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感觉一切都不存在了,只看着他,看着他。
他一直低着头,戴着口罩,动作训练而麻利,很快那个老男人就醒了过来,呻吟了一声,看到伊藤君,忽然惊喜地叹了口气。
众人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终于放了心,大佐不再需要我们,过来驱赶我们的人。那个校官拉着我的胳膊,让我走,可是我怎么舍得走?
“快走吧,否则就走不了。”他低声道。
我一怔,一个恍惚,被他连拉带拽,终于拖走了。
这一切,真的像个梦,以至于我不停地想回味,在离开的刹那,我回头——
大厅里,伊藤君站在手术台中心,一直低着头,没有回头。
“走吧。’校官用力拖着我回来,大概看出些什么,我回去就被监禁起来,直到父亲来接我,父亲什么也没说,让人押着我上了火车南下,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环境,死水微澜的生活。
父亲怕我逃跑,让两个女大夫时时刻刻看押我,回到家则是丫头婆子围着,连去厕所的功夫,都有人盯着,就这样二十四小时监视,我曾经试图……反抗过,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如果我看到你在私奔的路上,会亲自给你一枪。”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脖子上的青筋都露出来,眼睛红红的,流露出可怕的狠辣之气。在那一瞬间,我怕了,因为我知道父亲说真的,父亲会动真格的,如果我去找日本人,父亲会亲自杀女。
好吧,我暂时断了这个念头,只能时时刻刻盼望伊藤君来找自己,他是知道我家的,从前我们订婚之后,他曾经来过我们这里,受到苏家的热烈欢迎。
然而,没有。我盼星星盼月亮,却盼到了一个与自己无关,却说不出来的消息——七七事变。
当然,其实这种事情,我不是太关心,可是我能感受到发生这种事情之后,周围带来的改变,大家都说要打仗了,要逃难,很多人开始收拾行李,父亲把家族的人召集起来,钱财都一一分了,田产能卖就卖,不能卖就无偿给了那些贫户,然后打包南下。
日本人在北面,可是我们已经慌了。
就在我们就要走的时候,父亲却单独留下了,他说他要国家共存亡,听了这话,大家都哭了起来,也不肯走了。
不好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据说上海打起来了,很快,说南京陷落了……
国家要亡了的念头浮在每个人的心头,人心惶惶的,似乎什么也干不下去,那些青壮年都去上前线了,医院的院长不告而别,据说北上了,真是人心惶惶的日子。
不过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好事,因为父亲对我的关押终于放松了,我现在能找到偷偷溜走的机会了,不过我却没走,一则战争不长眼,我不可能这么着去找伊藤君,二则父亲不走,我也不好离开,就这么惶惶不安地过了些日子,忽然,日本人来了。
他们来的太快了,以至于我们都来不及逃跑,城市被占据了,大家躲在了地窖里,因为他们的残暴是有名的,据那些南下逃难的人说,日本人不仅奸杀掳掠,连人肉都吃,说的特别可怕。
每当他们说的时候,父亲就看向我,似乎在告诉我,你看你看,你的那个未婚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心里头只会冷笑,我不相信那个连流浪猫狗都舍不得放弃的伊藤君,会像他们话里头说的那样子。
这是造谣!
不过我并没有反驳,这些年,我们的父女关系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我已经不像再让它完全毁了。
那天日本人进城的时候,我们本来以为日本人要进苏家杀死我们,但是没有,我们家奇迹般地躲过了劫难,而外面,惨叫连连,听得人心惊胆战。
父亲人老心不老,竟然想出去跟那些人讲理,好歹被人拉住了,如今我们苏家能自保就不错了,如果横生枝节,恐怕苏家上上下下百口毁于一旦!
我当时躲在苏家的地窖里,并不知道这些的,当时地面上有人,但是其他的妇孺小孩都躲在了地下,每日的日子,不过看着丫头进来送饭,吃饭,然后穷极无聊看着子侄辈门在地窖里嬉戏追逐。
就这样过了好些日子,过得我都快忘记地上的生活了,终于有人接我们出来,说应该躲过这个风头去了
我们苏家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家家户户地杀人,却放过了我们。
父亲说,这不是好事,大家都要等着赴国难。
果然,很快当地的维持会的秘书找上门来,要利用父亲的名望,在当地牵头做会长。
父亲严词拒绝了,等那个秘书恨恨而去,回头交代我们后事。
“我怕是活不长了。”父亲告诉我们,苏家的年轻女子以后必须穿男装,不得打扮显摆,无事不可出门,若是日本人要杀全家,不可屈膝做汉奸。
父亲说起这个时候,着意看着我,似乎最有可能这么做的是我。
大家也在鄙夷地看着我,这么多年了,大家也明白了,我留学日本,爱上了个日本人,然后坚决不肯嫁人,到了现在这样。
我冷笑,沉默。
果然,晚上日本兵来了,倒也没像传说中的那样残暴,而是客客气气把父亲抓走了,父亲早就找了赴死的准备,什么也没带,背着手,昂胸阔步地走出了苏家。
我当时还记得父亲的背影,穿着青色的袍子,腰杆挺得溜直,昂首挺胸,仿佛,这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
讲真,我很难理解父亲这种人,他其实并不是封建落后的,他留学过,思维很开明,否则也不会送我去国外,可是他去这样的倔强,像是母亲护犊子一样护着所谓的“国家”,所谓的“气节”。
国家是什么?大义又是什么?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现在已经被关押得有些麻木了,颇有些混日子的想法,连同父亲被抓走,除了他离开门的瞬间,让我有些难过,其他的,竟然也是漠然视之。
父亲走了之后,院子里哭成一片,后来亲戚家的叔叔伯伯来,都感叹:“苏公千古。”
我听了这话,都要笑,难不成你们诅咒父亲死吗?
他们看到我的表情,就会叹口气,摇摇头,仿佛我已经不可救药。
我不可救药吗?我可是东京大学的高材生,是医学界的天才人物!
我冷笑。
第二天,日本那么没有消息,维持会的副会长也没来。
第三天过去了,也没消息。
就这么过了大概三四天,终于,维持会的副会长来了,说请苏慧小姐去宪兵司令部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