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传统的民居文化
羌寨总是和山结下了不解之缘,羌民离不开山,好比鸟儿离不开树,鱼儿离不开水。
大山再高,羌民总不嫌其高。他们垒石为碉楼,拔地千尺,让凛冽的寒风在墙棱上啃啮,让多情的云朵在高碉腰间缠绕。山体再大,旷野再广,他们也喜欢拥挤、群居。哪怕坡坡坎坎、****仄仄,寨子里仍然固守着墙连着墙、房连着房的老规矩。听说过“一屋两头”“挖眼搭木”的说法么?说白了,就是一个房屋住两户人,一道墙壁两家共用。去过桃坪羌寨么?那是传统羌寨民居建筑的一个缩影。回溯三四十年前,桃坪寨的深巷黑得怕人,大白天有的地段都需要灯笼火把照亮。夜晚小儿啼哭,大人哄吓说:“再哭,扔到巷子里去让洞洞鬼把你引起走。”小儿立即止哭了。这等建筑,不要说在国内,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缘自何由,我以为两个字:群居。
寨子一般建在高坡或平坦处。房屋的造型是人的坐姿,从底脚数起,一般共有六层:圈、堂屋、照楼并小房背、大楼子、大房背、顶房背,分别对应人的脚、腿、肚、胸、肩、头。在大山的衬托下,好似一个人背靠在一把偌大无比的箩圈椅下,显得格外平稳安详。也许出于防御、防盗,老式的羌寨民居窗户都开得特小。墙体厚重结实,窗口造型为“喇叭口”,但口朝内不朝外,窗外的人只能探进一个头来,身子和屁股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拱进来的。由于采光差,白天外面是大太阳,屋里还得点灯,烧大火。所以经常外人进屋闹笑话,误把大爷喊大娘,大嫂喊大哥。但是,这民居也有两处亮点:一处是与堂屋相连的吊脚栏杆(相当于现代建筑的阳台),一处是与照楼相连的小房背(是露天的)。这两处,正好弥补了正屋窗小昏暗的不足,所以诸如妇女做针线,娃娃做作业之类都在这两处活动。尤其是小房背,不仅亮堂,而且位置显要。外面有人喊,辨得清,应得快。你喊别人,传得开,播得远。前些年,我们偶尔下乡走村串户,经常听到从某家小房背里传出“吆羊子啰-”“逮猪儿子啰-”的喊声。一声未了,对门山上的回音就跟着传过来,“吆羊子啰-”“逮猪儿子啰-”嘿,绕山绕水的喊声最有那山寨的味道……
二 厚重朴实的酒文化
酒是无声的言语,酒是情感的桥梁。
走进羌寨,热情好客的主人不是先泡茶,也不是先递烟,而是先敬酒。土碗或青花瓷碗上开花开朵地盛上,笑盈盈地端到你手头,无论如何是推不过去的。牛饮一回,也不要紧。也许为情所动,也许是山高气寒的原因,即使十分寻常的散白干拿到山上喝,也抵得过茅台、五粮液,喝起来格外甘洌爽口,一不回苦,二不打脑壳(指不头昏)。一喝上酒,脸上有了光彩,胆子出来了,话也撵出来了,与山民更打得拢堆了。
山民之间交流也须臾离不得酒。结婚要煮酒,生小孩要煮酒,甚至说媒、请工夫、待客都要煮酒。外地人常说“无酒不成宴”,羌寨里却是“无酒不成事”。到长辈或亲戚家走人户,手上提两瓶烧烧(指酒),客人觉得有礼性,有面子,主人觉得盛情、抬举。双方情投意合,其乐融融,还有啥子事情搁不平呢?繁琐的是结婚要吃三次酒,小酒、大酒、喜酒。小酒是订婚酒,是婚姻的初约和承诺;大酒仅次于结婚酒,家门亲戚、四大亲八大房都得请来,宣布婚姻已成,好比楼板上钉钉子——稳上加稳;最后才是婚礼上的喜酒。结婚喝三台酒,也证明羌民对婚姻的看重。直到现在,老一辈的问后生,不言“结过婚没有”,而是问“泡过酒没有”。这酒已经化为一道手续、一个程序、一种海誓山盟。
泡酒、煮酒是一回事,都是指的喝咂酒。其实老百姓寻常喝的是蒸蒸饭酒和土法烤制的瓦缸酒。
蒸蒸饭酒就是玉米蒸蒸饭抹上麸曲酿造而成。起锅时趁热用刀切成豆腐块,放在口里回甜带辣,口感好得甭说了。这“豆腐块”称为“新酒”,新酒尝尝可以,吃多了饤心。待放凉后,用锅铲一方一方轻轻放于土坛内,再盛上适量凉开水淹起,严盖坛口(最好用石板盖上),并用灶灰浆封死,十天半月即可。开坛时,坛口里传出缕缕醇香的酒味,满屋都醉了。用瓢舀出,酒色黄中泛红,如瓜甜果熟了。举箸用力,如夹浸水泡沫,黄黄的酒水淋淋地直往下滴。这样的酒最好在大热天吃,或者在开荒、背柴、下街回家时吃。汪汪实实的一大海碗,冰凉透骨,又解渴又解乏。尚未放下碗,酒窜四体,仿佛感觉得到血液在经络上“跑步”,弄得下力人酥麻酥麻的,飘飘欲仙。这个酒是劳作后的赏赐,比起闲适人之间的敬酒、拼酒或赌酒,土是土了点,但它才真正配得上是喝酒啊!
瓦缸酒如何酿造,我不甚清楚。记得小时候,随父亲下街买盐巴,亲戚用瓦缸酒办招待。父亲当时年轻,见酒如见蜜,咕嘟咕嘟连喝几碗。回山寨时,牲口驮的不是盐,而是用绳子捆在马背上呜呜呀呀乱叫的父亲。山寨里的人喜欢豪饮、痛饮。人民公社时,粮食和酒都比较短缺,山寨里再不敢用碗敞喝,而是用红泥小土罐装酒,中孔插一根麦草吸管。结果由于“公开化”程度不高,漏洞也大。嗜酒如命的人吸起麦管来拼命攒阴劲,甚至中途换气,吸了一口又一口,老是不肯放手。下一个等着喝酒的人馋得冒火,脱口笑骂:“妈的,几辈子没见过酒?瞎子逮婆娘,逮一次算一次么?”待小土罐传到了骂人的人手中,他把罐捏了又捏,攥了又攥,恨不能一口连酒带罐吞下去。酒愈少人愈烦躁,醉者益众。人醉了就难免失态,麻烦。不过酒劲一过,又屁事没有。常言道“打烂脑壳能镶”,说的就是山民之间因喝醉酒后相互打得头破血流,酒醒后一笑了之,和好如初。这带有野性和蛮荒的活法,多少可以阐释一点山民的心性和肚量吧!
三 绵延古老的“互助”文化
互助是任何族群赖以生存发展的命根子。
走进羌寨,只要你留心观察,每一个寨子都有一个祭神的坝子并一方祭神的土坛,上供呈三角形的一尊白石。地名称呼也许小有差异:有的叫山王庙,有的叫议话坪,有的叫“瓦基戈”,有的叫“七巴”。但这个场所的功能基本是一致的,就是寨中人相聚的地方,共谋、共议公众事务的地方,是决定互助、相帮的地方。千百年来,在一个地方、一个寨子,在同一时间(比如八月十五、十月初一、“祭山会”),成百上千人汇聚一堂,哪怕遇上黑风暴雨、地震山洪,相约必相聚。那么顾群,那么厮守,那么执着,那么坚定,世之罕见!
面对婚丧大事,羌民解决的办法是相帮。他们先要相聚共商,当地称为“开笼”,笼,是指装酒的大缸,“开笼”就是打开酒缸,启动程序,共商大事。然后根据村众各自能耐、特点进行公开推选分工,并将分工情况张榜公布,称为“计开执事单”。内分总管、支客、礼堂、酒管、饭管、菜管、烟管、管桌、炮手、勤杂等等。分工一明,众人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做事的主人倒还宏观、轻松、逍遥。
丧事,村众不请自到,相相帮帮,让亡人得土回归。生小孩,寨里妇女拿着鸡蛋、猪脚赶“篼篼会”。就是遇上重活、难活、忙活,寨子里互助协作也是十分普遍的,称为做“工夫”。比如摘花椒吧,你别看这是轻活路,实际上是一件最难最难的农活。秋老虎(指秋阳)最凶的时候,刚好花椒成熟,红灿灿的椒果在烈日下开裂,露出黑黝黝的内核,树枝轻轻一动,椒果“唰唰唰”地掉了一地,看得人心焦心疼。怎么办?只有请“工夫”。“工夫”一到,众人来个“蚂蚁上树”,不一会儿,就摘完一棵树,十天半月,数百上千斤花椒也就收获在主人的口袋里了。这种互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宝。山民对此称为“一家有事,百家忧”,实际上是一家有事,众人分忧。一分忧,忧,也就不忧了。
相帮、相助、顾群是羌族的传统美德。唯其如此,她才从远古走到今天,跨进了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