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终于醉了一次,还是和那个女孩对饮。她好酒,也很能豪饮。也醉,往往是独自一人酩酊大醉。她家的酒柜很大,只有茅台这一种酒,近二十年各个时期各个年代的都有,她对茅台酒了如指掌。但即使是如她者,仍然要醉。我和她对饮几次,她次次微醉。醉了的她不仅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美丽,还可爱的如同小孩。她对我说:晓蕾,醉的感觉真好!她说:我懂了酒,所以我快乐!她又说:酒比你好,比男人好!她还说:喝酒就喝茅台酒,就如找男人就要找极品男人。我不知她说这话时醉了没有,但我知道她是真正懂得酒的。她是真正懂得茅台酒的。每每这时,我就会想起我曾经看到的革命元老“茅台英雄”李强的故事,和李强相比,她何尝不是另一个“茅台英雄”呢?
吴万夫
一座山,不陡,也不高。山上驻扎十几个兵。最大的三十又八,最小的也三十冒头,叫瘦。后来山上又来了一个兵。那兵是新兵蛋子,年龄只有二十挂零。新兵蛋子来时,山外正轰轰烈烈地进行文化批斗。
新兵蛋子爱喝酒。老兵们也爱喝酒。于是他们每天都到山下的沙漠上,择一个地方,盘腿而坐,举着碗,对着天,大碗大碗地灌酒。他们觉得在那地方喝酒简直就是一种得劲。一种远古蛮荒的那种得劲。他们咂酒的时候爱天南海北地乱扯一通。
老兵们讲他们年轻时候的逸闻趣事。
瘦是从一个穷山旮旯里来的。瘦自然就讲他的老父亲。瘦讲他的老父亲嗜酒如命,灌起酒来能豁出一切,就连睡觉的时候也得抱着一只酒瓶子才能睡安稳。尽管如此,瘦说他很爱他的父亲。
新兵蛋子总是不无神往地爱讲他的姑父。新兵蛋子讲起他的姑父来总是没完没了,每每总是离不开一句话,说他姑父在某市当某某大官。新兵蛋子讲这话时,眼里眨动一丝狡黠的目光。老兵们都默默不作声。因为他们都是从农村来的。
只有瘦不以为然,瘦鼻子一哼:“你姑父当恁大的官,你干吗跑到这鬼不下蛋的地方?”
新兵蛋子的脸就紫茄子般的红,对天赌咒发誓他说话的确凿。老兵们默认了。瘦也不再言声。
那时的天显得灰蒙蒙的。一望无垠的沙漠上荒无人烟,寂寥、空旷。让人生出无限臆想来。
兵们依然在这里喝酒。
一天,从山下送上来一封信。瘦读了很久都痛苦不安。兵们问他,他也不吱声,紧紧地关闭着嘴巴。
又一天,从山下又送上来一封信。是班长的。班长读了,对天长叹一口气,也不吱声。
兵问,啥事?
班长说:“批斗临到我们这里了,上级下来一个指标,要我们这里抓一个典型。”
兵们便颓然了。一个个仰躺在床铺上哑了声。新兵蛋子也如泄气的皮球,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好久喘着粗气。
抓谁的典型呢?抓老兵吧,老兵都这么大岁数了,当了几年兵,眼看业已退伍了,到头来却要挨个处分回家。批斗新兵蛋子吧,新兵蛋子的姑父又是某市的权贵人物,万一……不,不,不能批斗!那么,又批斗谁呢?
几个老兵商讨到最后,还是择不出最佳人选。后来有人提议:“不是共产党员的站出来吧!当一回典型我们可以考虑为入党条件……”
会场里天簌般沉寂。
这时新兵蛋子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老兵们面面相觑。手足失措。
新兵蛋子抽抽噎噎越哭越厉害了。
“还是批斗我罢!”瘦说。瘦说这话时无可奈何地长叹了口气,“不过,我有个条件。前天我的老家来了信,父亲渴酒几乎快渴死了,躺在床上几天米水不进,我想,给他买瓶好酒……”
“我可以托我姑父买,是要‘张弓’还是要‘茅台’?”新兵蛋子这时破涕而笑,转悲为喜。
瘦便搜出身上所有的积蓄。点点,十七张两元的三十五张五角的,加起来满共只有五十多元钱。
新兵蛋子说:“我托姑父给你弄茅台吧,不够我给垫!”新兵蛋子很侠义地拍拍他的行囊。
新兵蛋子下山去了。
新兵蛋子天黑的时候才回来,果然弄回来一瓶茅台酒。
瓶口是松动的,兵们从瓶口里嗅到一股异味。
“好酒!”兵们赞口不绝。兵们都想尝一尝这驰名四海的好酒。但这是给瘦的父亲买的。兵们还是战胜了垂涎欲滴的嘴巴。
从这一天起,兵们开始批斗瘦。
开始他们并不想批,也不真批。只是他们向上级呈报批斗的理由给弄大了。他们原先想呈报瘦每天沉溺赌博,不服从领导,可赌博不是一个人能干的。这样他们都成了典型。后来他们又想呈报瘦乱搞女人。可这儿又没有女人。不说女人,甚至连一只母鸡都没有。思来想去,他们便只好呈报瘦越境叛逃。
谁料想,事情一发而不可收拾。上面隔三差五派来专案组,对瘦又是审讯,又是鞭打。
如是反复,瘦成了一个更瘦的人。瘦瘦的脖颈更加瘦长,若一头风干了的骆驼。瘦挨了打什么也不说。瘦变得沉默寡言了。瘦挨打之后,兵们都暗暗地替他淌泪,对他格外照顾。
但他们怎么也扶不起瘦的身子。他变得憔悴不堪,仿佛一座即将坍塌的屋架,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只有父亲的一封信,使瘦很是激动了半天。
那天专案组刚走之后,班长宣读了瘦的父亲的来信。信中,父亲说他很感激儿子的孝心,使他又一次起死回生!他说他喝了一辈子酒,从没喝到这么好的,又醇又香,麻辣中透出一股臊味……
瘦便哭了。瘦哭的时候颇像一个孩子。瘦哭的时候新兵蛋子一个人跑到门外很久都没回来。
又一天,专案组走了之后,瘦强行支撑着疲惫的身子,嚅动着龟裂的嘴唇:“我——想——喝——酒——”
“喝吧。”兵们说。
兵们便扶着瘦的身子,趔趄到山下的沙漠上,盘腿而坐,对着天,举着碗,大碗大碗地灌酒。这时的天垂得很低,阴霾,晦暗,和地融为一体,苍茫无边。
兵们都喝得酩酊大醉。
新兵蛋子说:“我的姑父……”
瘦说:“……不要再……欺骗……我,我知道你的姑父……不是……”
新兵蛋子说:“可有一件事,我欺骗……你不知道……你父亲喝的茅台……是那天我在外买的……空瓶……里面是我撒的一泡尿……人家都说茅台是臊的……”
“哇!”瘦吐了一口粘乎乎的血团。
第二天,沙漠上出现了一座新坟。
坟旁跪着一位老大爷。老大爷的身旁跪着一个兵。
那兵默默地烧一匝贰元和伍角的票子,又虔诚地端一碗酒,慢慢酹在蓝幽幽的火苗上。
丁老师与茅台酒
赵守玉
马儿崖村地处深山,交通不便,穷困落后,全村人一年也难得出过几回山,也就没见什么大世面,所以当村长冯贵富从包里取出那瓶茅台酒时,全家人的眼睛都直了。
正在村小学读三年的冯根根用手摸着茅台酒那精美的包装盒:“爹,这是好酒?”
“对呀,茅台嘛,是中国最有名的酒了,一般人可喝不起呀。”
冯根根一下子抱起茅台,往外就走。
冯贵富一把拉住他:“你要干啥去?”
“丁老师喜欢喝酒,可他没喝过茅台酒,那天我们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等我们长大了,能请他喝一回茅台酒就成了。我想把酒送给丁老师。”
冯贵富劈手夺下茅台:“啥东西都想送人呢,你知道这酒多贵吗?我可是把咱家那大件卖了才换来的,我都没舍得喝呢,你倒要送人!”
“丁老师多累呀,几十个孩子就他一个老师,再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儿子说的话没错,冯贵富其实比儿子更清楚丁老师。马儿崖只有一所小学,方圆几十里的孩子都到小学上学,可由于条件艰苦,先后几个来支教的老师又都离开了,所以这么些年学校里就一直只有丁老师一个人。丁老师是又当校长又当老师,每天都是从早忙到半夜,头发早就白了,没让一个孩子掉过队辍过学。马儿崖的人特别尊重丁老师,冯贵富也经常和丁老师沟通,也想多帮帮学校的忙,可他心有余力不足,许多事儿只能是遗憾。他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小根,爹不知道今天是丁老师的生日,可这茅台酒爹有大用处,不能给丁老师喝了,一会儿爹去给丁老师过生日。”
冯根根看了几眼茅台,没说话,撅着小嘴坐到了一旁。
冯贵富说到做到,他把茅台酒交给老婆,然后提起家里的散白酒,又拿出那块腊肉,推开门,向丁老师家走去。
冯贵富刚刚走到丁老师的家门口,门一开,一个人风风火火冲了出来,冯贵富躲闪不及,一下子被撞倒在地,手里的酒瓶摔了个粉碎,他勃然大怒:“你怎么走路呢?咋不瞅着点儿?”
那人看清了冯贵富,一把抓住他:“村长,快,快进屋,我正要去找你呢,老丁他……不行了!”
冯贵富这才看清,冲出来的人是丁老师的老婆,他浑身一抖,三两步闯进了屋。屋里,丁老师脸色发青,直挺挺躺在炕上,眼见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丁老师!”冯贵富一步抢到床前,“你感觉咋样?”
“刚要吃饭,他说心里堵得慌,头又晕,我就扶他躺一会儿,可……”丁老师老婆喃喃地说。
“快,你快去叫人,咱们连夜送丁老师出山去医院。”
丁老师使足力气摇了摇头,嘴巴张了几张,冯贵富急忙把身子伏下去,耳朵贴近了丁老师的嘴巴。丁老师一下子抓住冯贵富的衣服:“村……村长……学…。。。学校……”
话没说完,丁老师的手便软了下去。
“丁老师!”冯贵富悲叫一声,一下子跪倒在丁老师的床前。
马儿崖唯一的老师,在自己的生日,离开了人世。
丁老师走了。马儿崖村以最隆重的规格,为丁老师举行了葬礼。几乎所有的人都来到灵棚前,为丁老师上一炷香,磕一个头。冯贵富通红着眼睛,慢慢拿起酒瓶:“丁老师,听孩子说,昨天是你的生日,我本打算是给你过生日去的,可你……喝杯酒吧,全村老少爷们儿忘不了你!”
“丁老师!”随着一声悲叫,冯根根泪流满面跪倒在地,“丁老师,我们都发过誓了: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有出息,我们天天请你喝茅台酒。可你咋走了,我们还没长大还没出息呢!丁老师!”
孩子的一声悲叫,眼泪又从所有大人的眼眶里滚出。
“丁老师,我们想你,你就喝杯茅台酒吧!”冯根根说着,从怀里拿出了那瓶茅台。
冯贵富一愣:“你……谁让你拿出来的……快给我!”
“是我偷出来的!”冯根根擦了下眼泪,“昨天我要送给丁老师,你不答应。可现在丁老师死了,他再也喝不着了,你就给他喝一杯行吗?就一杯。算我借你的,等我长大后,我还你一百瓶茅台,行吗?”
“不行!”冯贵富一把夺过茅台,“这酒一口都不能动!”
“丁老师!”冯根根一下子扑到了老师的棺材上。
“贵富呀,这酒咋就那么金贵,给丁老师喝一口成吧?”
“我们拿钱买你的茅台,成吧?”
大伙儿扶起冯根根,七嘴八舌地说着。
冯贵富眼含热泪看着众乡亲:“乡亲们,你们不知道这茅台是干什么用的,我不让动不是我要喝,因为它有用呀!半个月前,丁老师又找到我,说他年纪越来越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可学校咋办?马儿崖的孩子咋办?他求我去找找乡上找找县里,无论如何也要派个老师来。我去找了乡里,乡里没办法。我去找了县教育局,可教育局也派不下人来,局长说没人愿意来咱这儿,都嫌咱这太穷太偏太落后,就是硬性派人下来,可他们不好好教或者总泡病号,那根本不起作用。我一再求局长想想办法,他寻思了老半天,说再研究研究吧。我就多方打听,听人家说,局长喜欢茅台酒,所以我就把我家里的大件卖了,买了这瓶酒,寻思这几天再去找找局长,叫他不管咋样也给咱派来一个真心教咱的老师呀,可酒还没送出去,丁老师就……我也想把酒给丁老师,其实只有他配喝这茅台。可是不能呀,因为这酒一开封就没法儿给人家送了,那咱马儿崖啥时候能来老师呀?!所以,为了咱马儿崖能有老师,为了咱马儿崖的孩子,也为了丁老师临终的愿望,这酒,咱不能动,丁老师,乡亲们,小根,原谅我吧!”
众人哭成了一片。
“丁老师!”随着话音,一个老人走了过来。
冯贵富一抬头,不由愣了:“平局长?你怎么来了?”
来的人正是县教育局平局长,他叹了口气:“我也是刚刚听说丁老师走了,我来送送丁老师。”
平局长说着来到丁老师的灵前,拈起一炷香,慢慢点燃,双手插进灵前的香炉里。然后跪下,恭恭敬敬地向丁老师磕了三个头。随后,向冯贵富伸出手来:“酒!”
冯贵富一愣:“平局长,这酒……是……”
“我知道,你不是要送给我的吗,那就拿过来。”
冯贵富把酒递到了平局长的手上。平局长打开茅台,慢慢斟满一杯,抖着手洒在灵前:“丁老师,乡亲们说的没错,这茅台,只有你配喝。我不知道冯村长要送我茅台,求我给他派老师。说实话,我也不配喝这茅台,这个教育局长我不够格。”
冯贵富和众人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局长又斟满一杯酒:“丁老师,我再敬你一杯酒,其实应该是马儿崖乡亲们敬的。你放心吧,老师我已经给你带来了。”
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平局长看了看大家:“这是姜老师,他从师范大学刚刚毕业,他决定来马儿崖村,从今以后,他就是马儿崖的新老师。”
所有人全愣住了,天地间静得出奇,只剩下了众人的呼吸声。老半天,众人一下子反应过来:“平局长,谢谢,谢谢你!”
平局长摆了摆手,闭了闭眼睛,又摇了摇头。
冯贵富急忙斟满酒:“平局长,姜老师!”
“这酒应该献给马儿崖的老师!”平局长看了看姜老师,“这是马儿崖乡亲的一片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