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哭过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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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涂聂聂·誓言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相信。

医院的走廊干净得像刚洗出来的白床单,透着一股清洁剂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的手被费东蓝紧紧攥着,觉得心里踏实又温暖。他牵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过天桥,到医院的食堂里给秋裳买了份热热的香粥。我捧着饭盒取暖,站在自己喜欢的人旁边,这种感觉是在寒冬里遇见一堆篝火,在阴沉的天空中发现一抹阳光。

“聂聂。”费东蓝狭长的双眼打量着我,不像从前那样不屑一顾、目中无人,而是认认真真把我看在了眼里,“现在秋裳的病情出现了恶化,那笔钱暂时借给我,如果不需要动就马上还给你,如果用上了就等我慢慢赚钱还给你。”

我担心他会觉得欠了债不自在,忙说:“你不用急着还,我又不缺钱花。”

他的头发被风吹下来遮住了眼睛,于是我看不见他的目光了,只听见他轻声说:“尽量少来医院,好好准备你的期末考试。”

大概是因为秋裳住院的事,他整个人精神萎靡,虽然语调一如既往的慵懒,可是说话有气无力。我不想给他本来就忙乱的生活再添麻烦,所以乖乖点头:“好,不过你有什么事要给我打电话哦。”

他语气平淡说:“放心吧,没什么事。”

我挽着他的胳膊一路走回病房去,在病房门口,他却将我的手掰开了。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会这样做,嗓子里哽住了,却依然笑着说:“我也很担心秋裳,真的。那么好的女孩要忍受病痛的折磨,真是不公平。”

“你先走吧。”费东蓝从我手里将粥端过去,就在病房门口将我赶走。

我不明白,也不愿意辛辛苦苦跑来一趟待不到半小时就走了。于是毅然先他一步推门进去了,半卧在床上的秋裳看见我的时候先愣了一下,又看见尾随我进来的费东蓝,这才笑了。

“我们去给你买粥了。”我自作主张把粥端过来,和刚才洗的那几个水果一并放在床头柜上。

秋裳苍白的面容上是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她的手浮肿了,慢慢抬起来抓了一个苹果。

“先喝粥吧,凉了不能喝。”我积极地将饭盒的盖子揭开,用勺子搅了搅滚烫的粥,一面吹着气。

费东蓝突然从我衣服后面拽了我一把,粗声粗气说:“我来喂她,你先走吧。”

我不情愿地瞪了他一眼,“你那么粗枝大叶的人会照顾人吗?”说完,我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碗粥递到秋裳面前,无视费东蓝阴沉的表情。

秋裳的眼眸像清澈的湖水,平静而没有波澜,对我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喝了一口粥。可是她突然眉头一皱,含在口里的粥全部吐回了碗里,有一两滴粥汤溅起来飞进了我的眼睛。

“啊!”我的眼珠上传来一阵刺痛,惊吓之中失手打翻了碗,整只左手顿时火辣辣地疼。

我看不见,不知道自己的手怎么样了,只得带着哭腔叫唤:“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同时也听见秋裳急切的呼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涂聂聂,你没事吧!”

“聂聂!”费东蓝情急之下将我抱起来往外冲,我随着他颠簸,手上的疼痛更加剧烈。他抱着我东奔西跑,一路大声问经过的护士:“请问,眼科在哪里?”

我不敢睁眼,一睁眼就感觉到强烈的刺痛感,只知道有很多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淌。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会出什么问题,只是一个小意外而已,可是对于未知的恐惧感总是来得那么强烈。我真的害怕自己再也看不见了,于是把头埋在费东蓝胸前伤心地哭了起来。

“喂,这是怎么回事,先挂号呀!”

“对不起,急诊!她的眼睛不能耽误!”费东蓝没有挂号,强行插队将我送到了专科门诊,气喘吁吁说,“医生,快帮她看看眼睛!”

医生一手拨开我的眼皮,问:“怎么回事?”

我满脸委屈,抽着气断断续续说:“粥溅到眼睛里了……好疼。”

医生用小电筒照了照我的眼睛,笑着说:“喂,没什么大事,没烫坏眼睛!而且你哭了那么久,差不多都哭出来了。”

费东蓝抓起我的胳膊急切地问:“她的手都烫成这样了,眼睛会没事吗?”

“手是被大面积的热粥泼了,眼睛里只滴一点点,而且热量不像一整碗粥那么集中。稍微清洗一下眼睛吧,我觉得你们还是尽快去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医生的语气不疾不徐,倒是让我们两个人显得窘迫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稍微清洗一下就没事了。不过整个左手倒是冰火交加,一方面被烫了之后火辣辣的、一方面满手都是粥水觉得很冷。

我不好意思再哭下去,洗完眼睛以后瞪着一双兔子眼望着费东蓝:“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拧紧了一双浓眉,又扛着我去了烧伤科。

医生大都因为职业的关系面容冰冷,看上去不近人情似的。

我和费东蓝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心惊胆战地听着严肃的女医生训话。

“现在的学生真是缺乏常识,遇到这样的情况应该尽快用冷水冲洗,给皮肤降温,就算是高温烫伤也可以用冷水降温,这是最基本的急救常识。你这样的烫伤程度,如果处理及时的话完全不用上药,更不用包扎。现在必须抹药了,可能会很疼,忍一忍。纱布每天都要换,等到蜕皮就差不多好了。”

被训了一顿以后,上药的时候我咬紧牙关哼都没哼一声,然后像个英勇的战士一样昂首挺胸走出了烧伤科。一转身,我就哭丧着脸扑到费东蓝怀里去了,“疼死了……呜呜……”

“弄成这样是我的错。”费东蓝拍拍我的后脑勺,无奈地叹了一声。

我担心他回去之后又和秋裳闹矛盾,赶紧笑着说:“是意外而已,不怪谁。”

“聂聂,你太善良了。”费东蓝向来吝啬微笑,可是这时候却温柔地望着我笑。那笑容弥足珍贵,仿佛是我渴求了许多年的温暖慰藉,总希望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有这样的笑容陪伴我,可却要隔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见到一次,就像爸爸的微笑一样。

我催促他:“快点儿回去看看秋裳吧,告诉她我没事了,免得她担心。”

他迟疑了,缓慢地迈着步子,似乎在神游四方并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纳闷地看着他,这时忽然看见姚阿姨迎面走过来,挥着手臂冲费东蓝说:“东东,我请来了一位青少年心理咨询师。”

费东蓝原本牵着我的手猝然松开了,以一种防备而复杂的目光瞥了我一眼,才快步走向前去和姚阿姨说话。我傻愣愣地呆了一会,也跟着他走过去,和姚阿姨打了声招呼。

姚阿姨笑得有点儿尴尬,自言自语似的念了声:“涂聂聂也在这啊。”然后拍着费东蓝的肩膀说,“我把你和我说的情况都跟她说过了,细节你再和她具体谈一下。那你先招待同学吧,我先带老师去看看秋裳,迟一点儿我们再碰面。”

看她又匆匆忙忙走了,我好奇地问费东蓝:“什么心理咨询师?”

他看了我一会,说:“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情我现在也说不清楚,晚上给你打电话,好吗?”

“那是你说的哦,你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就信你这一回。”我虽然很好奇他们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今天已经给他添了够多麻烦了,自己受了伤也该休息一下,今天就不折腾了。

一路走一路回头,看见他高高的身影一直伫立在柱子旁边。我心里的甜蜜满满得几乎快要溢出来。尽管手伤成这样,不过能够看见他这么紧张我关心我的样子,真的比什么都值。

天色暗了,万家灯火依稀亮起来。家里的吊灯异常明亮,我像小贼一样低着头溜进去,生怕灯光下把我的心虚照得一览无遗。转了一圈,发现爸爸不在书房,我赶紧将偷偷拿出来的银行卡放回那个抽屉里去。

合上抽屉,万事大吉。我吁了一口气,眼角余光却瞥见平时紧锁的保险箱虚掩着,大概是爸爸拿了合同出来看,忘了关上了。

我一直很好奇保险箱里有没有藏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啊古董啊之类的东西,于是从地上爬过去,小心翼翼打开保险箱的门。

上面那层满满摆放着一摞摞的档案袋,下面放了些零碎的东西,首饰盒、护照、证件,好像没有我想象中的宝物。失望地撇撇嘴,将门关上,但是一只信封里露出来的红色一角又吸引了我的目光。那静静躺在角落里的信封仿佛有很久的年头了,我毫不犹豫地取出来,信封里装着一本结婚证和一本离婚证。

涂望、聂姗姗,证件上是这两个名字,照片上有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爸爸,而他旁边的女人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妈妈。她长得很漂亮,尖尖的脸蛋,烫了波浪的卷发,就像那个年代的歌星。

妈妈不是离家出走,也不是跟男人私奔,她是和爸爸离婚了。

“聂聂!”急促的脚步踏在木质地板上渐渐逼近,一双大手将我拎了起来,爸爸用严肃而冷漠的目光凝视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凶狠地将离婚证摔在他面前:“你为什么骗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因为你恨妈妈,所以也要让我跟你一起恨她吗?”

爸爸虽然极少对我笑,但也从来不会对我露出这么阴沉的神色。

他紧蹙着眉,质问我:“你怎么可以到我书房里乱翻东西?”

我不甘示弱地叫嚣道:“那你怎么可以剥夺我见妈妈的权利?你们离婚了,你取得了抚养权,但是我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

“因为她……背叛了我。”爸爸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麻木地捡起那张离婚证重新装回信封里,“她为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抛弃了我们。”

我浑身僵硬地跪坐在地上,强忍住委屈开口问:“她在哪里?我要亲口问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爸爸摇摇头,冷笑一声:“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自从她走出这个家门就毫无音信。”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喃喃道:“那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我一直以为你很爱她,没想到你有这么恨她。难怪这么多年你疏远我,把家当酒店一样,一年才回来住两个月。你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又结婚,有了别的孩子?”

爸爸惊讶地瞪了我一眼,无奈摇头说:“你怎么会那么想?聂聂,我和你妈妈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不管怎么样,你是我唯一的女儿。”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了,我不信!”我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跑出去,冲出温暖的房子,钻入无边无际的黑夜。夜空里的星星只有稀疏的几颗,它们也因为怕冷都躲在家里了。可是我宁愿受冻也不想躲起来活在那些谎言里面,说不定我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我从来都不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只是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罢了。

孤独地、卑微地祈求温暖,祈求疼爱。

穿着鲜艳的衣服,炫耀自己的灿烂生活,是因为内里的空虚。

像个傻瓜一样做傻事,只为了得到瞩目,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可是从来没有人愿意了解我,没人知道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我。

无家可归的人往往会选择最亲近的人去投奔。

我走到医院的时候才知道这时候我最亲近的人是费东蓝,莫名其妙就觉得亲近,不由自主总是想起他。我想秋裳的病房里总归有我可以睡的地方吧,沙发上,甚至椅子上都可以凑合一晚上。

医院里很安静,走廊里长长的灯管安静地照着惨白的墙壁。

偶尔传来呻吟低语声,像临终前的遗言。我想起秋裳浮肿的手,不由得紧张起来,她的病如果继续恶化就会有肾衰竭的危险,到时候去哪里找健康的肾换给她呢?一路想一路走到了病房前,正巧碰见姚阿姨和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师从里面出来,站在门口谈话。费东蓝也低着头站在她们面前,眉尖上缀着沉沉的忧伤。

我轻着脚步走过去,却还是惊动了费东蓝。他一抬头,视线准确地定格在我身上,有些诧异又仿佛有些期待的目光。

我挠挠头收住了脚步,决定等他们谈完了再过去。

姚阿姨看见我的时候问了一句:“涂聂聂,你不是走了吗?”

我反应很快地把受伤的左手抬起来当借口:“我手疼,来看医生,顺便来看看秋裳。”

“哦,不早了,你还是快回去别让家长担心呀。”姚阿姨匆匆叮嘱了我两句话,和那位女医师一起离开了。

随着高跟鞋叮叮咚咚的声音远去,走廊里恢复了安静。

干净的地上倒映着我和费东蓝两道修长的影子。我擦了擦鼻子,小声嘟囔:“我和爸爸吵架了……今天晚上没地方去,可以在这待着吗?”

费东蓝双臂交叉在胸前,质问我:“为什么吵架?”

“别提了……”我唉声叹气,伸长胳膊挂在费东蓝脖子上,“说说你吧,那个心理咨询师来干什么的?”

费东蓝透过门上的小窗看着病房里面,沉默了很久,才拉着我的手说:“这是隐私,但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以免将来再出什么事。”

我被他郑重其事的语气吓了一跳,喏喏地问:“怎么那么严肃呢?出大事了?”

“是秋裳,她现在不仅身体虚弱,连心理也很脆弱。”

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冷战,想到了电视剧里经常演的情节,结结巴巴地问:“难道……她会想不开吗?”

费东蓝极快地摇了一下头,声音低沉说:“今天你被烫伤,不是意外。”

我忍不住笑了:“你在说什么啊?难道她会故意烫我?”

可是费东蓝的表情丝毫没有玩笑的痕迹,他忧郁地望着病房里熟睡的秋裳,说:“曾经把你关在教堂里的人,也是她。”

我以为自己在听天方夜谭,迟钝地“啊”了一声,又迟钝地反问:“为什么?”

“只要我和谁亲近,她就会不高兴。就算我对福利院里的小朋友很好,她也会吃醋,这就是她不正常的占有欲。因为我的一再纵容,她越来越极端,我本来以为只要顺着她就是对她好,所以这么多年来什么都顺着她,让她觉得开心。其实秋裳也是很懂事的,她从来不会提什么要求,很有礼貌也很听话。可是问题只在我身上,因为她把我们两个的世界完全封闭起来,当做一个独立的世界,一旦我要走出去,她心理上会出现失衡,失衡了以后就会做出疯狂的举动。”

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茫然地问:“难道她自己没有朋友吗?”

“没有,虽然在学校里也不会和同学发生矛盾,但是也没有交到朋友。医生说,她的全部精神意志都放在了我身上,只要有我在,她就可以很坚强。”

“可是,我没有打算要从她身边把你抢走啊!她是你妹妹,你对她再好我也不会吃醋的。”

“她不一样……”费东蓝痛苦地抱住头,转身靠在墙上,“这段时间你不要出现了,以免刺激她。”

“哦……”我心酸地点头应道,连费东蓝都不能收留我,那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抬了抬缠满纱布的手,想起病房里那个虚弱的女孩,怎么都不能把她联想成疯狂到会伤害人的问题少女。而她始终是费东蓝的妹妹,我又怎么能责怪呢?

我恋恋不舍望了他一眼,拖着疲惫的步子慢慢离开。当我转身开始下楼梯时,听见身后传来无奈的一声叹息:“对不起,聂聂。”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无处可去。

在爸爸心里,我根本不重要,他甚至不追出来找我。在费东蓝心里,我同样不重要,他甚至不问我晚上一个人要去哪里。两个我认为最亲近的人,并不像我爱他们那样爱着我。

手机在口袋里有节奏地震动起来,我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失望地按下接听键。

“喂,方阿姨。”

“聂聂,你在哪里呢?你爸让我打了辆车出来找你回家。”

我委屈地嚷道:“他自己怎么不出来找我?”

方阿姨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大人有大人的事情要忙的,别任性了,你都是大孩子了。你在哪儿?我这里有样东西给你看。”

“什么东西?”

“你上次跟我要的照片啊。”

妈妈的照片?

我心里巨大的空虚感仿佛一点点被填充起来。

就算今天发生了再不好的事,至少妈妈那里多了一条线索,或许我可以凭照片和名字找到她呢?

我老老实实站在医院门口等方阿姨来,寒风吹得脸皮麻木了,连冷都感觉不到。

方阿姨一下车就将厚厚的围巾挂在我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几乎将整个脑袋都包住了,又拽着我上车,一边搓着我冰冷的手一边说:“你们父女真奇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总是各自生闷气。”

我流着眼泪没好气地说:“他跟我说吗?这么多年,除了平时例行公事一样的嘘寒问暖,他还会跟我说什么话?聂聂,今天吃得好吗?聂聂,考试考得好吗?聂聂,钱够花吗?他从来不问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吗?过节的时候想去哪里玩呀?别的同学都可以跟爸妈一起去郊游、去野餐、去游乐场,我爸爸连电影都没带我去看过一次。”

方阿姨抚摸我的头,叹道:“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人都很忙啊。”

“我知道他了不起,我为他骄傲。”我的声音被巨大的悲伤哽住了,然后像山洪暴发一样咆哮而出,“可是……他会为我骄傲吗?”

方阿姨拍拍我的背,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照片给我,“这是我托我妈从老宅子里找出来的,当年他们结婚回老家请客的照片。”

我用围巾擦了把脸,匆匆忙忙接过照片对着车里暗黄的光线看。

这张彩照很旧了,边上有一块发黄的污渍,不过照片上两个人的样子很清晰:爸爸穿着黑色的西服,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妈妈穿着通红的旗袍,衬得白皙的皮肤更加细腻。

原来妈妈穿红衣服也这么好看……

我心里突然有了某种安慰,将照片捧在胸口喃喃说:“不知道妈妈这个时候在哪里?在做什么?”

方阿姨说:“都那么多年了,茫茫人海怎么找呢?聂聂,你这样的话,你爸爸会很难过。”

总是会有一个人难过吧,不是爸爸就是我。我仔细看着照片,默默地记下我妈妈的样子,然后将照片塞进口袋里。

“别让他知道就好了。”

灯火通明的别墅伫立在黑暗中,像个沉默而目光如炬的男人。

书房的门半掩着,从里面飘出来浓厚的烟味。

我蹑手蹑脚推门进去,看见爸爸伟岸的背影映在落地窗上,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烧到头了都浑然不知,皮鞋头上尽是烟灰。

“我回来了。”我站在他身后低着头说,带着点儿认错的态度,嘴上却并没有认输。

爸爸的声音很低哑:“我从来不知道你对我这个爸爸有那么多不满意。”

我揉了揉刚才在外面哭红的眼睛,小声说:“你已经很好了,是我不懂事。”

爸爸始终没有转身看我,对着窗玻璃说:“我用工作来填充自己,麻木自己,无形之中也忽略了你。不过你真的是我最重要和最亲密的人,虽然我不会像别的父亲一样宠爱你,但是我尽量给你最好的生活,这难道不能表达父爱吗?”

我嗫声说:“可是我会觉得孤独。”

爸爸扔掉了手里的烟头,回头看着我说:“我也很孤独。”

我抿着唇忍住想哭的冲动,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孤独了。”

爸爸皱起了眉,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他或许也在反思,给我额度再高的信用卡,给我买再高级的皮靴,给我请再多的家教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我们俩还是一样的孤独。

“聂聂。”他轻声叹息,然后朝我伸出双臂。

我尝试着到他的怀抱去以同样的姿势环抱住他——在小时候的记忆里似乎曾经有过这样的温馨,只是随着时间的消逝慢慢变得淡了。

是不是人越长大就越喜欢掩饰自己的情感?那还不如当个小孩儿,天真无忌。

爸爸的声音在胸腔里嗡嗡震动:“其实这些年我也想找你妈妈,可是她已经跟别人结婚了,找了又有什么用呢?她有新家庭,有别的孩子,你真的愿意去看吗?我是不敢的。”

听着爸爸说出这样怯懦的话,我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我以为他无所不能,原来他也有不敢的……

是因为妈妈给他的伤害太大了吧,就算过了十几年他也不能释怀……

我带着浓浓的鼻音笑了两声,说:“可能我也不敢吧。”

期末考试已经进入了复习阶段,教室里安静得出奇。

我望着费东蓝的空座位发呆,一节课连一道题也没解出来。想着他还在医院里照顾秋裳,或许期末考试都要缺考了,而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课间的时候偶尔有人起来喝水、走动,有人走到我的课桌前轻声说:“涂聂聂,第二节课以后要交卷子了,你还一道题都没做。”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神情平和的邵梧州。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像染了亚麻色,唇仍然那样紧紧抿着,就像腼腆害羞的少年。我看了眼空白的卷子,瘪着嘴说:“我不想做。”

“不想做还是没心思做?”

“不都一样吗?”

他直言不讳地说:“费东蓝请假这些天你都没心思上课。”

我挠了挠腮帮子,有气无力地念叨:“怎么会有心思上课,他妹妹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肾病综合征严重的话会导致肾衰竭,那需要很多钱来做手术。”

“是吗?”邵梧州微微有些惊讶,“那么严重,他好像没有和老师说这个情况。不然的话,我们可以发动同学们一起捐款,学校也会重视的。”

“真的吗?可以让大家一起捐款?”我眼前顿时一亮,邵梧州简直是个天使!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拽着他的胳膊又喊又叫,“那快点儿捐款吧!”

可能是我的声音太大了,教室里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我。邵梧州干咳了两声,低声对我说:“也不是我们说捐就能捐的,要先和老师反映,然后才能发起捐款活动。”

我不好意思地举着手对周围同学说:“对不起,你们继续做题。”又回头问邵梧州,“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老师?”话音刚落,我抽屉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上课时间谁会给我打电话?我纳闷地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是方阿姨。

“喂?方阿姨,我在上课啊。”

方阿姨在电话里的声音很焦急:“聂聂,你是不是动过你爸爸的银行卡啊?”

“啊?”我心里一惊,“他发现了吗?”

“他问我你最近都去了哪里?我就跟他说了你那位同学住院的事。”

“糟了……”我慌张失措地挂了线,跟邵梧州说,“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帮我跟老师请个假,说我家里有点儿事!”

邵梧州一头雾水,但是仍然很善良地答应了。

我赶去医院的路上想了无数种可能,最好的结果就是爸爸看见秋裳那么可怜,不追究我偷钱的事还能帮她一把。当然在这之前我得先跟他道歉,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私自动那张他专门为我开的教育基金卡是不对的。

冷风卷着残败的树叶朝空中扬起来,有的拍打着窗户,有的落在人们的身上。

医院里进出的人都行色匆匆,我张望了一大圈才发现爸爸的车停在那里,所以确定他已经来了。可是他真的能找到方阿姨口中说的“同学”住在哪个病房?等我到病房门外才相信爸爸的神通广大,他竟然这么快就找来了。

洁白的病房里,爸爸坐在沙发上,费东蓝坐在秋裳身边,两个人像在对峙一样。

我冲进去,气喘吁吁地说:“爸爸,是我的错,你别怪他们。”

爸爸英气的眉毛又皱了起来,厉声质问我:“聂聂,你怎么可以逃课?”

“我……我担心你们。”我支支吾吾地说着,更加引起了爸爸的疑心。

他毫不客气地指着费东蓝说:“是他让你从家里偷钱的,是吗?”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喊道,“是我主动帮助同学的!爸爸,你看秋裳病得很厉害,既然可以帮那就帮帮她啊……”

爸爸猝然站起来打断我:“聂聂,你这么单纯,根本不懂分辨真假。爸爸见过这么多人,一看就知道你被骗了。三万块钱不是小数目,可以报案了。”

“谁稀罕你家的钱?”一直沉默护在秋裳身边的费东蓝阴森森地开口,像有深仇大恨似的瞪着我们,然后从秋裳的枕头下面拿出一包用塑料袋捆好的东西扔到茶几上,“拿走!”

爸爸弯腰打开塑料袋检查了一下,将三捆还未拆过的钞票装进公文包里,一边用冰冷的语气警告他说:“离我女儿远点儿。”

我愕然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要如何处理现在的状况,看着费东蓝厌恶的表情和秋裳瑟瑟发抖的身躯,我胆怯地靠近他,拉拉他的衣袖说:“别难过啊,我会再想办法的。”

费东蓝沉默着不看我,曾经我所认为的那张帅气的脸紧绷着,暗藏着一触即发般的气势。

“聂聂,走!”爸爸丝毫不在乎他,锃亮的皮鞋叩在地面上嘚嘚作响,一把拽着我的胳膊往外走。

我执拗地回头看着费东蓝,希望他也能回头看我一眼,可是直到走出了走廊,我的期望终于全部落空。他没有追出来给我一个宽慰的眼神,甚至没有回头看看我。

我瞪着空洞的双目,随着凌乱的步伐在走廊中一点点迷失了自己的心。不知道做的一切是为了谁,不知道喜欢上那个人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