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后上班没几天，刚过了小年，人们基本上还没有从节日的喜庆与慵懒中回过神来，冷不丁地，文件就出来了：小车班车改，方案一二三……
唉呀，这可真如料峭春寒，又似平地惊雷，一下子就把刘开强给掀得离开了半空。
文件出来的那天，他并没有看到。合着也是巧，刘开强正在出车。办公室下的单子，要刘开强跟着D副局长到杭州出趟短程公差，同行的还有安保处处长。
领导出差，要么是远一点，这样他们可以坐飞机或火箭（如果开始对民运营的话），以节约宝贵的革命时间；近一点的地方呢，反倒很不好办，就比如说到杭州吧，自然是有直达火车的，但是，让日理万机的堂堂领导者去坐空间狭窄的、气味复杂的公共交通工具，去吃价高质次的火车餐，去跟面目可疑的陌生人面面相坐——这显然是有失体统的，每每这个时候，都是刘开强最自在、最受用的时候，可不是嘛，小车班司机存在的可用性、方便性、舒适性，就在这种时候高度凸现出来了，他就感到自己这工作是十分必要、重要的，他不会失业不会被分流……总之，再辛苦再单调的长途车他都开得欢天喜地，一定要确保领导舒舒心心地在后座打电话打饱嗝打哈欠打瞌睡，一定要让小车从这个城市机关大楼的前厅出发，一直开到那个城市机关大楼的前厅，这才让领导夹个包出来，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边捋着并不乱的头发，一边与接待单位的领导们握手，然后情绪饱满地共同步入“接风宴”。
这种规模的“接风宴”，刘开强一般是不合适参加的，他会很知趣地拎着自己及领导的行李包找到房间号，接着会跟其它与会单位的司机们一起吃顿也算丰盛的六菜一汤，然后回房间看看酒店闭路电视里的武打功夫片，看着看着也就要睡了，还是蛮惬意的……
不过这次的光景，跟从前有些不一样，刘开强似乎预感到什么，但又毫无根据，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好像这次的长途，跑得有些与众不同似的。他竭力镇定着，不快不慢地开。
可到了地头，他突然发现自己也被众人裹挟着进了大堂，原来，接待单位竟把他这个小司机也扯到“接风宴”里去了，可能因为人少吧，四张桌子，都是十六人的大席面儿。刘开强有一些些局促，D副局长和安保处处长却就势热情地拉他就座，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还大声地向接待方介绍：“这是咱刘书记啊，给我们指引工作方向的！”——酒桌上都有这么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把司机称着“书记”，这样大家脸上都有面子，似乎一桌子都是做领导的，连最小的司机都还是个“书记”呢。
刘开强只得就坐下了，把心头的疑虑暂时放下，尽量地大方自然。但明眼人、哪怕就是素不相识的服务小姐，也一眼可以看出：这团团一桌十来个人中，别人都在高谈阔论，独他一言不发；别人都在杯盏往来，独他闷声吃菜。所以啊，他肯定不是个什么人物。小姐倒酒水、分餐、换碟等各色服务，都是最后一个才轮到刘开强。反正通常的酒席桌上，总是有人是负责买单的，有人话痨一般专门讲段子搞气氛的，有人把着瓶子闹酒起哄的，有人专做和事佬调解的，有人呢，就像刘开强这样，只像个影子似的坐在一角，不声不响地吃菜，倒也乐得自在，其它众人也顾自寒暄敬酒，大家都觉得恰如其分。
没料到，这次招待方的大头儿是个讲究礼仪也是能饮善闹的人物，正端着杯子一桌桌敬呢，身后跟着服务员伺应着给他倒酒。看上去，他的级别可能要比别的领导要高一些，反正，他所到之处，都是应者如云、阿谀之辞不绝于耳。这种事儿一般也没刘开强什么事，司机出门都不喝酒的，别人也用不着单独敬他。偏偏这个大领导喜欢玩点与众不同的作派，一到这桌上，就先点点刘开强：“来，喝饮料的这位兄弟，我敬你！辛苦了，欢迎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作客呀！”
领导不仅话说得漂亮，配套的动作更有风度：满满斟上一小杯水井坊，一仰脖子就干了，还对刘开强亮亮杯。这下把刘开强给抬举得！他看看自己的果汁，刚刚正好被小姐倒满了，可冲人家领导这份情，别说是果汁，就是白酒，是毒药，他还不得一仰脖子喝光！众人胡乱喝起彩来，当然主要是冲着大领导的平易近人，刘开强却也觉得很受用，脸一下子红了，像真的喝了一大杯酒似的，人都跌到云里去了。
刘开强不知道，跟小人物、小平民式的弱势群体亲切握手、吁寒问暧乃至摆POSE合影留念是当下要人、名人们最爱玩的把戏之一，就像好莱坞影星安吉丽娜抱起非洲孤儿、美国总统布什给小学生上课等等，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翻开世界各国的报刊杂志几乎日日触目可见。像此刻，这位大领导名义上是敬刘开强酒，也货真价实的喝了一杯，可这酒，是喝给大家看的，是一个小小的秀，秀他的风度、秀他的官气、秀他的政客潜质呢。
他这一秀不要紧，别的人可就要忙一阵了。大领导敬完酒之后，这一桌别的领导们包括D副局长和安保处处长，一个个竟也像是被催眠般地，纷纷站起来给刘开强举杯，亦是满嘴称兄道弟的亲热之极。
一大圈十来个人喝下来，刘开强是彻底“晕”了。虽然，要说清醒，刘开强应当是最清醒的，因他滴酒未沾；但要说糊涂，他又是顶糊涂，不知今晚月亮是打哪头升起来的了，为什么这些领导都会向一个喝饮料的、并且几乎是陌生人的小破司机敬白酒呢……他感到，自己像是要交好运般地幸福了。
事后看起来，那位大领导敬的这杯酒还真不是普通的酒，那杯中物竟还是有些灵性的，甚至是带有某种启示性和暗示性的。唉，大人物啊，哪怕就是无意之中的举动，也从来不会踏空一句话、白费一个动作，这不由人不服的！刘开强几乎宿命地感叹！
当晚的酒席散过，自然无话，各人都回房歇下了。按照惯例，刘开强回房之后要到D副局长那儿打个招呼的，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要吩咐。一般的，为了防止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他都不进门，先打个电话问问。这也是教训后的经验——头几次跟D副总出差，他怕打电话显得老三老四，曾经直肠子般地就往D副局长房间径直地走，可有那么两次，一次是正瞧见接待方陪着D副总往房里走呢，拎着一堆东西，都是从酒店大堂边上的高级购物中心拿的，恰好给刘开强迎面撞上；再有一次，他敲门进去，那接待厂家的一个女经理正亲热地给D副局长削苹果呢……这些细节，其实不算什么，也没什么大碍，何况他区区一个小司机，根本不值得避讳，连D副局长脸上都是无所谓的样子，可刘开强还是很知趣地感到相当自责，此后，他便学乖了，一般就只是打个电话问一下情况了。
这次打到D副局长房间里，却是安保处处长接的电话：“正好，小刘，到这屋来，我们正谈着你呢。”听那口气，酒都没醒的样子。
刘开强于是就去了，推了门进去，倒像进了个什么富贵温柔乡似的，安保处处长笑眯眯地看着他，D副局长也笑眯眯地看着他，刘开强虽然被笑得浑身不自在，但出于习惯，还是违了心思也笑眯眯起来。
“嗨，别光跟着笑，我问你，你知道我们笑什么？”安保处处长拿食指点着问他。
“不知道。”
“猜猜？”处长的神情像在逗弄一只可爱的小狗。
“我不会猜，怕猜不中。”与屋里的气氛比，刘开强语气略显平淡，他想装出些兴致，却没成功。
“那我问你，开车开了有几年了？”
“嗯，大概23年吧！”
“了不得了不得！不容易不容易！天天都干一样的活，我估计，你现在看到方向盘都要吐了吧……”
“那……倒也还好……”刘开强悄悄看看D副局长，怕当着领导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后者却正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甚至带着点什么期待似的。
“时来运转啊！福气这不就到了，小刘呀，知道了吧，很快你就可以不用再伺弄方向盘啦！”
刘开强心中扑扑乱跳起来，看来真的来了，难道出发前，他的命就定好了，他这就是最后一次摸着小车出长途了！怪不得，这趟出车，他老感觉怪怪的！怪不得，人家会拉他去坐大席面儿！怪不得，那个陌生的大领导会莫名其妙给他敬酒！
这么说，他还是得走了，留不下了！那么，留下来的又是谁？是小李子和老左吗，天哪，看来，这下真的要跟亲爱的方向盘永别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怆，谁说他看到方向盘就要吐了，其实，他只有坐到方向盘前才最踏实最高兴，摸不了方向盘他还凭什么活人呢？命运的这个大拐弯啊，为什么一点预先的信号都不给？不像他们做领导的，如果任命有变动，总要有个事先的吹风与谈话对不对？难道小人物，换个工作就跟打个哈欠似的吗，根本不要考虑我们的心肠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承受力？为什么D副局长、姚主任事先就不能给他吹上一点风声、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吗？为什么却让这么个醉醺醺的安保处处长、像开玩笑似的随随便便地来对他宣布啊……
刘开强呆在那里，觉得一屋子的灯光都在摇摇晃晃似的！但为什么呢，瞧安保处处长和D副局长的神气，怎么反倒是他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刘开强恨自己脑子太慢，怎么就这么跟不上趟儿。
“行了，跟你把话说实了吧，在D局长的关心下，你呀，下个月就可以到咱们安保部报到了，身份呢是以工代干，专门配合我们处老汤搞消防检查，怎么样？这个阴凉清闲的好去处，你是做梦也没想到吧？”安保处处长有些不耐烦了，便解了谜底。
“还不快谢谢人家大处长，具体情况我们就不跟你说了，总之有很多难处，但人家大处长还是顶着压力上了，真是帮了大忙了！”D副局长很及时地指点刘开强。
“哪里哪里，这都是D局替你考虑得周到呀，碰到这样体恤下人的领导，我们都算是三生有幸呀！”像让菜劝酒一样，处长又把功劳给了D副局长。
他们这一推一和之中，倒给了刘开强一点时间，使他得以从悲欣不明的半呆滞状态中回过神来，忙不迭的点头哈腰，口中称谢不止。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正钝钝地疼着，他只有暂且先放下不管了，要等会再找个僻静的地方，慢慢地去想那疼——那终于被方向盘抛弃掉的疼。
他一边陪着笑，一边悄眼看D副局长。这会儿，他想，D副局长应该是很满意很安心的吧，自己这么个不成器、不管用但又“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之事的小司机，终于可以安安心心放到视线范围之外了……唉，这是预料得到的下场啊，只怕叶春春会接受不了，她的一番苦心一番计谋，全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