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逆光·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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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主旋律(10)

中午吃斋饭的时候,我把伞放在黑漆斑驳的长凳上,一个米白色的身影闪过来,接着问了我一声:“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我才知道跟他同伴的女生居然是中国人,赶紧说:“没有,你们坐吧。”

吃饭的时候,我们这一桌很安静,只有筷子轻碰碗沿的声响。我的心跳很重,却又很缓,节奏就像寺里钝钝的钟声。这顿饭漫长得如同时光静止了,结束之后我头脑还晕晕的,一个人蹲坐在寺庙后的一条石板上。

“你的伞。”日式英语的发音,听起来短促而且诙谐。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伞来。他继续用那种怪怪的英文跟我交谈,我也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英语简单回答他的问题。

“你是中学生吧?”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冬月。”

“那是什么意思?”

“冬月就是十一月,我是十一月出生的。”

“原来是这样。”——这句是日语,不过我听懂了。

他终于露出一丝微笑,目光却落在了高远的树梢上,问我:“冬天为什么要打伞?”

“我不喜欢阳光。”

“怎么会,没有人不喜欢阳光。”

“那你为什么戴帽子?”

“摄影需要。”这时他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认真地画着一横一竖,把他的名字写出来给我看——冈田泽。“你可以叫我冈田,也可以叫我泽。我打算明年来中国留学,请多指教。”

我微笑着沉默,就这样跟他并排坐在石板上,过了许久问:“你的女朋友去哪里了?”

“她是我的翻译。”他回答得很平淡,没有解释的痕迹。但是那种眼神,分明就是极度渴望告诉我,他没有女朋友。我想我也许太敏感了,就这样洞悉了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深藏在潜意识当中的感觉。

通过几句简单的英语交谈,我了解他不远万里来这里是为了拜佛。他的家族信奉佛教,偏偏这座寺庙是禅宗某个流派的起源,他为了尽孝道,替自己的祖父还愿,只身一人来到中国。这份信仰令我从低微的尘埃里抬起头来仰望,并非仰望寺里的各尊金像,而仅仅是那份信仰。我意识到这个清瘦的男生内心拥有比他外表看起来多出几倍甚至十几倍的能量,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我们相识不过半天,离开寺庙的时候,他给我一张便签,留了一个邮箱。那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方式,但是我把它弄丢了。从那以后,每每有风吹过,我都有种听见他声音的错觉,他的日语和英语,每一个音节的吐字都那样清晰、绵长。

怎么弄丢的呢?我怎么在开始就把他错过,我还记得清楚。从寺庙回来已近黄昏,家里气氛凝重,我像是犯了罪的人耷拉着脑袋,灰色调的伞尽职地守护在我身边。

“你去了哪里?告诉妈妈。”

“出去走了走。”

“明年就要高考了,我们想给你转学去寄宿学校。”这句话像冰锥,一下子把我的心戳透了。我没有回答,只听见一声尴尬的叹息,“冬月,你要争气啊。”

“嗯。”我没有勇气抬头,拖着伞朝房间走去。在那种大脑完全缺氧的情况下,外套里的便签被遗忘了,直到第二天早晨跟着外套一起进了洗衣机。

2

一个人的荒腔走板

考上的大学在北方,与家乡是截然相反的方向。想要逃避的东西,终于随着远走他乡而淡化。青春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大千世界里飘飘摇摇。但是我一直带着那把伞,银灰色,拥有冷漠的线条。

畏光,喜阴。它们跟我的伞一样跟随我不变。还有不变的是看见长焦镜头和窄边帽的反应,站在远处静静看着,等待一阵风吹过来,如果没有听见心里所期待的声音,扭头就走掉。

人总要遇上一次命中注定才知道真的有命中注定这回事。

我在大二寒假去北海道旅行,遇见了那个当年给冈田泽做翻译的女生,她已经大学毕业了,恰好是带团的导游,姓李。看见她笑容的一刹那,阳光明媚,我的伞慢慢地放下了,专注地看着她。

她忙着给大家分发帽子,到我这里也没有任何停顿,匆匆说:“你好,请戴上团里的帽子,方便点人数。”

我迟疑地伸手拉住她,小心地问:“你认识冈田泽吗?”

“你是?”她的目光里有疑惑、有防备,更多的是惊讶。

我的敏感再一次发挥了作用,忽然之间觉得脑后一阵凉意,我尴尬地笑着说:“我是他朋友,不过失去了联系。”

“啊,他是我男朋友。”她又笑起来,眉眼灿烂,“你一定是看过我的照片才认识我吧?这次去北海道可以见到他,到时候我带着你,老朋友聚一下。”

我应该委婉地拒绝,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说出那句客套的话。我渴望见到他,渴望了太久,渴望到自己都快遗忘了冬天的阳光是怎样的色彩。

从她与我谈及的话题里,我才知道他念的那所大学与我在同一座城市。这两年,我们在同一座城市。我几乎能联想到在地铁里、在高架桥上、在机场,我们无数次地擦肩而过,可惜没有一次驻足与回眸。于是迟了,只能看着他们携手,而我一个人在独角戏里荒腔走板。

北海道的某一间寺庙,我终于又见到了冈田泽。恐怕我们的缘分就要被囚禁在寺庙里了。院子里满满的全是阳光,他跪坐在屋檐下的一方席垫上,抬头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十一月。”中国话,字正腔圆。再度听见他的声音,心里痒了两年的地方终于舒坦了。我低头微笑:“是冬月。”

“晓昨天打电话告诉我团里有我一个老朋友,我觉得就是你,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就是你。”

我们算老朋友么?当下里的说辞罢了,其实只是一面之缘。可再次见到他,四目相对时,仍然没有尴尬和突兀感。

“我还有两张你的照片,一张侧面、一张正面,总没有机会给你。”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没给他发邮件,也没有跟我索要联系方式。那么他打算怎么把照片给我呢,我实在很好奇,于是不动声色等待他的下文。

他忽然从桌子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本书,将夹在书本里的照片小心翼翼递给我,“喏,在这里。”他的中文学得太精准,连语气词都没有差错。

那两张照片是两年前的我,伞下暗处的容颜,黑白分明的眼珠,压抑着叛逆的表情,永远的十七岁。

他大概拥有摄影师的敏锐观察力,直接问我:“那时候,你有什么不愉快?”

我摇头否认:“没什么。”

他顿了顿,笑着说:“你还带着那把伞。”

我说当然,我的伞是最忠诚的,它与我不离不弃。

他听后神情淡然,但眼里分明暗藏情绪,他想伸出手来握住我,告诉我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也能做到不离不弃。这种察言观色本领我从小就会了。

李晓端着热茶进来,像殷勤周到的女主人。她的模样没有变化,开朗、热情,日系的打扮。这样的女生也许正适合冈田泽,他们都有旺盛的生命力,向阳而生。

也许是为了照顾我,李晓用中文跟他交谈:“泽,我们下午要返团,不能陪你晒太阳了。”

“没有关系,你们玩得开心。”

他们相视而笑,彬彬有礼,没有暧昧的痕迹。

可是李晓叫他的那声“泽”像种子一样埋在了我心里,曾经做梦都想这样叫他,做梦都想坐在榻榻米上与他一起喝茶,做梦都想成为他镜头下唯一的模特。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拿着那两张照片与他从容告别。

北海道之行,我原本就没有抱什么目的,只是想来看看他的国家。如今这样也算是意外的收获。登机后,我随手翻开夹在书本的照片,忽然发现照片背面右下角用中文写的一个联络地址,字迹很旧了。我的眼皮狂跳,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刻紧紧闭上双眼,脑海里深深的烙印是第一眼见到他的那个侧影,在黑暗里仿佛透着光。

图书馆某个安静的角落里,我在写信,地址就是照片上留的。不管他能不能收到,我也想写点东西给他、或者给自己。手机在桌上震动,破坏了我刚刚酝酿出来的情绪。我按了接听键,却没有先说话,每次都是这样。

“冬月,寒假怎么没回家?”

“我做兼职打工,没时间。”

“过年怎么能不回去呢?你太任性了。”

“那你呢?你不是也没回去吗?”半晌都是相对无言,我挂断了。

谁知道过了半小时,我的信刚刚开个头,又被无情打搅。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挡在我面前,浑身散发着我所熟悉的气息。是要多亲昵的关系才能在一米之外就能闻见对方的气息?

“你在干什么?写情书?什么年代了还干这种幼稚的事情?”

“不关你的事。”我把信纸和照片都藏回书本里,抬头望着他。我这时的目光或许与照片上如出一辙,偏执、叛逆。

“你谈恋爱了吗?”

“没有。”

“交男朋友一定要告诉我。”他的气势莫名其妙衰弱下去,像个老人一样微微叹息,“就算同情我也好,可怜我也好,这种消息一定要告诉我的。我有责任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