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八十岁,古人六十曰耆,七十曰老,八十曰耋。亲友都言人生几何,难得如此高寿,该做生祝寿。我也赞同,平时老人家生活得十分单调、清孤,是该闹热闹热才对。生日,我们便在街上一家餐馆为老母亲办了一席。来者既无高朋,也无鸿儒,清一色都是来自农村的亲戚老表。大老表给妈满满地斟了一杯,站起来双手一捧,仰面“咕”的一声,表示先干为敬。母亲亦高兴,“咕”的一声,表示不能不给面子;二老表虽然敬酒不勤,敬菜敬肉倒也频频,他不停地给妈夹菜,不一会儿,青花瓷碗上冒嘟嘟盛满了一碗肉和菜。八十高寿的人哪能消受得了那么多,只好象征性夹一箸,全部转敬给二老表。二老表笑容可掬,恭推再三,最终盛情难却,只得野猫吃牦牛——大干一场。
席间,酒意既浓,喧哗之声不绝于耳,划拳猜令此起彼伏。这时有人提议唱歌闹热一下,一阵暴雨般的掌声后,几个酒后壮胆者开始引吭吼了起来。其声之大,震得整个餐馆欲爆欲炸。掌声和笑声把生日推向了高潮。
妈十分高兴,不停地说话,不停地笑着,我们难得看到她如此兴奋,如此惬意。当开始跳锅庄时,她亦竟然摇摇摆摆地舞了起来,我们都不禁笑起来,笑得满眼都是泪。
这些年妈患腰椎病,平时疼痛难忍,坐卧不安,我们拣了许多药来治疗,都未见良效。她也失去了信心,说:“我这是老残疾,治也枉然,我只担心瘫了糟蹋你们儿女。”她咬着牙穿鞋,咬着牙吃饭,甚至咬着牙出气。这是何等的艰难呵,看到这些我们的心在流血。
其实难挨的何止是病痛,难挨的是要数那寂寞了。
近些年来,随着父母的年迈和体弱,我们将二老都接到单位上来生活了。按常理来讲,下苦力的人来到城里生活应该是享清福,或者说是一件梦寐以求的大好事。可是这其中的甘苦,假如用“活受罪”几个字来评价,只有年龄相近、经历相仿的人才能体味得到。
父亲可以喝茶打长牌,母亲不会。她不会喝茶,她在早上就已牛饮了半瓢冷水;她不会打牌,只好在桌旁望着,呆着,闷着,坐久了便倦倦地打瞌睡。
我们是上班族,我们在忙碌中早餐,在忙碌中睡觉,在忙碌中挤时间给孩子的作业本上签字。母亲看着我们忙碌,羡慕着我们的忙碌。有时,母亲无聊地无话找话,我们厌倦地向她白眼不回一句。问烦了就向她说:“我们的事你懂啥,说了也白说。”母亲自愧多嘴,像一头老迈的奶牛,无用地走到一边躲着、闷着。
平心而论,为儿的怎么会存心让自己的母亲孤单、寂寞呢?只是一来因为忙,无暇相陪;二是相陪也毕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如何办呢?只好借助现代文明成果——电视。我们给母亲打开电视,让这个“多嘴”的家伙陪伴她老人家。临近上班时,我说:“妈,你看电视嘛。”她点着头,苦笑着。我知道,母亲的听力尚好,但她不识字,听不懂普通话,她无法理解电视中的情节。她喜欢看动画片,看《动物世界》,但这些节目往往十分节约、短小,晃了几下,加上一长串广告就完了。妈不相信“完了”,继续守着那个频道,守着那青青的山和眨巴着眼、甩着长尾巴的红牯牛……
有一次打开电视,又遇到一段烦人的牙膏产品广告: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张着嘴,露出两排皓洁的米牙来。突然一只苍蝇飞到电视屏幕上倏的一下“钻”到了那姑娘的嘴里,那么凑巧,那么滑稽。母亲惊异地笑起来,她笑得直扶腰杆,笑得那么天真,又那么开心。但是,这般笑声,这般巧合又能有几次呢?
我可坦言,作为单位上工作的儿女,我们将衰老的父母带到身边,一是实在需要有人赡养老人,二是为了让老人不再劳累而安度晚年。可是我们可能忽视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我们人为地改变了他们数十年赖以生存的起居环境。对来自农村的母亲讲,农村是她心目中永不落坡的太阳。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瓜棚豆架,以及沟边路旁的小树,摇着尾巴的小狗和依偎在怀里的猫咪才是他们长相厮守、水乳相融的家。在这个家里,他们没有寂寞,没有孤独,没有隔膜,没有失望。每天清晨,窗前的小鸟啾啾鸣唱,门户一开,朗朗的天,清清的风,爽得很。接下来羊在叫,狗在吠,猪在闹,你得忙乎它们的“早餐”,把它们搁平了,才能说到自己吃点什么。扛起一弯银锄走到地头,庄稼一片油绿,豆树上坠满了吊吊,瓜瓜长得像个枕头,向日葵绽得像个娃娃脸。庄稼人醉了,他们充满了希望,他们又做了一年的好梦。
儿时,母亲经常给我讲《丁男刻木》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丁男的人怎样从一个忤逆不孝之人转变为一个大孝子的故事。中心情节是丁男看见一只鸟妈妈衔着虫子哺喂幼鸟而唤起了孝母之心。人鸟皆然,嗷嗷待哺时多么需要母亲的养育和呵护。母亲之于子女,诚如太阳之于大地,大地之于草木虫鱼。我在故事中沐浴成长,幼小心灵中的夙愿是报答母亲“衔虫哺养”之恩。当然在那个年代报答的理想是如何奉送馍馍。时至今日,奉送馍馍的梦早已圆了,但是我仍然想买点什么吃的来孝敬她老人家。看到鸡蛋,妈说那吃了饤心;看到香蕉,妈说甜腻腻的吃了不好受;捧上核桃,端上苹果、梨儿、红橘、樱桃,她也摇头,她说甜的、香的、油的、脆的我都不要,我还是喝我的玉米汤汤,嚼我的酸菜馍馍。
啊,母亲啊,您想要什么?您需要什么?我深知道人生是有限的。人生七十古来稀,您今年已经八十高寿了。记得一个哲人曾说:一个人一生下来,每度过一天就离坟墓近了一天,谁知道风烛残年的你离大限之日尚有几多?难道我们还不应去珍惜如今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吗?
现在,每当我下班回来,总看到母亲站在阳台上守望着我们,无论天阴天晴,无论刮风下雨,她都那么准时,那么执着。她笑着说:“刚好太阳照着阳台,你们回来吃午饭,刚好太阳在对面的山顶上走过去,你们下午下班了。”我有些不耐烦说:“您一天站在阳台上做啥子?”母亲仍然笑着说:“就想看你们,和你们热闹,和你们说话……”
我的心隐隐颤了起来,我终于明白母亲的所思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