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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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挖药小记

儿子在高校读书,前几天打来电话,要求再寄去一千元,买鞋子,买衣服……

儿子二十出头,已成人,读大学期间,正值消费高峰。为人父母,养育有责。然而,他用钱出手比我们大方,背地里还经常吸烟,喝酒,穿要名牌,吃要可口,耍要档次。父子“政见”不合,多有口角,常常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钱寄还是不寄?我内心矛盾,忧思良久。最后,钱还是寄了,但也一并寄去了这篇挖药的回忆录。不知儿子收到信后能否有所触动和启发?

小时候,母亲多病,我和弟弟都在读书,全家四口人主要靠父亲挣工分、找副业维生,日子十分艰难。上小学时一学期只交几块钱的书本费,也得靠卖鸡蛋或卖点小菜来勉强撑持。除此而外,我和弟弟经常随父亲偷偷地上山挖药挣钱,硬是咬着牙熬出了头,完成了学业。当地人将我们父子称为“药夫子”。

理县增头、三岔一带的山场较宽,盛产各种中药材。且不说名贵的虫草、贝母、天麻,单说普通药材诸如羌活、大黄、香头子、黄芪、赤芍、白独活、麻黄、党参、刺五加之类也是丰富多样、四季不衰。也许老家词汇有限,无论采、挖、摘、捡药材,都统称为“挖药”。

我们常挖的药是香头子。香头子一般长在浅山上,分布较广,似乎老老少少都能挖得到。

走进丛林,来到涧边,草木茂盛,蜂来蝶往,到处弥漫着幽微的草木之香,那往往是香头子生长的地方。香头子苗似芹菜,春末夏初,茎长,脆嫩,可生食。饥饿时,捋下几把,像牛吃草一样填肚皮。夏季疯长,高过人头,花素白,窈窕地撑着一把把小伞。入秋后,根块瓷实,香味沁人心脾,故称香头子。碰上好运,一天可挖一二十斤,晒干后大约四五斤。按当时的价,一天可挣一两块钱。这点收获,在今看来,也许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就可能买上十来斤盐巴或十多个作业本了。当时,全劳力在生产队日平均分值只有一毛多钱,所以,挖药对我们家来讲,该是何等的重要,是充满诱惑的维生之道啊!

可是,在人民公社的背景下,挖药挣钱也是资本主义的“尾巴”。父亲在当时的“声誉”不好,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典型”。所以我们常常起五更睡半夜,偷偷摸摸地进山挖药。尽管如此,“黑锅”和骂名总是不可避免的。正所谓,香头子是香的,人却是“臭”的。

比香头子价好的是刺五加(又称红毛五加),一斤可能要管六七毛钱。它长在海拔二千七八百米以上的高山灌木丛林中。翻山越岭,走得筋疲力尽时才蓬蓬乱乱、稀稀落落地遇上几棵。爬坡上坎,越荒林,钻刺笼又才采上几枝。这刺五加浑身长满刺,通体黑红,一根根枝条笔挺笔挺地竖着。要是赶上大晴天,红毛五加被晒得格外坚挺脆利,红彤彤的,真像一根根带血的剑,谁也近身不得。我们稚嫩的手,不敢碰,远远地伸手用刀砍,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凑合着扎成小捆,但也免不了身上和手上被刺扎伤,火烧火燎地疼得让人揪心难受。父亲却不怕,他看重的是药山上的收获,管他前面是荆棘,是陷阱。他的手像铁钳子一样伸进刺五加树丛内,啪啪地折断枝条,真像平常采花摘果一样,那么从容,那么敏捷和愉悦,一会儿就凑成了一大捆。一天下来,柴草一样汪汪实实地背回了一背。到了夜晚,点上煤油灯,父母又开始捶刺五加皮(这刺皮才是中药)。那咚咚咚的捶声真像筑墙的夯声,那么沉闷,那么悠远……

天亮后,母亲小心费力地给父亲挑刺。父亲的嘴角上咬着自己的衣角,嘴唇和面部不时抽搐着。他憋着气,满脸涨得通红,眼角也挤出泪来。看见父亲的手肿得像个馒头,膀子也抬不起来了。密密麻麻的刺像钉子一下钻进肉里,似乎几个月都挑不尽,拔不完。我心里隐隐作痛,父亲却幽默地说:“你两兄弟每学得一个字,我们父母就得锥上一根刺呗!”

要说苦,还是要数挖羌活。

记得在我十四五岁时,有一次我同父亲上大宝山挖羌活。我们背着行李和口粮从清晨出发,到当日傍晚才抵达窝棚(挖药、打猎临时搭建的洞棚)。十多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使我们感到疲惫不堪。正待卸下包袱休息一下,天上忽来一阵冰雹。有经验的父亲决定马上砍柴,生火,搭棚,否则晚上会受冻。我俩冒着冰雹在一里之外准备柴火,直忙到天黑。这时,棚外由冰雹变为雨雪,大山的雾气紧紧地包裹着窝棚,天气格外阴寒,远处不时传来狼嚎狐鸣的凄凉之声,大山显得格外空旷,阴森恐怖。好在我们已有准备,窝棚里通夜生着大火。

羌活长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高山灌木丛林或高山草甸上,苗似木香,根为药,状如竹根,在土里盘根错节,深藏不露。草甸里羌活虽然根长硕大,有的称为牛尾羌,但挖起来愈加吃力。因为草皮虽然外表柔媚、绵软如绒,但根须密扎自成网络,草饼子与羌活融为了一体。巴掌大块草甸就是一方软硬不吃的“橡皮疙瘩”,“嘿唑”一锄下去,锄尖好像被麻丝线困缠住了,半天都拔不出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手里只有几根二蔫二蔫的羌活断节节。无奈,只好走到二荒林林或流沙槽里去开辟新的“战场”。

挖羌活虽苦,但没有炕羌活苦。

挖羌活,只能在白天。白天再累,移步换形,新鲜。这里是坡,那里是沟,那边有水,这边有花,挖挖走走,走走挖挖,人就不觉得寂寞。同时,坎下挖了几棵药,以为坡上说不定有半边山的药。那种对未知的期待和企盼给人以永不怠倦的诱惑和追求。只是三五天的收获,泥黑黑的一大堆,少说也有一两百斤吧,既欣怡却又焦心:这堆财物如何才能搬运回家?但是,用不着担心,按老经验办吧:三五天炕一夜药,药轻三分之二,何愁之有?

说起来,炕药其实也很简单。在棚内烧火处搭个炕药的木架,下面慢慢燃着火,随着温度徐徐上升,上面的生药一点一点变轻、变干。这就是炕药。

但是,人毕竟不是铁打钢铸的。白天挖药千般苦万般累,夜晚就得休息,哪怕打个盹也行。炕药当晚,上半夜也许谁都可能撑持得住,可是到了下半夜,眼皮就是撑上“拐杖”都难以阻止入睡的魔力。

有一次夜晚炕药,父亲照顾我休息。我睡得正香时,突然听到“轰隆”一声,整个药棚全燃起来了,等我和父亲惊醒过来,几百斤羌活——我俩四五天以来的辛劳和汗水顷刻变成了一堆焦干焦干的灰土。

原来,临近天亮,父亲因困极而睡着了。火星上蹿,点燃了炕干的羌活。父亲很后悔,他十分痛苦地噙着泪水,“哎哎哎”地呻吟不已。

不可能空手而归,我们只好又坚持挖了几天羌活。未敢再炕,生生地从远山背回家。可是,真是祸不单行,在返回的路上却遇上了一次终生难忘的危险。

时间大约在农历八月十五前后,在一个地名叫养蜂场的河坝处。我和父亲背着沉沉的羌活走到河边,只见往日温顺的小河变成了桀骜不驯的急流,往日熟悉的独木小桥也看不到踪影了。河面乌黑,咆哮着,轰鸣着,迎面扑来阵阵泥腥味。爸说:“涨水啦,可能上面有泥石流。”

怎么办?往回走吧,一无口粮,二无精力。往前走?敢冒险么?真是进也难,退也难。河水尚在涨,父亲毅然决定蹚水过河。他将药背子送过对岸,第二趟便来接我。河水愈来愈猛,父亲将我死死地拽着,一步步蹚过来。蹚到河心时,水已淹到我的心窝以上。我倒抽了一口气,心里发慌,脚一滑,一个踉跄倒下,猛然与父亲脱手,被一个浪子打走了。算好,我在慌乱和情急中抱住了一块石头,刚好稳一下,正要被汹涌的波涛卷走时,父亲亡命地冲下来抓住了我的衣角。我俩终于非常艰难、非常危险地爬上了彼岸。上岸后,我和父亲全身发软,烂泥一样瘫倒在草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随着一声如雷巨响,整个河变成了浊浪齐天、排山倒海的泥石流。好险啊!我俩慢走一步就被包“饺子”了,父亲激动不已,他双手合十,情不自禁地说:“算好啊,老天有眼,我们命大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