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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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原始的敬畏

岷江上游的汶川、理县、茂县一带是典型的干旱河谷。这里到处是裸露的岩石、光秃秃的沟壑、山梁以及零星而贫瘠的山地。前些年,朱镕基总理到阿坝州视察,途经汶、理、茂时,形象而感慨地说:“这里的山地像一张张大字报,非治理不可了。”我在猜想:如果坐飞机往下俯视,这里可能像一架架偌大的骷髅,这么狰狞,这么恐怖,这么令人焦虑。可是,这里就是我的家乡,这里就是生我养我的土地啊!

当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就在骷髅般干涸的土地的褶皱里,也有少许青绿而充满活力的羌寨。比如我的出生地增头寨就是得天独厚的例外。它像汪洋大海里的绿岛,它像鸣沙山下的月牙泉。它以原始而清纯的大美,朴实而淳厚的大善,滋养着古朴淳厚的子民们。

增头寨地处理县桃坪乡东部,寨子东邻牛罗二山寨,西接通化乡星上六寨,南对佳山若达寨,背靠汶川龙溪歇格寨。当年有人自拟一副春联:“高挂龙门临桃子,幽居盘石对佳山”(“桃子”指桃坪寨,“佳山”指佳山若达寨),很能体现寨子的方位与险峻。走增头,必先经过桃坪村。沿沟而进,幽暗逼仄,绕羊肠古道扶摇而上,旁有小河涣涣流出,白花花、亮锃锃,有阴润之气,有佩环叮当之声。累了渴了,可以在水湄石板处匍匐畅饮,也可以三五濯足嬉水。徒步需耗时三四个小时。现有一条机耕道,总长13公里余,个把小时可以抵达寨子。

站在寨子中央,地势豁然开朗。四周群山环抱,重峦叠嶂。群峰如莲花绽放,寨子似花蕊挺秀。南望高高的雪隆包(当地的一座神山),阳光下,万年雪峰熠熠生辉。后山有铁灵寺,东山有天元寺,西山有北空寺,当年香火正旺时,三山香客串串,伴着晨钟暮鼓,香柏袅袅,好一派深山热闹红火景象……

高半山往往干旱少雨,有些寨子大半天才能背回一桶水,所以把水看得很金贵。他们用水如用油,反复使用是常有的事。比如,一盆水,既用于洗脸,还得淘菜,接下来还得喂猪。可是上天特别眷顾增头寨,这里到处是泉水,而且多得有些不择地方。沟里有水,坪里有水,弯弯、角角、旮旯到处都有水。这里长得一片山柳,那里生得一沟水萝卜,砍柴、割草的人可别大意,脚下必有一泓细流在低唱,一不小心踩上去,“轰”的一声,凉透了脚背,凉透了心,半天都缓不过气来。当然,还是林茂沟深处才有大水涌出,它们往往与乱石为伍,“咕咕咕咕”地响着、转着,老半天都是但闻其声,不见其影。可要是遇上陡坎悬崖,“嚯”的一声腾出来,像一匹新织就的麻布衣服一样铺下去,白晃晃的,抖得满山满沟都摇了起来。岩脚下往往是潭,清乎乎、黑黝黝,静若处子,闲似流云,哪怕掉下一颗松子或柴屑之类,也要泛起半天的涟漪。潭边有幽黑或青苍的石头,状如狗,状如豹或蛤蟆之类。有好事者搬起石头猎奇,竟有沙木鱼扭动翻滚(当地羌语叫“租八”,意为“水猪”)。沙木鱼墨黑墨黑的,拇指般粗细,只有几寸长。比起池塘鱼,江水鱼显得傻乎乎、笨拙拙的,翻动几下后,又慢腾腾地钻进了另一块石头底下了。

有水的地方往往长树。近处是密密匝匝的灌木林,主要有黄刺、沙棘、灰泡、鹅掌,当然,绳子木、马酸树、红柳、青?之属也拥挤其间。每到夏秋季节,花叶五彩斑斓,野果累累飘香,蜂来蝶往,鸟鸣蝉噪,好不热闹!原来,大自然的兴旺与繁华,竟在人类不经不管之中。稍远处,山峦略为起伏,时而平旷如面槽,时而陡峭如马颈。就在这片跌宕多姿的山坡上,长着茂密的白桦林和红桦林。

桦木林是霸道的。只要它一成林,就不容其他林木插足。它长得十分伟岸挺拔,粗大的躯体,展示出一种腾游时空的傲气、无畏与倔强。漫山遍野的桦树,树树枝丫旁逸横出,那么任性,那么恣肆无节。原以为野外的天地是空旷无限的。可是,看到眼前之景,你才不得不纠正自己的认识。蓊郁、峥嵘的生命里,往往包含着寸土寸空必争的内幕。高大粗壮的桦木飘着轻盈的桦皮,风吹过,簌簌有声。树冠上枝丫间时有摩擦,发出阵阵“嗯啊”古怪之响。远处幽谷里时不时又传来布谷之声。“寒禽古木”之感顿生,悠远荒古之情亦伴。

杉木树是增头整个后山的主流,无论走到哪里,也无论地形、土质如何,杉木都那么坚忍顽强地生长着。远远望去,一堆堆,一片片,一溜溜,一丛丛,全都呈献出浅绿、深绿和墨绿。山风吹来,哗哗作响,疑是清波荡漾,碧水滔滔。走进丛林里,阳光从树缝里探进来,像电筒的光束,照得刺目。手搭凉篷蔽光,几分依恋,又几分无奈,脚下是松软酥厚的土地,青苔连成了偌大的地衣。走在上面,深深地一脚陷下去,当脚拔出来时,顷刻间又平复如初,好像走在海绵上一般。林子里生长着芊芊茸茸、星星点点的菌菇类或地衣类生物,它们小如米,大如碗,细如针,薄如纸,赤如火,绿似翡翠,灿若金花……这些孱弱、低矮的小小生命,无不演绎着大千世界恒定的韵律,无不以其绵薄之力回报着上苍的浩浩恩泽,让人不得不油然而叹:“……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林木比较稀疏的地方往往野花野草特别繁茂,丛丛簇簇的花朵,芳香弥散,扰袭得让人大吐大纳也有些来不及。野生中草药是值得留意的,当然熟悉的药材是极其有限的。开着白花,长着绿茎,苗可食,根作药的是香头子。每至端午时节,当地妇女以香头子、羌活作包心,缝成小巧玲珑的三角形或蝴蝶形的香包包。据说,佩在身上可以驱虫,避邪。开着红花,衬着绿叶的是赤芍,长着刺球的是雪蛋,竖着肉指头一样长茎的是天麻,还有既不开花又不结果,只是布满柔嫩如水的菌苗者便是猪苓、茯苓。当地人称:“背时倒灶挖猪苓。”意思是倒霉出头才有大运,才能碰上猪苓、茯苓。本来也怪,要是真的走运,一棵猪芩可以挖上一两天甚至三五天,像猪粪一样的药坨坨堆得小山一般,不发大财才怪!

丛林深处有一棵十分古老的参天大树,当地人叫它“鲁瓦且”,就是树神的意思。这棵树主干上端分出若干枝杈,枝杈无不龙干虬枝,蓊蓊森森地高耸入云,像一把擎天巨伞,又像一股升腾扭卷的浓烟,活脱脱喷射出一种亘古常绿的青春活力!高端上的枝丫挂满了青色丝带,微风下,飘飘荡荡,像寿星的美髯,像梦境里的流云。

树根下是一方同样古老的神坛,只是周围已是断垣残壁,荒草丛生。拨开乱草,看得见神坛上残留着密密麻麻的香签,化作尘泥的麦草以及厚可盈尺的灰烬。此刻,我似乎听到了“咚咚咚”的羊皮鼓声,“阿爸诗戈”(端公)嗡嗡咩咩的祷告。我似乎看到杀羊祭神的场面和先辈们顶礼膜拜的虔诚——我也终于懂得,这里的山水为什么青葱壮美和得天独厚的缘由。

有人说:“最古老的常常是最年轻的,最原始的,也常常是最珍贵的。”我看此言不差。先民们原始的神秘的宗教仪式里,说不定包含着曾经灾难的记忆,九死一生的出路,包含着非常科学、深奥的生存密码。有人说,我们去“战天斗地”,对此我不敢苟同。因为大自然需要人类去呵护,我们必须常怀敬畏之心、感恩之心,与其和谐共处才对。老子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