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好笑,反讽他:“你在毁掉了我的生活之后,还说想保护我?”
他沉默了,慢慢地往后退,直到转身走出我的视线。
3
最好的爱情,是可以通过那个人,看见更大的世界
那封信我写完了,但没有寄出去,挨了几个月,我直接去学校找了他。
我叫他泽。他叫我十一月。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十一月,比冬月更喜欢。
我们走在湖边一条窄窄的石子路上,旁边一溜铁栅栏外面开满了蔷薇花。他忽然转过身来把我的伞抽走扔在草地里:“不要打伞,春天的阳光最好。”
在强烈的阳光下我总是睁不开眼,于是低头躲在他的身影后,一边用手挡在眼睛两旁,小声说:“一晒太阳我就觉得头晕,像喝醉了酒。”
“我也会这样。”
“那你为什么还喜欢晒太阳?”
“喜欢有点醉的感觉。”他的声音很松弛,仿佛真的有几分醉意。我眼前的景物渐渐花掉了,阳光催眠的效果极佳,我满脸倦意低头坐在草地里,听见他的声音从上方洒下来:“我以为你不会找我,像上次一样。”
我无法详细解释上一次怎么会弄丢了他的邮箱,只是简略答一句:“那张便签我不小心弄丢了。”
“我觉得你的目光里有很多我想读懂的故事。”他仔细地端详我,神情认真并且没有一丁点觉得不妥的意思,似乎我们都忘记了他女朋友李晓也在这座城市,“中国人跟日本人不一样,你们到寺庙里去一定有目的,大部分是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而我们的参拜是信仰,是不能间断的。”
“那你觉得一个十七岁的女生能有什么故事呢?”
“也许是跟十一月有关的故事。”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响起来,我知道是谁的来电,于是掏手机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手机滑出去,落在草地里。泽弯腰拾起来,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名称是“七月”。
他低声笑了笑,说:“看来中国人喜欢用月份来取名。”
我关了机,手机停止了吵闹。
泽好像很八卦似的凑到我面前问:“是男朋友吗?”
“不是。”我想我也不方便跟他解释什么,这其中的故事,果真如他所说难以读懂。
“谈恋爱不是坏事,但我们必须知道怎样的人才适合谈恋爱。”
“怎样的人呢?”
“最好的爱情,是可以通过那个人,看见更大的世界。”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全神贯注盯着我,从他棕色的瞳人里,我看见了自己和身后整个世界的倒影。我就像个发光体嵌入了他的眼睛,那么鲜明。
我想告诉他,我通过他看见了更大的世界。可是他先说了一句话,是日语,我听不懂。像在低吟诗句,微醺的表情和略带沙哑的声音。接着他朝后面倒下去,双臂伸展平躺在草地上。睡了,还是醉了。我也不知道。
泽始终与我保持相对热络的联系,没有尴尬、没有别扭、没有突兀。我们之间自然得好似相识多年,可是他怎么能够横亘一个李晓这样坦然地面对我?
我想这大概就是苦恋吧,在十七岁的年纪对某个人一见钟情,再见时他已经是别人的男友。无法摆脱的痴迷与相思,像水草与我的长发互相纠缠在一起,扯一下就痛得揪心。这也许是最好的爱情,但不是合乎时宜的爱情。
有一天,我喝醉了。像晒太阳晒得微醺时候的心情,拨通了七月的电话。他很快赶到我身边,背着我回到他住的公寓里。
熟悉的气息轻轻拂过我的面庞,这两年他真的沧桑了许多,他捧着我的脸说:“冬月,你谈恋爱了吧?”
我咯咯地笑出声,用力掰开他的手:“是啊,那又怎么样?”
“我只希望你幸福。”
“七月,为什么?为什么要毁掉一切?”我躺在沙发上看着他,巴洛克风格的吊灯垂在他的头顶上,投下来五光十色。他没有回答。
钥匙转动的声音将僵局打破,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我终于察觉到周围的各种装饰和摆设,这套公寓明显属于一个女人。
七月匆匆站起来,像根木头杵在那里不动弹。我强撑着身体爬起来,所有影像摆正之后,我发现渐渐朝我走近的女人竟然是李晓。她灿烂的笑容全部不见,只剩下一张平淡的、扑了粉的疲惫的脸。
我替泽感到一股被背叛的愤怒,借着酒劲质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这是我的家。”
七月终于有了惊讶的反应,“你们认识吗?”
李晓冷冷地笑了一下,嗓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当然认识,了不起的十一月。在北海道重遇你的那天,泽就跟我分手了,现在你又出现在我男朋友怀里,我到底有多对不起你?”
七月伸手将她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轻声说:“李晓,她是我妹妹。”
我愣住了,李晓也一样。
原来我们的视线总是有一个固定的范围,永远只能看见一半的事实,另一半在身后,只有跟知道另一半事实的人拼起来才知道完整的故事究竟是怎样的。
原来这些天我的折磨都是自作自受,为什么会怀疑泽,因为他是这样尊重我。
4
十一月的故事
泽要回国去办点事情,在那之前,我把我目光里那些难以读懂的故事讲给他听。
我的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呢。就从十一月开始吧,妈妈说我是十一月出生的,所以取名叫做冬月。哥哥是七月出生的,就叫七月了。
大人总以为小孩子不懂事,什么事情都可以骗过去,他们疏于防范。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养女。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却不妨碍我们家庭的和睦,虽然我时常会感到无助和恐慌,感到自卑与低微,但我尽可能表现得平静而从容。
我懂事之后就不叫七月哥哥,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我哥哥。我就直接叫他的名字,七月。我们差一个年级,总是在一个学校念书,他骑自行车载我,每天在风里面穿梭。从童年到少年,我们形影不离,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我的目光不一样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像个男子汉了,这些我都无从知道,只知道在他说出真相的那一刻,我崩溃了。
永远记得那天夜里,暖暖的风从河面上拂过来,身后是川流不息的车辆。第二天他就要走了,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他凝视我,目光里尽是难以遏制的激动,他说:“冬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的双脚浸在河水里,惬意地眯起眼,问:“什么事啊?”
“其实我们不是亲兄妹。”
我像触电一样缩回了脚,淋了一摊水在裙子上。我像受了惊的动物一样瞪着他,像受了偌大的委屈一样簌簌地掉眼泪。可是七月不知道我心里的恐惧,他只能体会到自己内心的汹涌,他拉住我的手大声说:“我们可以在一起的。”
我闭上眼尖叫:“七月!”
他紧紧抱住我的头,让我听他胸膛的心跳,信誓旦旦地说:“我喜欢你,冬月。”
“不、不要说!”我如何挣扎都是徒劳,像被困住的幼兽,对他拳打脚踢使出全身力气,也无法逃避已经成为事实的真相。
“我回去告诉爸爸妈妈,我要和你在一起!”
“七月!不要……”我的呼喊几乎撕裂嗓子,但是他不听,他朝家的方向拼命跑,我在后面拼命追,可是他跑得太快,我慢慢地追不上了,眼看着自己的幸福生活被他这样一举毁灭。
当我赶回去,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
七月像战败的勇士跪在地上,有血从头发里某个地方流出来,淌在耳廓上。我站在门外哭得无声无息,明白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作孽……”爸爸无力地坐在沙发上,脚下踩着打碎的烟灰缸。
全家人辛辛苦苦掩藏的秘密、培养的情感,一夕之间全部崩塌。
七月以残留的勇气咬着牙狠狠说:“我就是喜欢她,我就是要和她在一起。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就带她走,再也不回来了!”
我拖着两条仿佛失去知觉的腿,一步步挪动到他面前,面无表情说:“可我讨厌你。”
七月愕然,整个人弹了起来拽住我的胳膊:“冬月……”
“我讨厌你。”我斩钉截铁说完这四个字,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外面是怎样的情形,我可以想象,妈妈坐在餐椅上哭了一整夜,爸爸始终在抽烟,而七月,他拖着行李独自一人去了火车站。
我可以想象他的身影被路灯拖曳得老长,可再怎么长,也是与脚跟相连的。就像我们无论走得再远,也无法走出家人的目光。
泽的掌心很暖和,牢牢钳住我的手,认真听我的每一个字。最后他竟然湿了眼眶,喃喃说着:“所以,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是去寺庙里为七月祈愿吗?”
“是,因为他走了之后没有音讯,爸妈很担心。”
“那你为什么也要让爸妈担心呢?任何感情和信任的重新建立都需要努力,你不去努力,别人再怎么努力也没用。”他把我的伞移开,让五月的阳光罩满我们全身,“我陪你回家看望他们。”
“啊?”
“不过首先,我们晒晒太阳。”他又往后躺下去,双臂朝我伸展,温和地念了一句日语。我记得上次他也说过同样一句话,像两年前那一线声音从风里向我的耳膜传递过来。
“什么意思?”
“陪我一起,醉死在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