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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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地名小考

理县桃坪通化一带自古以来就是藏、羌、回、汉等民族的文化走廊。远的不用说,就以一些地名本身而言,就承载着许多历史故事、名人的传说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历史信息。

通化

“通化”(羌语为“娃地”)这个地名很有点历史背景和政治色彩。以我的理解来看,通化,就是通通汉化的意思。《理番厅志》对通化有这么一句表述“改土归流算汉民”。这算是比较权威的解释。从这句话里可以了解到这么两点:第一,时间是在“改土归流”的时候(大概在清朝中叶);第二,本身是少数民族,实行流官制以后,通通算为汉民。据笔者了解,旧中国内地人和土著人区分十分严格。尤其在大汉族主义的历史背景下,少数民族往往受到歧视和欺压。他们的生存环境极为艰辛,所以许多当地的羌民不敢公开自己的民族身份。许多人都拼命学“官话”,学汉字,仿汉姓,修宗谱,改排行,并逐渐推行土葬。许多家族还编造家史,称老家是湖广填四川来的,是从温、郫、崇、新、灌来的云云。这样一来家族就永远太平无事了。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至今也让人理解的“历史谎言”。笔者并不排除的确有汉区来的汉民(相信为数也不少)。但是就绝大多数的本地人来讲应该是少数民族(羌族)。自古以来,人类生存权的选择永远是第一位的。笔者无意去向历史讨还公道,而是向世人表明一种事实:民族、部族或者其他团体的认同(选择)或放弃(“集体失忆”)取决于时代背景,取决于他们的经济或政治利益。时代在发展,民族在融合,同化或被同化其实是人类前进和进步的脚印。

挑姑娘田

挑姑娘田在通化老街靠大河边的一块平田上。现今修了许多民房,再也看不到当年开阔平展的地貌来。但是,既然地名还在,地名的那些历史故事就依然有眉有目地被当地人传说着。

相传西山水田有一个打喇土司,统辖通化桃坪一带。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命令手下那些管家土目平日在各村寨踩点物色民间美女,然后约定时日在通化那块大田上集中。是日,众芳云集,丽人们争奇斗艳。管家土目又逐个筛选淘汰,最终在几十数百人中挑选一人。选中后的“花魁”即视为打喇土司的“新娘子”,立即送上花轿,鸣炮,奏乐。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簇拥过桥,送到卡子村附近,由打喇土司亲自给新娘子盖上头帕,赓即辗转骑马、坐轿迎接到水田土司官寨里隆重成亲。

打喇土司大约在康熙年间与杂谷苍旺土司出现矛盾,内斗中失利。同时又在与西山黄土司争斗中受挫。他的势力逐渐衰退,通化选美等这些浪漫生活也渐行渐远。但是挑姑娘田尚在,彩头帕(应为盖头帕)也尚在,只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桃坪

桃坪,又叫桃子坪(羌语为“切子”)。这个地名很有点诗意,让人联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来。其实这不是诗意的想象,本身桃坪就有诗意般的美丽。这里土地平旷,绿树成荫。更兼南临大河,北涌溪流。羌碉高耸云天,古寨全是迷宫似的水网和地巷。童年时的我对桃坪就十分憧憬。父母经常爱说:“娃娃听话,二天带你到桃坪去耍。”可见在我们高半山人的眼里,桃坪该是何等让人羡慕向往的地方了。

桃坪的地名源自两种说法:其一,桃坪土地肥沃,灌溉便利,加上阳光充足,是一个盛产水果的地方,如水蜜桃、李子、石榴、大枣、苹果、梨等等,尤以水蜜桃个大,味甜以及诱人的桃红色而出名,所以其地名叫桃子坪;其二,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桃坪最早为陶姓朱姓人所开。相沿若干代在此辛勤耕耘,才逐渐兴修了水利,开垦了土地。继而带来了瓜果满园,五谷丰登,以及富有羌族特色的民居建筑,遂有了“陶朱坪”这个地名。今之“桃子坪”实为“陶朱坪”也。

奇怪的是桃坪至今找不到一户姓陶姓朱的人氏,莫非“陶朱坪”之说是为杜撰,臆猜?有道是“千年黄土换百家”,人世间的兴衰更替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豪门大户的沉浮兴败也是转瞬之间的事,更何况庶民百姓的变迁!历史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也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正因为它扑朔迷离,似是而非,我们才那么渴望了解它,认识它,才那么急于打破砂锅问到底。

谢溪沟

谢溪沟就在桃坪的河对岸,是一个小小的村寨。一处狭长的河谷台地,长有几棵古老的柏树,后山有一股细细的清泉终年挂在陡峭的悬崖上。别看这么寻常的一个小村寨,历史上却是大有名气的地方。相传南宋谢方叔就是谢溪人。谢方叔不是平常人,他是南宋的丞相。丞相可是个人物,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地因人而名,所以这个地方就叫谢溪沟。谢丞相早就成为历史,而且谢溪沟也无谢家人了,但是谢溪沟的地名相沿至今。这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一个例证。同时也正应了刘禹锡的诗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我在想:既然谢溪沟出了丞相,距今起码也有五六百年的历史,说明汶、理、茂一带与中原文化的联系相当广泛和悠久,在使用人才上也体现了“英雄不问出处”的特点。上古时代大禹兴于西羌,五百年前方叔出自谢溪,说明西羌之地真是人杰地灵。

增头的几处小景观

(一)沿沟的地形地物

桃坪一进沟就是增头沟,狭长的地貌,两岸危岩千尺,抬头望天,只有一线天。增头沟原名赤溪沟。相传增头数百年前就发现有铁矿,铁锈融水而赤,故名赤溪沟。后来铁矿被开采完,水也由赤变清,赤溪沟也渐被人淡忘。

进沟数百米,便到了长有四棵核桃的地方,往对面一望,岩壁上隐约有一只白额大虫。头向沟外,张牙舞爪,栩栩如生。这就是增头人称之为“出门一只虎”的天然壁画。老人们讲,增头人自古以来个个出门都有出息,像老虎一样威震百兽,虎啸生风。

我有些纳闷,这分明就是桃坪的地盘,怎么又传说为增头的名胜呢?足见增头人的强悍和虎性了。

再走上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沟头的地方。这里沟窄,水猛,风大。从这里遥望增头,仿佛一幅古寨国画,斜挂在眼前。水边核桃树、白杨树森森然遮蔽天日,更有凉风习习,垂柳依依,正是夏日乘凉避暑的好地方。举目四望,对门石岩上有一只鹅伸着长颈向沟内款款而行——这又是一处天然壁画,曰:进门一只鹅。前面是“出门一只虎”,现在是“进门一只鹅”。这是讲增头人回家后很温和、善良,像鹅一样曲颈而歌,不内耗不内斗,有本事就在外面打拼。

两幅天然壁画是客观存在的,也是人为赋形的,无所谓真也无所谓假。真实的存在倒是增头人的一种追求,一种愿景,一种古老的对内对外的观念。

溯流而上,地势稍渐开阔。贫瘠的荒地上没有树木,只有沙石和低矮稀疏的荒草,偶尔也可以看到几处缭乱的荆棘。乱石堆里有几个背夫歇脚的石凳。这个地方就是“石园园”,羌语的旧称为“麒勒戈巴”,翻为汉话就是“獐子睡觉的地方”。听到这个地名,我们有些惊讶,甚至无法相信,这么荒漠、贫瘠的土地怎么可能是獐子睡觉的地方?然而,只要我们稍有点历史知识,就会相信这个地名的真实性了。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就在大诗人杜甫客居成都时,当时的成都人还在用锦江水淘米、洗菜。而现在呢,不用说淘米洗菜,很可能农家灌溉都成了问题。同样是一千多年,有人描写敕勒川:“……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而现在的敕勒川可能不吹风也可以看到裸露的沙石了。时代在发展,人类在进步,但是不文明的过度开发给我们的地球家园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地球家园”不仅是人类的,也是虫虫蚂蚁、獐麂兔鹿、豺狼虎豹的,是我们众生的,人类应该学会敬畏,学会自控和安分才对。

过了麒勒戈巴,一会儿就到倒坎岩,这里沟最窄,岩最悬,万万不可久留。匆匆爬上三道拐,蜿蜒而上来到观音庙,再咬紧牙关攀登到塔子的一个制高点,该歇口气了。朝上一看,寨子已是近在咫尺了。居高临下,涧底的河流银白一线静静地躺在沟壑里,进沟的路忽明忽暗地缠绕在河流旁,让人有些分不清哪条是河哪条是路。

塔子,又叫指路碑。上点年纪的人讲,这里原来建有塔子,高达十多米。但是塔子建成后,对门佳山寨的人诸事不顺。阴阳先生一看,增头这座塔子破了佳山的风水(塔子就是一支箭),佳山人便偷偷将这座塔子炸了。

塔子的位置正好在山梁上,岩石上有石碑和文字,只可惜当年加宽路面时给炸掉了。都怪这些后人缺少了点文化,让我们无法了解古人给我们留下了什么遗训。不过好在山还在,传说也还在。据说这座山是一条腾越而下的下山龙,古人怕龙脉走掉,特地在山嘴上凿了鼻扣,拴住了龙。增头之所以兴旺,人才辈出,全靠这副鼻扣,守住了龙脉。

离奇故事多的是,就在塔子下面几十米处还有一对天然的阴阳石。造化真会开玩笑,居然有一对遥遥相对的男女生殖器。我们无需再去描绘那两副行头了,只要实地一指点,你定会惊诧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阴阳石东西相向,人言东方阴石代表东山村,西方阳石代表增头寨。历史上一直是阳盛阴衰,东山人不服,偷偷施暴于阳石,以至于阳石尖尖打脱了一个缺口。至今这个缺口一眼便能看出,可是也丝毫未影响增头的阳刚之气。这类无稽之谈权当笑话了吧,大可不必当真。

不过,我们真是叹服古人观察事物之细,点化事物之妙——让石头说话,说自己需要的话。这大概是我阅读增头沟的一点心得吧。

(二)瓦基戈

增头有三个自然村寨,每一个自然村寨都有一个“瓦基戈”。“瓦基戈”是一羌语,瓦是指“瓦儿”,意为大家轮流坐庄,“基戈”指房子。瓦基戈就是轮流值事办公室。听我父亲讲,每年八月十五前后几天,三村的男士都要在自己的瓦基戈集中敬神,聚餐,开会。这个时间的选择主要是因为庄稼要成熟了,大家共同研究田间管理,修桥补路、派工派款以及邻村之间的争议等重大事宜。开会时,女士一律不准参加,男士,只要是满月的男婴都可以来。大家商议的事,由轮流值事带头监督执行(一年一轮执)。当日,要宰羊敬白石神,吃羊肉,喝咂酒,跳锅庄,尽欢而散。

现在,瓦基戈已成为废墟,只有凄凄的荒草和厚厚的灶灰还在。站在前人曾经喧嚣的故土上,仿佛空中尚有袅袅升起的炊烟和从锅里飘出来的一缕缕浓浓的羊膻味。透过历史的烟尘和气息,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古老的民族是如何从一个个个体走向团体,从无序走向有序的经历。

我们可以无视那些残垣断壁,但是我们永远不可以无视古人的自治精神和民主意识。向古人学习,向古人致敬,不仅仅是一个态度,而应该是一颗虔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