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哭过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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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费东蓝·深深苦

谁有勇气翻开旧账,谁有胆量继续猖狂。我因畏惧而停留在原地,不敢前进、也不敢回首探究真相。

窗外还飘着雪,篝火边却暖得像夏天。

唇齿间全是浓郁的地瓜香气,手上也脏兮兮的。我从外面捧了一堆雪进来,教涂聂聂用雪搓手,不一会儿就把手搓干净了。涂聂聂刚才用剥地瓜皮的手摸了脸,这时候脸颊上一团团乌黑的痕迹,偏偏她自己又不知道,像灰头土脸的小猴子龇牙咧嘴地笑。

她单纯、快乐,特别容易满足,往往我还没觉出欣喜来她已经幸福得快要融化了。

赶在她下午上课之前,我把她送上了出租车,然后一个人从外面慢慢地走回去。军大衣上留下了她的香水味,很明媚的味道,像5月繁花盛开时空气中飘荡的香氛。

大概又是什么昂贵的品牌,离我遥不可及。但是她的存在又那么鲜明和真实,仿佛已经被我所拥有。只要我轻轻一招手,她就会像小兔子一样蹦过来。

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食堂,我正想推门进去,却在一瞬间犹豫了。刚才涂聂聂来找我的时候,秋裳也看见了。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在听见孩子们起哄的时候抬头瞥了一眼,那目光里分明是失望和愤怒。

我很迷茫,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样对待秋裳。她现在就像个任性的孩子,把我当成自己专属的玩具。如果有人和她抢玩具,她会声嘶力竭地哭喊。

我的手在门环上停留了许久,最终松开了。我转身朝宿舍走去,不料身后的门却猛地开了,秋裳像离弦的箭一样朝我飞过来,从我身后牢牢地抱住我。

“哥,别走!”她的声音里含着隐忍的哭泣。

我不忍心回头看她,叹了一口气,问:“怎么了?”

“她来找你做什么?你不是保证过绝对不会和她在一起吗?”

“秋裳,我们先回去,外面冷。”我掰开她紧抱住我的手,拽着她往前走。

秋裳借着我的臂力仍然走不稳,脚下的步子凌乱,身体摇摇晃晃,就像随时都可能晕倒一样。我心疼地揽住她,用军大衣包裹住她瘦小的身躯。

宿舍里供着暖气,窗玻璃上结了层冰花。

我拎起热水瓶给秋裳倒了杯水,催促她:“快喝点儿热水,在外面冻坏了。”

她却低着头不吱声,也不伸手端水喝。乌黑的头发散散地披在她的肩上,脸色因为窗外大雪的关系映得更白了,没有血色。

我疲惫地坐在她对面,也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如今的秋裳,似乎离我越来越遥远,不再是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胆小如鼠的女孩了。

“你想让我怎么办?”我强迫自己笑,尽量温柔地跟她说话,“难道我要拒人千里你才觉得有安全感吗?”

“你以前就是那样。”秋裳迟了很久才回答,嘴角时不时抽动,“可是你变了。”

“我变了?”我脑子一阵一阵地发热,仿佛要爆炸一般难受,控制不住气息抖动越来越厉害,“那你呢?你非要这么小心眼霸占着我整个人吗?以前我带着小七踢球你不高兴,我就不带他踢球了;我教玲玲打跆拳道你不高兴,我也不教她了;后来你讨厌女生来找我,我从此以后谁也不理,每天孤单单一个人。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希望我孤独得每天只能和你说话?”

秋裳不停地抽泣,低微的声音渐渐放大,夹杂着绝望、断续的轻唤:“哥……你讨厌我了,原来你很早就开始讨厌我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讨厌我的,是我拖累了你,让你过得这么辛苦……其实你早就可以被好人家领养,过很好的日子。你根本就不用管我,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再也不用管我了!”

我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像有无数陨石轰然落下来,砸出一个一个凹凸不平的坑,原本所有的平静都被打破了,只剩下残破的表象。这么多年,我自问将秋裳当做世上最珍贵的人一样疼爱。可是我付出得越多,她就将我箍得越紧,像水蛇一样紧紧缠着我,直到我喘不过气,几乎就要窒息。

我担心伤害她因此不敢挣扎,可是当我自己都撑不下去了,还有什么能力保护她?我犹豫不决,最后像个被打败的懦夫一样低声说:“秋裳,我想带你去看心理医生,这件事不让任何人知道,是我们的秘密。好不好?”

“什么心理医生?”她猛地抬起头,满脸的泪痕在白雪映照下亮晶晶的像绝美的钻石,但是那神情当中透露着极度的恐惧,她颤颤巍巍站起来,揪住我的衣领大吼:“我又没病,看什么医生?哥!你疯了吗?我为什么要去看心理医生?”

我紧紧闭上眼,不敢再看眼前这个陌生的秋裳,任由她抓住我摇晃、摔打,整个人都麻木了,不知所措,脑子被晃得很晕,却仍然不愿意睁开眼。

不知怎么的,她又停住了,气氛降到了冰点,仿佛连呼出的气息都凝固了。就在最冷静的时候,秋裳像海啸一般爆发出惊天骇浪:“这围巾是她送你的吗?我给你织的呢?为什么不戴?”

我没有还嘴,也没有还手,眼睁睁看着她从我脖子上将围巾扯掉,抓起剪刀将这条温热的围巾剪成一条条碎布条,宛如生命里所有的期待都这样被她一点点地剪碎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不仅在毁灭我,也在毁灭自己,可是她竟浑然不知。

我毫无办法,只能痛苦地走上前将她抱住,用柔软的言语安慰她:“秋裳,别这样了,我不喜欢你这样。”

她在我怀里很快平静了,手里的剪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弱小的身躯,抽泣的声音,仍然是我熟悉的秋裳。我再累也不能倒下,为了秋裳,什么都可以忍受,哪怕是妥协。

“哥……不要离开我。”秋裳低声哀求,像只孱弱的小猫在乞求路人的施舍。

我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是轻抚她的后背。一片厚重的云从远处渐渐飘来,窗外煞白的雪景顿时被蒙上一层绝望的阴影。我合上双目,不敢再细想眼下和将来,只能浑浑噩噩地将这日子继续过下去,就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还是像往常一样风平浪静。

圣诞节将至,晴空万里,路旁的积雪在阳面的都化了,阴面的还纹丝未动,就如我面上的笑容和心底的灰暗。阳光只照在它能看见的地方,而看不见的就被无情地忽视了。

我拿着刚发的薪水给秋裳买了一件羽绒服,是宝蓝色的反光面料,领口有一圈很厚的兔毛。秋裳穿上很漂亮,宝蓝色衬得她肤色细腻,唇红齿白。一圈兔毛托在她下巴四周,就像公主一样高贵美丽。

她很高兴,穿上便不愿意脱下来,围着我身边转了两圈:“我去告诉姚阿姨今年过冬不用给我添衣服了。”

我拍着她的头笑笑说:“圣诞节那天的晚会你就穿新衣服去玩。”

秋裳体贴地替我整理衣领,一面问:“哥,你们的晚会到几点?”

“放心吧,在你们晚会结束之前我会去接你。”我低头答道,不敢让她得知真相。

那天晚上我和涂聂聂有约,是早就约好的,我不能失约。我也不愿意再辜负那个善良又单纯的女孩。

秋裳又从她的床头取出一条宽宽的卡其色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甜甜地笑着:“哥,这是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我惊讶地说:“前不久才织完一条,怎么又织了?你要多花些心思在功课上。”

“放心吧,我的功课没有落下。”秋裳歪着头殷殷地盯着我看,“我织得很快,三天就织好了。”

我托起她的手看了看,两只手的手指头都红红的,微微有点儿肿。我凑上去吹了吹,问她:“疼吗?”

秋裳拼命摇头,双瞳里含了一汪秋水似的望着我:“不疼。”

我轻声责备:“傻丫头,一条就够我戴很多年了,何必再织一条?”

她略微有些失神,眉头蹙了一下,飞快地垂下头。

前几天剪碎的那条围巾已经被扔进了垃圾箱,我冷不丁回想起秋裳当时疯狂的举动,背脊上传来一阵寒意。大概她也想到了同样的事,于是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儿,秋裳若无其事地从我手里收回她自己的手:“我去找姚阿姨。”

“嗯。”我转身坐在椅子上,随口念叨,“月底要去医院给你开下个季度的药了。”

秋裳顿了顿脚步,关门出去了。

圣诞节是孩子们最喜欢过的节日,活动室里扎满了气球,姚阿姨还从外面买回来了许多糖果和点心。我给大家发完圣诞礼物就和秋裳一起出去了。她去学校参加晚会,而我送走她之后折回去往中亚广场走。

天桥上闪闪的霓虹宛如一道黑夜里的彩虹横亘在空中,广场周围两座巨大的屏幕上来回播放着眼花缭乱的广告,高速行驶的汽车从身边一辆辆擦过去,像是在跟时间赛跑一样。这是个繁华的时代,却是属于富人的时代。

我想给涂聂聂送一件特别的礼物,可是商场里那些令人咋舌的价格我负担不起,最后只能在水果摊上挑了一只特别漂亮的苹果,弥补一下平安夜的祝福。

没想到涂聂聂比我早到了,也没想到她会打扮得如此隆重。

及膝的黑色呢绒裙,过膝皮靴,身上披着一件红色的皮草大衣,头发盘得高高的,戴了一顶精致小巧的皇冠。漆黑的大眼睛冲着我不停地眨,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扬,就像个初次约会的女孩,既害羞又大胆。

我大步走过去,将手里包了塑料纸又扎了花的苹果递给她,觉得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有点儿羞涩,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没说话。

她接过去嘟囔了一句:“今天不是平安夜啊,是狂欢夜。”

我解释道:“可是我觉得平安是最大的幸福。”

涂聂聂赶紧点头:“嗯,你说得对。”她很随意地走到我身边将我的胳膊挽住,脸上乐开了花,“你今天真帅。”

我做样子擦了擦汗:“不是跟平常一样吗?”

她皱着鼻子说:“但是我觉得今天特别帅!”

好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也不是损人的话。

我欣然接受了,一边点头一边问她:“我们……去哪里呢?”

她举起手笑眯眯地说:“先去看电影!”

我才发现她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第一次约会我还没找到机会掏钱包,她却好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怎么没戴我送的围巾?”涂聂聂突然问。

我心虚地答道:“这是秋裳织给我的圣诞礼物,非让我戴着。”

“妹妹是哥哥的小尾巴,还是贴心小棉袄?”涂聂聂撅着嘴巴有点儿吃醋的样子,“可惜我不会织围巾,我总是笨手笨脚的,什么也干不好。”

我忍俊不禁,拉着她的手说:“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是吗?你喜欢这样的我吗?”涂聂聂歪着头,一脸懵懂,却带着明白无误的期盼。她在期盼我的告白,哪怕是轻轻一个点头也是对她的肯定回答。

但是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片段全是关于秋裳,她的失常、她的病痛、她的哭泣、她的绝望。如果我此刻点了头,拥抱着涂聂聂,秋裳会怎么想?她会觉得我彻底地抛弃了她吧?

涂聂聂的神情渐渐变得平静,平静而冷淡。她强颜欢笑了一下,转身说:“走吧,先去电影院。”

她为我准备的美丽夜晚顿时黯淡了,她的背影在霓虹的映衬下显得孤单而失落。我能想象到她有多难过,就像从前她不计后果地对我说她喜欢我,而我生硬地拒绝了她一样。

就在她的手即将脱离我的手那一瞬间,我牢牢攥住她的手将她拽回来。

惊艳的转身,优美如华尔兹的舞步,她绕了道弧线扑进我的怀里,忐忑而惊喜地抬头望着我。

此刻的广场人头攒动,巨大而嘈杂的音乐声震得我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我只是顺从自己的直觉低头吻了她的唇。粉红色,带着闪闪亮粉的唇,娇小而柔弱。熟悉的香水味从她鼻息里蹿出来,像是带着诱惑的陷阱。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来,贪恋地捧住她的脸,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初吻完整地交出去。仿佛是一件神圣至极的事,丝毫不敢马虎。也能感觉到她的心跳,似乎比我还快,就像惴惴不安的小兔子,眼眸里却泛着幸福耀眼的光芒。

一个吻,绵长而平静。

结束之后,我脑子热得厉害,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涂聂聂从包里拿出纸巾一边笑一边擦我的嘴,羞涩地小声说:“早知道你要亲我,我就不擦有颜色的唇膏了。”

我迟钝地问了一句:“没毒吧?”

她用俏皮的语调说:“有啊,毒死你。”

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看着她的嘴唇也红扑扑的,很好笑的样子,于是也拿过纸巾来替她擦嘴。

她撅着嘴由着我擦,一边说:“忧郁的蓝,你不要老是这样趁人不注意占人家便宜。”

“什么叫老是啊?”

“你不记得你摸了我的脚?还背了我,还不经过允许就拉我的手。”

“这样啊……”我无语望天,想了一下说,“那以后我想牵你的手是不是要先写个申请?”

涂聂聂乐呵呵地笑:“只要你承认是我的男朋友,就不用写了。”

“好啊。”我爽快地点头答应了,又趁她不注意飞快地在她脸颊亲了一下。看她惊愕又气恼的样子,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拽着她撒腿跑了起来,“快走,电影要开演了!”

大屏幕上的广告终于停止了循环播放,切换到了圣诞晚会的节目,城市里的霓虹灯光令夜空里的星星都黯然失色。我们手拉着手在人行道上疯跑,呼着一串串白气,笑声和呼唤声融成一片。

“费东蓝——我喜欢你!”

“嗯……知道了。”

“费东蓝——我喜欢你!”

“知道啦!”

“能和你在一起真好。”

直到晚上沉沉地睡去,我耳边还回荡着她那句轻柔的低语——“能和你在一起真好。”

这大概是我所认为最动人的告白。因为有她的笑语和欢颜,这一夜我做了很美好的梦。那是从没见过的梦境,绚丽多姿,充满着棉花糖的色彩和触感。清晨时分我是笑醒的,就这样度过了我最开心的一个圣诞节。

窗户上全是白茫茫的水汽,晨曦映照过来,仿佛窗玻璃后面有盏白炽灯一样。

我吹着口哨收拾课本和文具,秋裳在镜子前梳头发,狐疑地转头看着我问:“哥,昨晚很开心吗?”

我不想被她看出什么,赶紧收敛了:“嗯,你呢?”

“还行,挺热闹的。”秋裳在镜子里冲我笑,苍白的脸色显得有几分憔悴。

我诧异地揪住她的手问:“你没睡好吗?以后还是尽量别玩到那么晚了,你身体不好。”

“没事的。”她淡淡答道,将头发梳好,戴上帽子,“我们走吧,别迟到了。”

我将自行车骑得很慢,挺直腰背,让凛冽的寒风都灌进我的怀里,以挡住后面的秋裳。她说像以前一样自己坐车去学校就好,但是我不放心,谁知道那几个坏小子什么时候又会干坏事,我不能让秋裳再受他们欺负。

早晨有大雾,我的眉毛上沾了水,不一会儿就结出白花花的冰。一进教室就有人嘻嘻哈哈地叫我圣诞老人,我一笑而过,只要一想起昨天的圣诞夜,总是忍不住想笑。

上美术课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出去找学校的某个角落写生。这么冷的天,非要写生做什么?谁都很不情愿地抱着板子和画笔走出了温暖的教室。

我本来想找个地方偷懒,不料涂聂聂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凉亭里,还左顾右盼了一番,确定不会有人看见才从衣服里掏出一本粉红色的相册。她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塞到我手里,小声地说:“不要给任何一个人看哦,是送给你的。”

“是什么?”我好奇地打开来,只见相册里全是涂聂聂的照片,从小到大、神情各异,不过怎么都不会脱离她鬼马精灵的本质。

“是我的成长过程,我昨晚挑了好久才挑出来这么多的。”涂聂聂笑眯眯地说,两只乌黑的眼圈充分说明了她昨晚熬夜了。可是她很开心,精神丝毫没有受影响,她接着说:“我觉得这是我能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这是真实的我哦,没有遮掩的,你可以从照片里看到我的一切。”

我从后往前翻,她的照片真是千奇百怪都有,尤其是小时候的照片,令人看了就想笑。

“我小时候很可爱吧?”涂聂聂倒是一点儿也不谦虚,骄傲地在相册上指指点点。

当我翻到第一张,终于笑出声了。照片上是一个粉粉嫩嫩的婴儿趴在地上哭,全身光溜溜的,照片一角上写着“100天纪念”。我夸张地大叫:“哇,裸照也敢拿给我看。”

“喂,那是小孩子嘛,什么裸不裸的……我没有婴儿时期的照片,只有这一张,还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呢!”涂聂聂撅起嘴唇以表达对我的不满。

照片有些旧了,我注意到婴儿的腿上有一块颜色较深的东西,像是污渍。可是用手指抹了几下仍然在,心跳仿佛漏掉了几拍,愣愣地问涂聂聂:“这是什么?”

“胎记啊。”她红着脸回答,“可是我身上现在没有这样的胎记,可能长大以后就消失了。”

那是一块梨形的胎记,倒挂在腿上,我的心突突地跳着,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涂聂聂身上没有这样的胎记,而我身上却有,这胎记跟了我十几年,甚至我的父母就是靠这块胎记才找到我的。怎么会这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抓起相册往后退了两步,不敢面对涂聂聂,支支吾吾地说:“我去上厕所。”

“哦。”她略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但是没多问什么,自己在凉亭里坐着。

我揣着相册飞快地跑了,没有回教室,更没有去厕所,而是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学校。

风呼啸着从耳边擦过,太阳穴传来的突突声震得耳膜都轻微发疼。我疯狂地瞪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似乎一早的那种不祥预感渐渐得到了证实,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得到这样的结果!

涂聂聂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怎么会有任何联系?可是上天不这么想,它捉弄我们,戏耍我们,就是要我们不好过。涂聂聂卧室墙上的相片一张张在我脑子里轮番映过,那个男人的五官、面容、身材,每一处的细节都像子弹一样直直射穿我的胸膛,将我伤得千疮百孔。

我回到福利院,在存放我爸妈遗物的箱子里拼命地翻找,希望能找出一点点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可是有他们的结婚证,有秋裳的出生证明,有一家三口的户口本,却唯独没有我的痕迹,一丁点儿也没有。

敞开的门外闪过人影,姚阿姨吃惊地站在外面大声问我:“东东?你不是在上课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颓然瘫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地的旧物,却找不出与自己有关的蛛丝马迹。

“怎么了呀?出什么事啦?”姚阿姨走进屋,将门关上,很担忧地问我,“你在找什么?”

我克制住发狂的冲动,揪心地问:“姚阿姨,我是什么时候到福利院来的?”

“16年了呢,你来的时候不到一岁。”

“那我爸妈怎么找到我的?”

“根据你来到福利院的时间和方式,另外一个关键点是你腿上的那块胎记。还有,他们寄了你小时候的相片过来,我们也寄了相片过去核对,应该不会有错吧。怎么了?”

我迟钝地将相册打开,指着第一张相片问:“这是我吗?”

姚阿姨惊呼:“咦?这不是他们寄过来的百日照吗?应该在档案室呀,怎么你会有?”

“这是别人给我的。”我绝望地抱头蹲在箱子面前,过了良久,我无意中落在结婚证上的目光突然定住了。姓名是聂姗姗和费里,日期竟然是1995年12月24日。而秋裳的出生证明是1996年,他们结婚第一年就生下了秋裳,那我呢?我是从哪里来的?

姚阿姨拾起我面前的东西,拍着我的背说:“东东啊,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啊?你的确是秋裳的哥哥,你爸妈看见照片就打电话来跟我们确定了,不会错的。”

我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大吼:“可是我爸妈1995年结的婚,我1994年就出生了,那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姚阿姨愣了愣,低头看那张结婚证,喃喃自语:“还真是,我从来没注意过……你的生日和出生地点是你妈妈报资料的时候报过来的,应该也不会错啊。”

“而且他们的遗物里没有我的出生证明,为什么?”

姚阿姨安慰我说:“东东啊,你别急,我们可以去医院查一下。你妈妈寄过来的资料里写了你的出生地点是圣德医院,应该能找到当年的档案。”

“那家外资医院?”

“是啊,你是在那家医院出生的。”

姚阿姨一边收拾地上的东西一边说:“不如你先去上课,我帮你打电话过去约一下,好不好?”

我紧皱着眉头,完全没有办法令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举着照片对她说:“这是涂聂聂从家里找出来的旧照片,她怎么会有我的照片?而且……她说过聂是她妈妈的姓氏,我妈妈刚好也姓聂,我真的不敢想下去……”

“涂聂聂啊?那个孩子……”姚阿姨也陷入了沉思,默默地将我翻出来的东西重新收起来。然后拍着我的背说,“走吧,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城堡一样的白色圆顶,罗马柱,18世纪风格的壁画,这就是富人享受至高医疗服务的地方,料不到我是在这样的医院里出生的。

姚阿姨出示了证件和我父母的死亡证明,我们才被允许进入档案室。现在医院的病历管理都是电子档案,从前的旧病历也都被扫描进了计算机系统,只要一个查询条件就可以调出来。

我手里始终握着那本相册,忐忑不安地注视着面前不大的一方屏幕,既期待又紧张地盼望得知真相,又害怕真相会很残酷,令我无法面对过去,也没有勇气想象将来。

操作员输入聂姗姗的名字,列表里刷地一下出来好几份病历。我挨个照片看下去,竟然没找到我妈妈。

操作员听说后很无奈地耸肩:“不会吧?我们医院的病历从来没有发生过缺失的情况。你确定自己是在圣德医院出生的吗?”

姚阿姨忙问:“会不会是漏掉了呢?请问还能不能找到纸质的档案?”

对方摇头说:“自从换上了电子病历,十年以前的旧病历都销毁了。”

“那就是查不到了……”我渐渐抬起头,看着头顶上雪白的天花板,就如我人生的开头一样,空空荡荡,连一根蜘蛛丝都没有。

凛冽的风又刮起来,等我回到学校走进教室的时候才发觉浑身僵硬得像冰棍一样。低头一看,发现围巾不见了,那是秋裳辛苦织了三天才织出来送给我的圣诞礼物。

我又飞快地冲出教室,从刚才走过的路一直往回找。

“喂!你等等啊!”涂聂聂的声音从遥远的身后传来,被寒风层层阻碍。可是她百折不挠,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也跑得飞快,追到我身边大叫,“你去哪儿了?逃了好几节课!现在快放学了才回来!又出去干什么呀?”

她的鼻子冻得红红的,水汪汪的眼睛也像被冻住的冰晶一样闪亮。我躲避开她的目光,低头盯着地上烦躁不安地说:“我的围巾掉了,我出来找一下。你进去吧,外面冷。”

“我帮你找啊!”涂聂聂用手捂在嘴边呵了呵气,又用力搓了几下,问我,“在哪里掉的?”

我扭过头不理她,心中百味杂陈,挥挥手说:“你别管了,回去上课。”

“你怎么了啊?”涂聂聂突然朝我扑过来,紧紧掐着我的脖子凶巴巴地说,“快交代你去哪儿了,我最讨厌被人骗了!”

我垂眸扫了一眼她愤愤不平的神情,那样可爱又气鼓鼓的样子就是无忧无虑的涂聂聂,我不想让她的世界失衡,不想打破她所拥有的美好的一切。可是,怎样才可以不伤害她,又让自己心安理得呢?我痛苦地闭上眼,想了一会儿说:“我去医院找我的出生证明了。”

“啊?”涂聂聂慢慢松了手,嘟着嘴说,“好好的去找那个干吗?”

我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慢吞吞地说:“我很想知道自己是谁啊。”

“你不是知道吗?”

“但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没有什么能证明。”

“需要什么证明啊?我也没有出生证明!”

我心里“砰”地一响,反问:“你也找过吗?”

涂聂聂理直气壮地说:“找过啊!小时候别人都说我长得不像爸爸,肯定是捡来的,所以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证据。后来长大一些才知道大人都喜欢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逗小孩子哭。”

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可是你有家庭,你爸爸对你很好,他不会骗你的。”

“你不是还有爸爸妈妈的合照吗?我都没有妈妈的照片,只知道她的名字叫聂姗姗。”涂聂聂仰着头皱着鼻子说着仿佛漫不经心的话,但是“聂姗姗”那三个字如一颗重磅炸弹将我的精神世界炸成一片废墟。

我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离她远一些,然后以极度复杂的神情望着她。眼前这个女孩,难道会是我妹妹?那秋裳呢?又或者我根本不是聂姗姗的孩子,是她认错了而已。但是一个母亲怎么会连自己生的男孩还是女孩都不知道呢?还有那张照片……

“忧郁的蓝,你怎么啦?”涂聂聂伸手在我面前晃了几下,笑嘻嘻地挽住我的胳膊,“别想了,那么古老的事情我们怎么弄得清楚啊?不如想想以后吧!”

旧账没有理清,谁有勇气翻开新的一页去向往未知的新生活?我狠心地将她的手甩开,咬牙切齿地说:“你快去上课,期末考试考不好的话又会被关起来学习。我出去找围巾,不回来了。”

涂聂聂愣在那里,像挂在树梢上、被冻得毫无知觉的冰棱子一样,面无表情地答了声:“哦。”

我将领子竖起来挡住风,双手插在口袋里头也不回地离去。

既然事实变成了这样,我有什么办法来让涂聂聂跟我一起面对?大人的世界究竟有多复杂才能把我们的生活也搅成一摊污水?或许,只能暂时逃避一阵子吧。

忘掉那个美好的圣诞之夜她惊艳的笑容,忘掉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头那个绵长的吻。

似乎很久没哭了,我的眼里干涩得厉害。风一吹,视线便模糊一片。湿漉漉的天,又开始想念大地。

暖气烘着半干的外套,脑子里像被轰炸过,一片狼藉。

我口干舌燥,喉咙也疼得厉害,可是一直呆呆地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不愿动身去倒一杯水。直到听见老师在楼下冲着我们的窗户大喊:“吃饭了,东东,秋裳,你们怎么还没下来?”

我浑身一抖,秋裳!

我从学校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竟然忘了去学校接秋裳!我怎么会忘掉这么重要的事?匆匆抓起还没烘干的外套披上,疯了一般跑下楼跨上自行车疾驰而去。

雨点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像冰刀一样割着皮肤。我心里头总有很坏的预感,拼了命地踏着自行车往学校的方向冲。只希望秋裳在门卫室里躲雨、烤火,千万别冻着。她的身体那么弱,受不了一点点病痛的折磨。

昏暗的路灯照着窄窄的马路,来往的车辆溅起积水,我身上渐渐湿透了,彻骨一般地寒冷起来。可是心里头的焦急却像着了火一样,灼热了整个胸腔。

当我赶到校门口时,就看见了那个伫立在阴暗中纹丝不动的柔弱身影。秋裳站在校门口,背紧贴着柱子躲雨,惶恐的脸上挂着泪。那种神情就好像十年前那个雨夜里她被院长抱回来的时候。

我心里跟针扎一样痛,丢下自行车紧紧抱住她:“对不起,秋裳,对不起。”

“哥……”她低泣着唤了我一声,头重重地落在我肩上,然后再无动静。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热得烫手,一定是站在这里吹风淋雨感冒了。我慌张地将她背上肩,大喊:“秋裳、别怕,哥带你去医院!”

她没有回答,像失去知觉的人耷拉在我背上。

我害怕极了,拦住一辆出租车往医院赶去。就着车里的光线,看见她紧闭的嘴唇泛着白,与脸色几乎一模一样地骇人。想起从前秋裳住院的时候,我在破旧的教堂里祈祷。教堂里漏雨,我就淋着雨祈祷,只希望我受越多的苦,就越能替秋裳分担一些。

现在也一样,我愿意替她受苦,不管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我亲妹妹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医院沉浸在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中,长长的灯管将走廊映得亮如白昼,但是冰冰冷冷。

姚阿姨赶来的时候,医生正在给秋裳做检查。先打了退烧针,然后又要做化验。一边等化验结果,一边测血压血糖。我呆若木鸡地坐在病房的角落里,头上盖着一块干毛巾,是好心的护士拿给我擦头用的。

姚阿姨看见我这个样子,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拿起毛巾替我擦头发:“东东,你要先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秋裳呀。”

我低着头,隐忍地说着:“姚阿姨,都怪我。要不是我忘了去接她放学,她不会在那淋雨受冻,现在发高烧,还可能引起肾脏并发症。”

“不会吧,感冒发烧不会影响肾功能,你别乱想啊。”姚阿姨耐心地宽慰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一位戴着听诊器的医生拿着病历走进病房,径直走到我们面前问:“姚院长啊,这个孩子上次住院是什么时候?”

姚阿姨很肯定地答:“是四年前。”

医生遗憾地说道:“这四年都控制得很好啊,怎么突然又病发了呢?发烧不是因为受了寒引起的,而是肾病综合征发作了。”

“病发?怎么会呢?”我猛地站起来,情绪激动地大喊,“她每天都吃药,药还是你们医院开的!”

医生尴尬地翻看病历,慢慢地说:“还是等化验结果都出来了再说吧!她需要住院,你们先去办手续。”

“又要住院……”我无助地抱头坐下,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

姚阿姨赶紧跟医生道歉:“对不起,他是秋裳的哥哥,太紧张了。来,我们出去说吧。”

床上的秋裳高烧、昏迷,手背上插着长长的针头,药水一点一滴落下来,顺着软管流入她淡蓝色的血脉。整个病房里只能听见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秋裳的呼吸那么低弱,我趴在她唇边听都听不见,只能感受到还有一丝丝温热的气息散发出来。

我希望她健健康康长到20岁的愿望没有实现,我还没有赚足够的钱,还没有供她念完大学。为什么有病的不是我,而是秋裳呢?

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名护士诧异地看着双眼通红的我,支支吾吾地问:“刘医生不在吗?费秋裳的化验报告都出来了。”

“能给我看看吗?”

她将一沓化验单递给我,说:“你恐怕看不懂,不过验血的时候发现她血液里没有她平时服用的药物成分,说明她近期都没有服用药物,可能这就是突然发病的原因。”

我惊讶得倒抽了一口气:“你是说她没吃药?”

护士点头答:“嗯,孩子有时候会有反叛心理,不愿意吃药就把药藏起来,家长要特别注意。这是原发性肾病综合征,可不是闹着玩的。对了,你是她哥哥吧?你们的监护人呢?”

我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指着门外说:“刚才和医生一起出去了。”

护士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过拿回化验单抱歉地冲我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秋裳没有吃药,她不是反叛的孩子,也不会无缘无故把药藏起来。恐怕她是故意不吃吧,因为我惹她不高兴了,因为她想吸引我全部的注意,所以宁愿用疾病来折磨自己。

我真后悔没有将那些隐患告诉姚阿姨,恳请她帮忙找一个心理医生来帮帮秋裳,结果就是害得她变本加厉地伤害自己。

“东东,你冷静一点儿听我说。”姚阿姨把我叫出病房,在走廊里轻轻说,“医生说秋裳左边的肾有轻微的衰竭迹象,只是轻微的,不过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衰竭了会怎样?”

“需要做切除手术。”

“可以移植吧?把我的肾给她。”

姚阿姨连忙安慰我:“只是刚出现一点儿迹象,可以控制的,你别急啊。你先在这照顾秋裳,我回去一趟叫个老师过来帮忙,顺便跟院长商量一下这件事。”她又从自己包里抽出一张钱塞给我,“你还没吃饭呢,先去买点儿吃的,你要照顾秋裳,但是自己别弄垮了身体呀。”

我断然推辞:“不,我自己有钱。”

“你一个孩子能有多少钱,拿着吧!”姚阿姨不容我多嘴,瞪了我一眼就匆忙转身走了。

看着手里的钱,想到这些年福利院对秋裳的照顾,我喉咙里像堵了块大石,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觉得肚子饿,在床边一坐就坐了两个小时,秋裳还在输液,仍然没有清醒。

病房的门悠悠地开了,清脆而干净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来:“是因为秋裳的病你才心情不好,才对我不理不睬吗?”

我应声抬头,淡淡地望着门口那个红彤彤的女孩。

她手里捧着我丢失的围巾慢慢走进来,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捡来的,奇迹是居然被她捡到了。

我没回话,她不急不恼地说:“我去福利院找你,姚阿姨告诉我秋裳住院了,我就来了。”

“这不关你的事,你完全可以不用来。”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涂聂聂斩钉截铁地否认了我的说法。

我的生活一团乱,我的世界也完全崩塌了,没有时间耗费在和她斗嘴上。于是不耐烦地踢开椅子站起来对她说:“你去上你的课,念你的书,少来管别人的闲事。”

涂聂聂傻愣愣地望着我,喃喃道:“你不是别人啊,你是……”

我猝然打断她说:“我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里湿润了,但是却把头一昂故作坚强地说:“你心情不好,我不跟你计较。我说过如果秋裳生病了我一定会帮忙,你等着!”

我没拉住她,她就像跳脱的兔子一样逃跑了,背着她粉红的帆布书包在走廊里狂奔而去。她一定又会躲起来哭,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对不起,涂聂聂,我真的不知道要用什么身份来面对你。

雨从云端降下来,在半空中迅速凝成了冰,然后“噼噼啪啪”敲打着大地。

这就是冻雨,同样是雨,变了种形态就造成了很强的伤害,令人感到陌生而恐惧。

我头脑有些发昏,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听见秋裳低弱的呼唤:“哥……哥……”

我猛地弹起来,快步冲到床边去:“秋裳!”

她并没有睁开眼,只是抬起右手在空中悬着,张开五指仿佛在摸什么。我紧紧抓住她的手,一边按床头的铃:“我在这儿呢,秋裳。”

她急促地喘着气,声音如游丝一般:“哥,我害怕……好黑啊……”

我又拉开床头的灯:“你睁眼看看,一点儿都不黑,不用怕。”

“你别走那么快啊……我追不上了。”秋裳仿佛是在做梦,胡言乱语说着断断续续的话。

我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安慰她。

直到医生来了,我才小心翼翼地问:“医生,看看她是不是退烧了?”

医生抬头看了一下钟表,在病历上写了几笔,说:“嗯,差不多退烧了。还好没出现水肿现象,等她醒了给她弄点儿清淡的食物,粥啊、青菜啊什么的,少放盐,也不要给她喝太多水。”

“晚上不用输液了吧?”

“输完这一瓶就好了。”医生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我,“注意病人的情绪很重要,要让她保持轻松和乐观的心态。你看她连睡觉都皱着眉,说明心思重,当哥哥的要关心妹妹的心情啊。”

“好,谢谢医生。”我愧疚地低下头,用手抚平秋裳的眉头,可是那道“川”字像刻上去的,怎么抚都抚不平。

从什么时候开始,秋裳变得这么不开心的?难道她白天里的笑容都是假的吗?难道她仅仅在对着我的时候才会笑吗?

我的指尖停留在她鼻根的地方,怔怔地望着她发愣。

柔和的灯光下,她忽然缓缓睁开了眼,仿佛沉睡已久的公主被魔法唤醒了,目光里闪出微弱的喜悦,轻轻喊我:“哥。”

“傻丫头。”我浑身紧绷的弦也松弛了不少,点着她的额头说,“为什么不自己坐车回去?天黑了又下着雨,你还傻傻地在那里等。”

秋裳委屈地撇着嘴说:“我怕你来接我的时候找不到我。”

我匆匆摇头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眨了眨眼,好像没有力气了,脑袋歪歪地枕在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疲惫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摊开手问她:“告诉我,为什么不吃药?你不珍惜自己,是为了让我难过吗?”

秋裳的神情又变成那种惨白的冷静,似乎不愿意理我,别过头望着空白的天花板。

我心中的苦闷无处发泄,只得苦笑着问她:“你知道自己的病不能耽误,为什么要这样?秋裳,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

“你明明知道的。”秋裳微眯着眼,狠狠地说,“可是你不愿意听我的话!你心里只有那个涂聂聂!”

我扶住额头,痛苦地哀叫:“不要再说涂聂聂了,她是一个外人。”

秋裳却不罢休,执拗地说:“一个外人怎么就把你夺走了?自从她出现,我就觉得哥离我越来越远,就好像在梦里面,你走得那么快,我怎么跑也追不上你。你总有一天会跟她走掉,会丢下我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拽住她的手一字一句说:“秋裳,你不明白,我生命里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就算不是涂聂聂,我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但是不论我再喜欢谁,也改变不了你是我妹妹的事实!”

秋裳凝视着我,突然间,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嘶吼道:“如果我根本就不是你妹妹呢?如果我喜欢你呢?如果我想做你生命里的那个人呢?”

外面的冻雨敲打着窗户,里面的一切好似都凝固了。我和她的手都悬在空中,良久,我松开僵硬的指关节,无力地退后两步,喃喃问:“你在说什么?”

秋裳咬了咬唇,抽泣着说:“还记得我上次住院的时候,你要去做一个血型配对?”

“记得,但是那时我们都还小,能不能把我的肾脏移植给你要等成年以后再检测身体各项指标进行配对。所以那时候医生并没有答应给我们做配型。”

“可是你的血型验出来了。”

“是,我是AB型血,你是O型,那又怎么样?”

“因为你不知道,妈妈是A型,爸爸是B型。”秋裳说到这里,失声痛哭起来,“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爸爸妈妈认错孩子了,你根本不是我哥哥。可是我多害怕!我害怕失去你……我拖累你那么多年,如果你知道我根本不是你亲妹妹,我该怎么办,我甚至不敢想……”

秋裳哭喊的话语在病房里回响,我混乱的大脑丝毫没有办法思考。秋裳的出生证明、聂姗姗和费里的结婚证、医院里丢失的档案、涂聂聂从家里翻出来的婴儿百日照,还有照片墙上那个被涂聂聂称呼为爸爸的男人……这一切的一切,都超乎了我所能想象的范畴。秋裳不是我妹妹,难道涂聂聂是?难道有两个同名同姓的聂姗姗把孩子弄混了?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发上,任由秋裳怎么叫我都不理睬。太累了,身心疲惫,真的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

“要不,我们做一个DNA鉴定吧?”这一夜,是以秋裳的这句话结束的。

我以沉默回应了,也算默默同意了这荒唐的提议。相依为命的兄妹,居然要用DNA来鉴定他们的情分。秋裳一定很伤心,她的抽泣声直到夜里两点才渐渐隐去。可是我心里有更大的痛苦,像笼子一样将我整个人困住,怎么逃也逃不出去。

也许DNA鉴定是唯一的出路了,可是那真相会如何残酷?我胆怯了,宁愿时间和钟摆在这一刻停留不要再走动,我们的故事就这样被尘封,也就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了。

第二天,我们瞒着姚阿姨准备做一次DNA鉴定,我咨询了几个科室之后,才请来了医生来病房里替秋裳取样。可是医生听完我们的讲述后却笑着对我们说:“DNA亲子鉴定是用来鉴定直系亲子关系的,也需要提取你们父母的细胞样本才可以进行有效的鉴定,可你们父母都不在了,这项鉴定可不好做呀。”

秋裳愣愣地坐了起来:“难道不能通过DNA鉴定来判定兄妹关系吗?”

“是这样的……”医生起身走到秋裳面前仔细解释道,“你们知道自己是从父母那里各继承一半的基因吧?那么染色体会进行重新组合,就算DNA相似,也只能证明你们有直系的亲属关系,并不能直接证明你们就是兄妹。”

“难道没有别的方法来检测吗?”

医生想了想,说:“可以鉴定线粒体DNA,但是这是母系遗传,并不用于亲子鉴定。通常可以用来确认失散的兄弟姐妹关系,就是说可以判定你们是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的。”

“那不就行了!”秋裳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表情变幻莫测地望着我,“那等结果出来之后,你就相信我说的话了。”

我轻轻笑着,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并不期盼,也并不胆怯。自从秋裳说出那样的话,我就丧失了所有勇气,不敢回顾过去,也不敢展望未来。

可能是因为秋裳的情绪起伏太大,病情又恶化了,手脚出现了浮肿。

我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刺激她,不能加重她的心事和忧思,但是还是无法阻止一切事情的发生。我们都在等鉴定报告,面对面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各自沉默。

涂聂聂的出现打破了沉寂的白色,她提着夸张的大果篮冲了进来,咧着嘴对秋裳说:“嗨!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我们见过吧?”

秋裳的脸色迅速变得煞白,我赶紧起身推着涂聂聂往外走:“你来干什么?”

她红红的帽子下面是一张笑靥如花的脸:“我来帮忙啊!女孩子住院你一个男生照顾多不方便呀,以后我来照顾她吧!”

“有什么不方便,我是她哥哥。”

“那也不方便嘛!”涂聂聂轻巧地绕过了我溜进病房里,把大果篮放在秋裳床上,“你看,病人需要补充营养,你什么东西也没买,让人家吃什么呀。”

我担心秋裳受到刺激会再度失常,急忙拽着涂聂聂往外走。可是涂聂聂像顽固的小强,死活不肯走,还从自己背包里抱出一包东西来扔在沙发上。

“这是医药费,我刚从银行取出来的!”

我震惊了,捡起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三捆红钞票,这可是三万块钱。对于我们来说,三万块钱无疑是一笔巨款。我生气地把钱扔还给她:“哪儿来的?”

“我自己的啊,教育基金,有几十万呢,我就先取了三万。”涂聂聂就像从头上拽一根头发一样轻松,笑容可掬地把钱送到秋裳面前,“没关系,你先治病,你哥哥会给我打欠条的。如果还不上,他就以身相许。”

我正担心秋裳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没想到她平静地接下了那三万块钱,对涂聂聂报以温柔的一笑:“谢谢你。”

“不用客气!你是他妹妹就是我妹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涂聂聂豪迈地拍拍胸脯,然后又忙忙活活地从果篮里抓了几个苹果出来,“我去帮你们洗水果啊!”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病房里又恢复了死寂。

秋裳冷眼盯着我,双手攥着那三捆钱递到我面前:“现在有钱了,你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将钱摔在床上,质问她:“你干什么收下她的钱?不能平白无故要人家的钱。”

“她送上门来的,为什么不要?福利院暂时可以支付我的医药费,等我成年以后就不会再管我了。到时候,你跟她去过新生活了,我怎么办?所以她现在给多少,我就收多少。”

“秋裳,你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我双拳紧握着朝墙上狠狠砸了一下,整条手臂都发麻,“难道我为你付出的不够多?你就不能相信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吗?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妹妹。”神经紧张得几乎要绷断,脖子也被缠得喘不过气来。我转身冲出去,却撞上了愣在门外的涂聂聂。

她呆呆地瞪着我,看见我跑远了又飞快地追上来。

走廊里的风汹涌地灌进来,我没有穿外套,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被风裹紧了,顿时觉得脑子清醒了很多。

“你们吵架啦?”涂聂聂从我身后抱住我,亲昵地蹭着我的背,“别这样啊,她是病人。再说,那钱是我要给她的,你为什么不乐意?”

我又闻见了她身上甜蜜的香水味,又想起了圣诞节的那个夜晚。可是这个时候,我再贪恋也只能狠心推开她,冷漠地说:“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不是施舍啊……”涂聂聂笑盈盈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只有治好了她的病你才能高兴是不是?我就是想让你高兴而已。”

她的想法简单直接,单纯至极。我无助地笑了笑,发现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她的影子,怎么赶也赶不去。趁我不注意,她踮起脚尖在我脸颊啄了一下,一边捏着我的脸说:“忧郁的蓝,你欠我三万块哦,要亲我三万下才可以还回来,知道了吗?”

我可以说不知道吗?我连我们的关系都不知道,怎么有勇气将这份爱继续下去。可是我到底是心软了,鬼使神差地将她搂在怀里说:“难道我亲一下才值一块钱吗?”

涂聂聂“咯咯”地笑起来,声音软绵绵的,像棉花糖一样在我心头化开:“那就算你十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