脸色,慌忙规规矩矩坐好,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口。
然而娘只呆了好一阵子,看也没看我一眼。她背过身去,站在昏黄油灯投下的暗影里,忽然对我说:“甜儿,如果有一天你能走,你就要当你从来没有我这个娘。”
我立刻跳起来抗议,“我不会丢下娘一个人逃走的!娘你不在,我为了谁逃出去?”
话音还没落,娘猛转回身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当然是为了你自己!”她用生平最凶悍的气势冲我大吼,末了,又摸着我的脸哭了。她说:“甜儿,娘这一辈子,若是连你爹也不能信了,活着也就没意思了。但是,你千万不要学娘。”
瞬间,我以为我天生就少了的那些心肝肺啊不知怎么忽然就全都冒了出来,张口没应上话,眼泪先落在了我娘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