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生人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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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我出生之时,正值爹爹父体病危之际,我的出生更造成了他自从便缠绵于病榻之间。母亲与爹爹夫妻恩爱,情意绵长,是世间难得的有情人,然而正因为母亲爱爹爹之深,也让她恨我越深。

七岁那年,即便母亲与我多次挽留,缠绵病榻许久的爹爹终究还是撒手人寰,丢下我与母亲一块过活。

玉横是爹爹给我取的名字,他并不期盼我能找到自己这辈子喜欢并且白头偕老的女子,只是希望我能玉器缠身,终生荣华富贵,吃穿不愁。爹爹病逝后,我确实过着不愁吃穿的好日子,生活完全符合爹爹的期盼。

然而,他不懂的是,从此以后,我是绝对不可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点温暖。母亲终日忙碌着,徘徊于生意之间,我几乎难得见上她一面。我在乳父的教导下,努力地学习着,逼迫自己早日精通男子该懂的一切,甚至为了能在母亲生辰那日能得到母亲的一句夸奖,寒冬腊月,我赤着足,踮着脚站在回廊之上,一遍一遍地,练着练着。然而,我没等到母亲的夸奖,却在母亲生辰的前一日染上了风寒,病倒在床榻上。

事后,母亲得知了,也只是差遣了管家叫了大夫到府中,她甚至连一面都未曾见我。

至此之后,我在母亲心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那一次后,我终于还是明白了,这辈子我是无法与母亲像旁人那番,拥有真正的天伦之乐了。

十五岁那年,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将自己锁于屋内,终日逼着自己面对沉闷的各种账本,希望自己能分解母亲之忧。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乳父却心疼我,经常会劝我外出,更鼓励我与随着自己母亲到府上拜访的公子少爷结交。

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怎么乐意,甚至没多大的兴致。然而,一个人在屋里待久了,也是乏闷的很。后来有一日,我还是出了屋子。

那个时候,我见到了一个人。那人的岁数与我相仿,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头戴冠帽,站于母亲身旁,行为举止皆文雅非凡,待人处事进退有礼,颜如玉面如雪。她朝我展开笑颜,温柔如水。

那一刻,我愣住了。

总觉得她的笑容以前似乎见过,在早逝的爹爹身上曾经见过,也在母亲脸上见过,那是母亲为数不多的笑容。

她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陈玉璜。

我双目死死地盯着她,极力想要分辨这个女人脸上的笑容是否真的像爹爹亦或者是母亲。然而,越看,却越发相似了。

母亲站于她的身旁,眼睛却只是淡淡地从我身上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母亲依旧待我如以往那番冷淡,我在母亲的眼底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儿子。

挺好听的,听到你的名字就会想起玉器。我叫你玉公子可好?

我看着面前这个女人,没出声。

什么玉公子,都与我无关。

从那日过后,这个女人经常上门来,每次都是跟着她的母亲或者管事一块过来。谈生意的也有,闲聊的也有。我见到这个女人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笑容便浮现于眼前,手里的账本越发看不下去了,每每在女人上门的时候,我总觉得很烦躁,坐立不安。

女人经常跟着自己的母亲出远门,她上门的时候会带着一些东西,会让托管事转交给我。都是一些小玩意,却在镇子上几乎没见过的。

乳父看着那些小玩意,赞叹不已,我却只是盯着发愣。这些小玩意我都不稀罕,只是觉得有点新鲜罢了。

我在那堆小玩意里翻了一遍,发现了一个手镯。

这手镯是翡玉做的,我出生在玉器之家,自然能识别这等翡玉并不常见,虽然不是特别珍贵,但也是稀罕之物。

我把玩着这手镯,窗外回廊边上却立着一个人。

“玉公子,那是我在蓝田镇买的,名叫如意,据说带上这手镯能保一世安平。”

我看着窗外那女人,笑了。

居然能不顾颜面,跑到我这屋外来,也算是胆色包天了。

女人却似乎因为我没有回应而着急了些,朝我这屋走近了些,停在门口边上,隔着窗子,就那么看着我,挠着头,笑了笑。

“你不戴上看看吗?我觉得特别合适你呢。”

合适吗?

玉器我有很多,都是生辰的时候店里的掌柜送来的,说是母亲给我的生辰之礼,然而连下人都知晓,不过是管事的主意,母亲对我的生辰向来痛恨不已。久而久之,送来的玉器,我都懒得再看一眼,让乳父扔往库房那里,至今都未曾打开来看过一眼。

这个女人居然说我适合这个玉手镯,是眼瞎了吗?

我眯着眼,瞅着面前这个女人。

女人的模样与我初次相见那一面,已然有些不同了。稚嫩青涩的脸庞越发成熟俊秀,墨色眼瞳里倒映着的,满满的都是我的身影。她一贯爱穿深色衣衫,不笑之时却显得尤其严肃冷漠,也越发吓人。然而,这一次她穿着深色衣衫,脸上却带着傻笑,就那么咧着嘴巴,眼眸弯弯如月,傻愣地笑着。

“你真的不戴吗?我可是千辛万苦跟掌柜求来的,可是有好多男子争着要呢。”

她这话,却真真正正惹恼我了。

我恨恨地瞪着她,赌气地抓过那玉手镯,往手上一戴,耳边便是那女人的欢呼声。

“真的挺好看的呢。玉公子……你……你的手真白,真好看。”

那女人连话都说不准了,居然开始结结巴巴了。白玉的脸庞上带着一丝丝的嫣红。

我瞥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

只是不知为何,心底却很奇怪,很开心,很想笑。

玉手镯一戴上,无论我用了何种法子,便再也难以脱下了。

十六岁生辰那天,这个女人第一次没有走正门,反而翻了墙,却在半空被衣服绊住。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四脚朝天地趴在地上,模样极为不雅。

“你怎么翻墙了?好好的小姐不当,当起窃香贼了吗?”

我好笑地看着她此刻的模样。

一朵红花插于发间,几片青叶沾于头顶,泥土抹灰了那白玉脸庞,活生生的花猫模样。

她倒是看着我,又发愣了。

半天,才伸着手,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了一个用白色手绢包着的东西。

“生辰快乐。”

她笑了。

那手绢里包着的并不是多名贵的东西,只是很普通的红鸡蛋,还有一个寿桃。

红鸡蛋与寿桃,清早的时候厨子已经做好了,送到我屋里了。每年都有这两样东西,怎么都吃腻了,连看一眼都觉得要吐了。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

女人却将这两样东西塞进了我的手里,转眼间,她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手绢。那手绢同样包着一个东西。

依旧是一个玉手镯。

只是那手镯的模样有些怪异,生生地在中间缺了个口子。

我看着这手镯,又抬眼看着这个女人。

“这是?”

女人却奇怪地整张脸都红透了,堪比寿桃。

“这个……这个……是是……”

又开始结巴了。

我看着这个女人,叹了口气。

直到回屋的时候,她才终于说了出来,那话还很完整,一点都没有含糊。

“这个名叫同心镯,是我家的家传之宝,我也有一个,正好可以补上这个手镯的缺漏之处。”

“我明日就要随我的母亲回去了,可能要好久才回来了。今晚做出这番鲁莽的行为不过是事先没有得到允许,怕进不了府才决心爬墙的。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很喜欢你,这辈子我只想娶你为夫,你是否嫁给我?”

我抬头,望着头顶上的黑夜。

半空之上,烟花绽放,一逝而过,却始终比不上这个女人来得好看。

我伸出手,摸上了这个女人的脸。

这个笑容,怎么能如此像母亲与爹爹?然而,仔细一看,却又有些不同。

不同在哪呢,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满心欢喜。

好吧,若是你明年这个时候回来,我便答应你。

我朝她露出了生辰这天难得的笑容。

第二年的生辰,女人失约了。

我独坐在凉亭之上,遥望着那远处的城门。

难得出府,只是想看看女人口中所说的闹市,看看她眼中那繁华美景。然而,入目之处,满满的都是人,独独少了那个女人的身影。

那一年,女人死在了回程的路上。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生辰的前一天了。

女人遇难之时,托了信任的家丁,快马加鞭将我的生辰之礼送了回来。

依旧是白色手绢包着。

只是那手绢却带着女人的血,满满都是红色的手绢。

里面只有一个手镯,那是可以补我手上的手镯的缺漏之处的手镯。

谁会将整个同心镯都送给一人。

这是准备一辈子都绑着我吗?

我趴在凉亭上,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那城门。

不是不相信那家丁的话,只是不肯相信那个女人居然会失约了,居然抛下我,去了我怎么都勾不着的地方。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是这样?

既然决定生下我,就不该这么断然弃我而去。

既然决心要娶我,就不该这么断然弃我而去。

这算什么?

做不到的承诺,为什么还要许下?

十七岁那一年,母亲病倒了,生意上的事也随之受到影响。为了陈家,我应了母亲的请求,嫁入了李家。

李希不是一个好妻主,她心底早就藏了人了,原先约定的夫郎也并非我,只是那人运气不好,为了攀附权贵,那人被逼着远嫁。

成亲当晚,我与李希同榻不同被,同床异梦。

李希发梦时,嘴里念到的都是一个名字。

我抱着被子,不敢轻易入梦,生怕我会变成李希这番,嘴里喊着的都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然而,那一晚,我终究还是梦见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就站在我的面前,依旧如往日那般傻笑着。

她问我。

可是收到我送的东西?

阿玉,我家的传家之宝以后就交给你了。

我呆愣地望着这个女人,没有出声,看着她在我面前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此后,我住在了李家。

在李家这里,有一个跟那个女人相似的人。

那样的眸子,那个笑容,明明长相截然相反,却慢慢地与那个女人的模样重叠了。

我紧紧抓着手中的玉镯,努力挤出笑容,看着这个人。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觉了一件事。

自始至终,我都未曾忘记那个女人。那个说要在我生辰的第二年来娶我的,却取了一个我永远都见不到面的地方,那个一直固执地送我小玩意,每到一处便固执地买玉器送我,那个说我长得很好看的女人,究竟为什么要丢下我?

李希为了那个求而不得的男人,为了求而不得的家业,她选择了自尽。

我名义上的公公为了那个自尽的女儿,在逃亡那一天骗了周瑾那个好命的男子,打算让他死在那个屋子里,给他那个自尽的女儿报仇。

只是,我却选择了出手相助。

引开了我的公公,让他的奸计无法得逞,也让他把我恨透了,让我滚下马车,与流民一块出逃。

我在桥上看着周瑾沉在水中,看着那个与那个女人相似的李芡实被人救走。一对佳偶,就这么分离了。

也许是注定吧。

对此,我无能为力了。

只是,望着前路,我却茫然了。

早在战乱发生之前,我的母亲便逝世了,在我出嫁后的第二年便选择了去找我的爹爹,就那么毅然地抛下我,让我彻底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女人死了,我名义上的妻主也死了,我该去找谁?

举目无亲。

那一刻,我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她傻笑着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她说的话,我还记得。

她说过,绝对不能轻易死掉的。

可笑的是,她自己却轻易地死掉了。

眼前的路渐渐地模糊了。

我摸着脸,触及之处,却一片湿润。

后来,我终于知道往哪里去了。

跟着李芡实,便能再见到那个女人了。

只要,只要她笑一笑,便好了,那个女人就如李芡实对着周瑾那样对我笑着。

好怀念,好怀念那个女人。

张芊,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