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也就过上农历年了。
中国人的这个年啊,比什么都大,比什么都有说服力,简直像是神话传说中的避水兽,其所到之处,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矛盾似乎都会快速地、齐心协力地暂停且回避了!财务部、工会、后勤部、三产各各地都在忙着给全机关发钱、发慰问品、发过节用的各类小食品小喜庆玩意儿,效益好的二级分局、基层单位,也会给机关大小干部洒一层香水,时不时地,大家就会领到一箱柑桔、几袋木耳或两壶花生油之类,这些东西,虽说值不了几个小钱儿,但只要是发的,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还那样的大、那样的好看、那样的实用,总是让人忍不住欢天喜地的,感到一种依附感、归宿感——在大机关工作真好哇!有个单位真好哇,连年货都替大家想到了……
因为没有成家,小田和高岭有许多东西都没有往宿舍里拿,除了熟食与小零嘴留下来吃吃,大部分的年货,小田就给了刘开强,高岭的呢?小田问他,高岭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都送到A那里去了。”
“啊,你真的又跟她接上头了?你找死啊,要是靳局长知道了,该多生气!而且,他弟弟还在戒毒所,你们这样子,很容易遭人闲话的。”小田一听就急了,他觉得高岭现在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他原来不是很有理性的吗?不是有一个庞然而具体的远大计划的吗?
“我呀,何止是那些年货,只要她肯要,我真恨不得把我本人也送给她!”高岭答非所问。
“嗳,我问你,考虑过后果没有?当心给靳局长知道!!”
“唉,老田,有些话我是不敢跟你说。我最近有个感觉,我好像被什么人给惦记上了,真的,这感觉特别强烈。”高岭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到他的柜子里东翻西翻,竟拎出一瓶五粮液来。“这样,咱们哥儿俩今晚喝个年夜酒,正好说说话。”
小田吃惊地看那酒,高岭说不上是自得还是惭愧,那样笑了一笑:“不好意思,也是下面人送的,一直私藏着。本来想着,等我大功告成、离开办公室找到二级单位挂职了再跟老哥你好好喝的,现在看来,还不如今晚喝了。”
这天,正是年三十儿了,因为次日的新年初一这天,管理局机关多少年的惯例了,七个局长们都要分头到各基层一线新春慰问,握个手、合个影什么的,还会有电视台跟着做采访,所以不管是秘书还是司机,每年过年都是铁定要加班的。这样的,高岭与小田,都没有回老家。先守着窝,到年初二再说。
小田于是也站起身,从单位里发的那些食品礼包里,找出些开心果、豆腐干以及核桃仁之类的,撕开来倒在几个饭盒里,就着,哥儿俩个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
“你刚才,啥意思?”小田总觉得,像高岭这种智商,只有他惦记别人的,哪会给别人惦记上他呢?
“就那意思,有人想整我。把我整走。”高岭面无表情,一嘴的花生米嚼得腮帮子一动一动。
“不可能啊!你不是一直说,你方方面面,全是耳目、全是兄弟、全是姐妹,关系网织得很牢靠的,疏而不漏的?”
“还是漏了,漏的还是条最大的鱼!我大概是斗不过它的。”难得听到高岭有这种认输的调子。
小田听得略有些明白,又有些不解。要知道,高岭是极其谨慎的人,而且,就算他曾经在背后对靳局长动过手脚,但那两件事(匿名信的处理、透露他弟弟的消息),均是无影无踪、遁于无形的,靳局长是根本抓不到任何把柄的……可听高岭这口气,他分明是给靳局长惦记上了呀。如是这样,那太可怕了,绝对没处让、没处躲的了!
小田只好举起杯子跟高岭碰碰,连句像样的祝酒辞都想不出来,只任那五粮液的醇厚酒香在空中漫溢。
“所以啊,所以我索性也就不那么当真了,迟早要丢的江山,我还守什么,不如去守着我的美人啊。”
“你的美人儿!得了,我难道还不知道你!假若有一天,江山又对你招手了,你还是会一转身就放弃了美人的!”小田有些替那个A感到掉价,怎么这高岭一回头,她那里也就迎上来了呢。
“唉,你不懂我,可她懂!真的,她太明理了,她是真正懂得男人心的人!她这样好的人,若真陪那个狗屎王八旦过一辈子,实在太冤枉了!所以,我本来是反对她离婚的,可现在我鼓励她,离!”高岭带着点酒劲儿大声发泄。今晚的年夜饭,不知是谁的招待,高岭已在外面吃过请了,想来就已喝了不少酒。可这会儿,高岭还是喝得很猛。
“你别这么倚醉卖疯的。先不说她,你倒好好想想你自己,你前面辛辛苦苦做的那些努力,怎么这么快就甘心放弃掉?你动动你的脑筋好好想个招儿嘛?一定能想出办法,斗过那条大鱼的!”小田还想着给高岭打气呢!
“不行啊,老田,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就还是不知道好了,知道了你准会给吓倒在地上!你可猜到,那些调查组,到底来调查的什么?哼哼,怎么就没有人来找我谈话?不来问问我呢?所有的事情,我都清楚得很呢!你想想,我门儿清的,却没有人来问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肯定是给他们一起卖了呀,我给当盾牌使了呀!”
小田听得稀里糊涂的,看样子,高岭必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还在瞒着自己呢。也许,再喝个几杯,他就会全都说出来了吧。
小田给高岭斟酒,却发现后者竟然就醉倒了,这么快的就倒了,趴在桌子上,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所以啊,所以我还不如让我的美人回到我的身边。就把这所有的一切,当个屁,给放了吧……”
虽然市区禁放烟花炮竹,但零零星星的,仍听到东一声西一声的爆竹声,唉,却听得小田更加寂寞了。他把小田扶到床上,替他脱了鞋袜,盖上被子。
然后自己又回到桌前,慢慢地自己倒上杯酒,一个人喝起来。辣酒穿肠,真让他差点下泪。唉,瞧瞧高岭,他还好歹有个江山的幻梦,有个美人的背影,可自己呢,真是两手空空、怀抱空空、心中空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