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理县增头寨,这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人杰地灵,自古以来在高半山算得上是一个福地。
去年来了几位老外,他们对增头的自然风光、风土民情以及人居环境叹为观止。他们认为:世人对增头尚不了解,增头人自己也生在福中不知福。我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增头人,增头好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楚。这也许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增头寨,羌名“吉勒”。这个地名很有些奇特,“吉勒”的大意是精灵、聪明,是出人才的地方,从古到今这大概是说得过去的。至于为什么取名增头寨,听老人们讲大概有两说:其一是说增头寨旧时有好几百户人家(仅上寨就有九十九户)。因当时麦粮(指租税)很重,当地头人为了向上邀功,争当头一名就虚报人户,加重地方麦粮。结果老百姓不堪重负,纷纷背井离乡。增头之名实为“争头”,是书写上的一个笔误而已。第二个说法是早先增头曾经有个大财主叫曾万有,他很富有。传说他家经常在房背上晒银子(这座房子的房基还在,叫曾家房基)。这个曾财主后来搬迁到了雅安的汉源县。由于曾万有的名气很大,遂将寨子叫“增头寨”。这两说似乎都说得过去,然而孰是孰非很难定论。不过,我们只知道增头寨是我们世代生息的故乡,至于地名的缘由已经无足轻重了。
增头寨虽然海拔两千多米,但这里山势舒缓,从河脚直至山顶龙王庙一坡一坪地蜿蜒而上,像弥勒佛的肚皮宽敞而略有弧度。四周群山环抱,中间村寨林立,土地肥沃,农田呈梯子形斜靠在大山脚下。鸡鸣果树下,狗吠深巷里,农人荷锄怡然而作,村童临窗朗朗而诵,好一处西羌“桃花源”。
增头人向来就十分自信。他们喜欢以自我为中心,把西边的村寨称为西山寨,把东边的村寨称为东山村,唯有自己才是不偏不倚的正中之寨。有人还自撰楹联一副自吹自擂:“高挂龙门临桃子,幽居盘石对佳山。”言下之意是:我的居家高高在上于桃坪寨,四周龙盘虎踞一般,遥遥相对于佳山寨,正好将自己的地理位置和优势刻意炫耀了一番。
增头寨的历史十分久远,具体什么时候开山立寨的,恐怕一时难以稽考。以我对历史知识的浅薄了解来看,有如下几件古迹和传说值得引起重视:其一,增头布瓦(地名)的黄泥土坎里发现了许多座“窑人”的墓穴,当地人称为“戈基布”(“戈基人”的坟墓),这与羌族史诗《羌戈大战》中的历史应该是同一个时期的,说明大约在秦汉时代增头就有文明程度较高的人类活动;第二,笔者亲自发现,增头上寨的后山有许多全用石头建盖的小房屋(一般只有一二十个平方),这个小房屋就是牧羊人的房屋,相当结实坚固,至今相当一部分还完好无损。年代不敢妄加推断。但似乎可以说明,这一带原来是牧业文明的产物,应该远远早于后来的农业文明,与古羌人的生产方式极为吻合;其三,西山、增头和东山的后山顶上分别有三座寺庙,这就是著名的北空寺、铁岭寺和天元寺。三座寺庙供奉的三位菩萨传说是三弟兄:北空老祖为大哥,名北羲羲;铁岭老祖为二哥,名北哈哈;天元老祖为么兄弟,名北郎郎。又传说这三兄弟在周朝时到西方修行,得道以后遂显灵于三座灵山。人们将三位老祖都用白石作为礼拜的偶像。北羲羲又叫“白枯七”,北哈哈又叫“稀格七”,北郎郎又叫“拉达七”。从音韵上来分析,“白枯”与历史上的“白狗”羌,“北郎”与“白狼”羌似同。以是观之,桃坪增头一带早在秦汉时期就有羌人频繁活动的踪迹,白石崇拜更是源远流长。
悠久的历史,再加上优美的自然风光,丰富的自然资源就是增头的一个特色。
汶川、理县、茂县乃至大、小两金都是著名的干旱河谷,增头按地理位置讲正在干旱河谷的腹心地段。哪知道,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增头的水资源却是得天独厚的,或者说增头纯粹是水做成的。从桃坪进沟到沟尾大宝山,到处都是淙淙的泉水,哗哗的河流。享誉中外的桃坪古堡,其迷宫似的地下水网,追根溯源,就是出自增头的大宝山。就以我家门口的那股泉水来说吧,它是后山岩缝里冒出来的,又在林间草丛里一路欢唱,冒冒失失地倾泻而出。四季大如水桶,不涨也不蚀,而且冬暖夏凉。冬天白花花的水上冒着热气,夏天清洌洌的甘泉却冻牙。很多代以来,增头就有龙的故事(当地羌话就是“拜卑姑都姐”)。传说当地有一位牧羊女名叫姑都姐,长得美貌如花。她牧羊时在石包上睡着了,在梦里被龙王背到龙宫里成了亲,后来生了三个龙子。回娘屋探亲时,她的娘亲好奇地暗地打开宝匣时,三条幼龙出匣而飞。一条往南飞到雪隆包,一条往西飞到九龙池(在上下孟方向),一条往北飞到茂县三溪寨后山。龙王十分愤怒,把爱妻姑都姐杀害了。这是一个古老的爱情悲剧,故事发生在增头寨,而且传说中的事发地至今可以一一找到,如拜嘎(现在阿坝头),拜勒格(现小寨子附近)、拜戈(后山的一处沼泽地)。“拜”羌语中指龙。龙的文化必然与水有关,想来增头自古以来就有丰富的水源,很可能那时的高山海子比现在还多。很近的一个传说就讲,民国初年有一位名叫锁布的羌族小伙子走山迷失了方向,劳累过度昏迷过去了。等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岩洞口。再一细看,岩石上蹲着一只大如簸箕的癞蛤蟆。他吓得喘不过气来,天下哪有这般大的蛤蟆。他正要慌忙离去,那只蛤蟆“扑通”一跳钻进了石洞。小伙子小心翼翼靠近石洞,发现石洞很深,阴森森的寒冷,只听到洞内传来排山倒海势的波涛之声,他吓得要死,拔腿就跑。这时天空顿时雷雨大作,锁布冒着风雨连滚带爬,半夜三更才终于回到家里。跟老人们一讲,原来很久以来许多老前辈都遇到过同样的经历。说那个地方是一个阴海子,那地名叫“且莫拜子”。过了几年,锁布带了几个伙计再去且莫拜子探险,只看见浓云密雾诡异地笼罩在山头,再也找不到那一处阴海子了。这个传说至今仍在增头广为传述,而且人们都深信不疑。有的老人说增头寨就坐落在阴海子的颈部,实际上骑在龙背上。当初锁布看到的大蛤蟆其实是一个修道的人,应该赠他“是龙就上天”的话语。我是很相信这些传说的,而且希望有朝一日能幸会修道的大蛤蟆。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增头寨到处都是水,并且经历“5·12”特大地震后,增头的水不仅未蚀,而且有的地方还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水。你看田边地脚,沟沟汊汊甚至堂屋中央,只要用力去挖掘,说不定就有一泓甘甜的泉水冒出来哩!那么幸会千年一遇的修道者,说不定已经指日可待了!
有水的地方草木就茂盛,看那后山的杉树林黑云一样一堆一堆地隆起。临近地头的山冈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桦林,还有无边无际的灌木丛林随着山峦的起伏像波峰一样舒卷而多姿。松鸡在林下觅食,布谷鸟在密林深处“咕咕”求偶;烂树桩上长有木耳,可得提防小心,要是遇上马蜂跑快点才好;獐子已经少见了,可成群的野猪正在沟边乱拱水萝卜;松鼠的眼睛黑豆一样鼓着,尖叫一声,飞动着火苗一样闪烁的尾巴,消失在蛛网一样密集的树丫里。
林子太密了往往树下很是干爽,躲雨避风还可以,却不利于植物生长,所以天麻和其他野生药材往往生长在疏朗的林地上。天麻的苗子很像人的指头,修修长长的,肉肉的苔子冲得老高,要是埋没在草丛里,半天也难得看清。一旦发现,惊喜得跳起来,兴奋的心情比中头彩还要高兴。二荒林、石窖地虽然荆棘丛生,但那里最爱生长香头子和细莘。白芹蕉、铁棒槌和雪蛋不择地而生,只要有点泥巴,他们就跟荒草拼起长,扬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大黄和赤芍有点爱冒险,他们喜欢长在岩台上。大黄的根盘在岩石上,它的茎苔粗如手臂,高标而夸张地挺立在危岩上。而赤芍蓬勃地布满了山头,在肥壮油绿的叶丛中,点缀着一朵朵娇好鲜艳的花朵。
至于要找到虫草,就得费点事了。它生长在海拔三四千米的雪域地带,这个地带已经是生命的禁区了。可是竟然还有这么坚强的生命。说也奇怪,虫草,虫草,的确先是蠕蠕而动的虫,在严冬冰雪下蛰伏,继后于冰雪消融的夏季由虫蜕变成草而破土而出,故有“冬虫夏草”之说。且不说虫草如何奇特的药用价值,单说它成长的“传奇性”经历就有些与众不同了。据说增头大宝山的虫草十分上档次,虽说虫草不大,但长得很瓷实。手感瓷实,压秤,药性好,往往卖得好价钱。增头人每年夏季在大宝山扯虫草少说也要收入七八十万元,年年这么定期的收入,大宝山也真是名副其实的“聚宝盆”了。
有水的地方人就水灵。小伙子英俊、威武,姑娘粉嘟粉嘟的嫩气、俏丽,这都是增头的山泉水奶养的结果呵。别的不说,单说水质而言就有明显的优势,顺河坝和其他临近村寨的水泡茶就大有区别。再好的茶叶在他们那些地方泡,一喝就有土腥味。可在增头,无论泡茶、推豆花或者泡盐菜都能品尝到清香、回甘和脆生生的原汁原味来。当地的老百姓一般不喝开水,伏在沟边、水槽上一阵咕咕噜噜,从来不会坏了肚皮,伤了脾胃。据我所知,增头的人自古就普遍长寿,平均寿数均在八十开外,这在全国、全省的长寿比例中可能都是靠前的。虽说长寿的因素很多,但是我敢肯定水质好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有水的地方,往往就有调皮的细娃狂耍。他们在沟边逮蝌蚪,在小河里游泳或者打水仗,一个个赤条条地嬉闹追打,满河满沟都变得稚幼无猜。有水的地方必有姑娘们的用武之地。几乎每天中午稍过,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溪里都有姑娘们洗衣、淘菜的身影。增头人的洗衣习惯有些特别,她们将衣服浸泡在清汪汪的水里(下面垫有一张石板),然后挽起裤管用脚踩,几乎很少用手搓。双手只是靠在前面的石台上闲着,将臀部拱得老高,一双雪白如玉笋的腿脚捣药一样不停地上下而动,掀起的清波浪得老高,回落的水花幻化成了无数的涟漪。要是有调皮的小伙子经过就有点麻烦了,他们双眼直勾勾地瞅着人家姑娘的腿脚,馋爱得没办法,干脆往水沟上扔石头。“砰”的一声,水花溅得姑娘满身满裤都是。姑娘吓了一跳,捡起一块石头赤着脚一拐一拐地去撵人。那小伙子风一样地逃走了,只听到远远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姑娘骂了一声“龟儿子”,脸庞就不禁绯红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