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后,我一直站在原地守着。我等着有一天有人能捎带上我。现下的我身无分文,像乞丐一样苟且偷生。
世上的好心人并不多,我已经忘记了我在这里等了多长时间了,想想似乎就几日而已,但转头一想却又觉得不对,似乎已经过去了好多年的样子。我守着的这条路,人烟稀疏,荒芜落魄,每每好不容易遇上商队,总要被他们嘲笑一番,不管我如何祈求,他们都不带上我。最终,我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商队离去,慢慢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内心的焦虑越积越多,有的时候我因为焦急而上火,烦躁不堪,只能在原地的草地上打滚着,来自内心深处的疼痛已经如火烧着了般灼热,又像被针扎了般,说不出的疼。每每总要被这股疼痛折腾得死去活来。
快快来人,来人来帮我一下吧。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啊。
等待的时间是那么漫长而枯燥,白天很快便过去了,夜晚又来临了。我扒拉着树皮,啃着青草,又累又困,青草的味道还有着马尿的骚味,每每吞下去腹部中却翻腾椡海,作呕不止,然而我只能逼着自己吞下去,强迫自己撑着活下去。
这条路,没有遮挡之处。下雨天的时候,冰凉刺骨的雨水从我身上淋过,冻得我牙齿颤抖,寒毛竖起,周身哆嗦。烈日下,我被暴晒着,照在身上的光丈像炽热的火球那样,燃烧着我的身体,热得头昏脑涨,体力不支。
我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风吹雨打,烈日暴晒,终于有一日,我等到了愿意带上我的人。
那是一家子,坐在简单装扮的马车上。最先发现我的人是倚靠在窗子旁边的男人,那男人有一双妖艳狭长的明眸,冷冷地看着我,却不出声。
“爹爹,为什么她要趴在那里呢?”
一道软糯糯的声音奶声奶气地从马车里传出来。
我抬头望去,这才发觉了那看着我的男子手上抱着一个小娃娃。那小娃娃大概四五岁的模样,生得唇红齿白,面白如雪,探出窗子外的藕臂白皙肉嘟。小娃娃正指着我,一双圆溜溜的黑眸子映着我此刻潦倒邋遢的模样。
我垂下眸子,不敢再看这个小娃娃,自卑之心已然将我缠紧。曾几何时,我也是众人相捧的大家之女,谈不上享尽荣华,却也富贵了半生,此刻竟连此等小儿都目露诧异,实在是此刻的我委实不堪了。
“爹爹,她不会说话吗?”
我听着马车上的小娃娃又这样说道,始终不敢抬头看那小娃娃。
耳边却又听到一声淡漠的声音说道。
“不得无礼,爹爹平日在家中是怎么教你的,你还记得吗?”
声音带着一丝严厉。
我连忙抬头望去,却发觉是那个刚才一直袖手旁观的妖娆男子。我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在那双狭长的美眸望过来之前我已经收回了视线,佯装看着一旁的树枝。
小娃娃被这样训斥道,声音一下子便带着哭声,我以为下一刻应该是嚎啕大哭了,却听得那小娃娃这样说道。
“爹爹不气不气,是阿若无礼了。”
小娃娃带着哽噎,话停顿了下,又接着扭头看向我。
“姨姨,你的脸脏了,阿若给你手巾。”
说着,小娃娃已经从身上掏出了一条白色手绢,上面还绣着一朵兰花。那手绢转眼之间,便递到了我的跟前。
我瞅着那白色手绢,却始终没有伸出手。
车上的男子瞅了我一眼,将小娃娃那手绢收了回去。
“怎么了吗?你们在跟谁说话啊?”
车窗里又再度掀开了,男子跟小娃娃都坐回了马车里,一个女人从马车里冒出了头。
“你……”
那女人的话戛然而止。她瞪大了一双圆润杏眼,从上至下,将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久久没有说话。
瞧着这个女人这样子,我生怕她又跟之前那些路过的商队一样,又很快离开了,我只能慢慢地凑上前一些,悄悄地打量了下眼钱这个女人,掂量一番,徐徐说道。
“在下青州人氏,当日经过此地时遇上了劫匪,侥幸活了下来却无法离开此刻,借问姑娘能否带在下一块上路呢?”
这个女人听了,只是挑了挑眉眼,没有说话。
我又不得不抬眼,看了看她。
女人长相清秀,面色有一股说不出的舒服之感,令人容易亲近,看起来应该是比较好说话的。于是,我连忙又说道。
“在下不会麻烦姑娘很久的,只是想请问姑娘可是路经云州呢?”
女人闻言,又挑了挑眉眼,这下终于开口了。
她问道。
“路经云州又怎么样?云州那么大,你要去云州哪里?”
我一听这话,觉得大概有谱,连忙回答道。
“在下想去云州的青窑镇,如果姑娘顺道,能否捎上我一程,我保证会回报姑娘的。”
虽是这么说,然而囊中羞涩,这话也只是说说而已,我都不知晓到了青窑镇这后又是怎样的光景。但实话却不敢是实话,就怕这个女人会就此丢下我离去。
女人摸着下巴,皱着眉头,显然很为难。
她看了看我,徐徐说道。
“你等下,我问问我夫郎先吧。”
她朝我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歉意。
闻言,我连连点头。
女人这话刚落下,马车里便传出了一道声音。
“让她上来吧。反正我们也是路过那里。”
依旧是冷淡不起一丝波澜的声音,这时听着却觉得格外顺耳。
我趴在地上,对他们连连感谢。
在女人的搀扶下,我靠上了她的后背,由她背着我上了马车。
一上了马车,我怕自己身上的味道被他们闻到,挑了个角落,缩着身子靠着。
马车启程了。
我顺着掀开的窗子望出去。
那个我待了很久很久的地方,终于消失在我眼中了,我终于离开那个鬼地方了。
去青窑镇的路途遥远,一路上,随着马车磕磕碰碰,我竟慢慢地闭上眼,舒服地睡着了。
我忘记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觉,只觉得困顿不堪,眼皮千斤重。
梦里,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却慢慢地浮现在眼前了。
到底是有多久,没有梦见那个人了。
这么久,可是安然无恙?
内心一阵激动,迫切希望能赶紧见到那人,止不住地幻想,那个人见到我该是如何的反应。
应该是很惊讶吧。
然后指着我怒骂吧,毕竟我都那么长时间没回去了。
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抱抱他,跟他说说话,将这辈子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都一一说给他听。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到耳边有声响,听到小声小声的交谈声。他们的话里还有我的一寸之地。
“她好像睡着了呢。”
“恩。”
“七郎,你觉不觉得她看起来挺惨的?刚才我就怕你不肯答应让她上车呢。”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恩?”
接下来,已经没有说话声了。
我缓缓睁开了眼皮,掀开了窗子,看向车外。
窗外已经夜幕降临了。前边有一个客栈,可以稍作休息。
我们一行人在客栈里暂时落脚了。
女人背着我上了楼,让小二打来了几桶滚烫的热水,将那热水倒在澡盆里。
“你等我一下。我去拿点东西。”
女人笑着,将我放在屏风后边的矮凳子上坐着,她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过了会儿,又拿着一个包袱进来了。
等她弄好了一切,才将我放入澡盆里。
“我会洗的,不用麻烦你了。”
我带着歉意,不好意思地望着她。
女人摸着头,拍拍手,笑着出去了。
澡盆的水稍微热了一点,但在此刻天寒地冻的时候正好。泡在水里,浑身被暖和的水包围住,是那么般舒服惬意啊。
我满足地闭上眼,沉入了澡盆里。
不知女人在水里下了什么香料,味道闻着不太好闻,但却让人通体舒畅,浑身放松了下来。
第二日,我们又启程了。
在路上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后,我们终于到达了青窑镇。
然而,我却在镇子外边呆愣了很长时间。
我记忆中的那个镇子的模样,跟眼前的这个荒无人烟的镇子根本就不是一个模样的。
这里,真的是青窑镇吗?
我扭头,看向一旁的一家子。
那个被女人唤七郎的男子朝我看了过来,开了口,说道。
“这里就是青窑镇,几年前战乱,这里的人逃的逃死的死。”
什么叫逃的逃,死的死?
我愣愣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那么,他去了哪里了?
女人扯住了我,让我靠着她喘气。
“你别急,你先告诉我,你要找的人叫什么?也许你说了,我们可以帮你找到呢。”
我望着她,沉默了。
都好几年了,真的可以找到他吗?
女人又说道。
“我跟七郎都是这个镇子的人,也许你说的那个人我还认识呢。现在住的地方也有好多都是这里的人呢。”
我一听,连忙点点头。
“他叫陈玉璜,你认识吗?”
我不知我是否说错了话还是,在我说出这句话后,女人与男人都望着我。
数日后,女人带了我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地方据说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人。
我趴在那矮矮的墙头上,望着屋内的人,后背的太阳已经要将我的身体烧出一个洞来。我愣愣地看着那人,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半天,我才问扶着我的那个女人。
“阿实,那个人……真的是我要找的人吗?”
女人却是看着我,点头。
“对,他就是陈玉璜,我的姐夫。”
姐夫。
我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又看向那屋内的人。
那人正低着头,在写着字。
那人的字很好看的,比一般的男子还要大气洒脱,俨然是女子的笔迹。可是当年那个人,真的是眼前这个男人吗?
为什么他变了那么多,居然……居然还嫁了人。
姐夫。
这二字听着真好笑。
若你明年这个时候回来,我便答应你。
九年前那话,此刻依旧回想在耳畔边。只是,斯人已变,似水无情。
是我来得太晚了吗?
“我们该走了。”
底下的女人扶着我,催促道。
我却依旧执着地望着屋内那男人,着实不甘心啊!
愤怒之下,我朝屋内大喊道。
“阿玉,阿玉,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你不抬头看看我吗!”
然而,不论我喊得多大声,歇斯底里,那个男人惘然若闻,依旧埋头写字中,始终未将视线落在我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
我震惊地看着那人,再继续大喊道。
然而,那人依旧没有听到。
后来,我终是撑不住了,直接从墙头摔了下去。
“为什么……他听不到?”
我倒在女人身上,她却轻易地扶住了我。
女人却是望着我,半天,才缓缓说道。
“你真的忘记了吗?”
“忘记什么了?”
我愣愣地望着她。
女人扯着我,让我看着身后。
“你看看,你的影子去哪里了?”
我看着地上,沉默了。
偌大的地面上,平平整整,只有一个影子,那是阿实的。可是……我的影子去了哪里?
“张芊,你已经死了,九年前土匪劫道你便死了。”
死了?
我望着她,张了张嘴,想笑她,嘴角却怎么都上勾不了。
怎么会死了?
我……我还答应阿玉要回来的,还……还要娶他过门的。
我哽噎着,喉咙里的话始终无法吐出来。
我等了这么久,等了足足九年了,我逼着自己撑下去,想要活着回来找那个人,然而,却被人告知了这样一个答案。
这是玩笑吗?
我死死地瞪着眼前的女人,想要她回答我。
对,我刚才是在说笑的,你没有死啊,你还好好活着呢。
然而,女人却始终一脸忧伤地望着我。
“先前我在你沐浴的水里放了黄符粉末,那是可以让你稳住魂魄的,你不是睡得挺香的吗?你其实是知道你早就死了吧,你看看你自己。”
她逼着我,看着身下。
为什么我会一直站不起身,要趴在地上,只是因为九年前土匪将我腰身以下都斩断了。
只因为……我死死地抓着那贼人,不肯让她夺走我要给那个人的东西。
心底压着的一块石头轰然之间全部碎掉了,身子轻飘飘的,不复以往的沉重,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九年了。
这都快十年了,我到底在那条该死的路上呆那么久干什么了?
为什么这个女人不早点出现,为什么让我等了将近十年之久才出现!
我抓着头发,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答案。
我想见他,疯狂想见他。
我想让他看见我啊!
我抓着李芡实,苦苦地哀求她。
李芡实在我的哀求下,终于还是找到了法子,让我与那人见上一面。
“这是羽化散,是老头子珍藏的宝贝,可以让你以人形跟李媒公见面。只是……只有半个时辰的效力。过了半个时辰后,他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我揣着那羽化散,万分感激李芡实,匆匆跟李芡实道了一声谢意,便出门了。
不经意回过头望去,李芡实牵着自己的夫郎,抱着那小娃娃站在门外石阶上看着我。
很久很久之前,我也幻想过,我会成家,然后牵着自己的夫郎还有孩子,一家人和和气气地生活着。
逼着自己将视线移开,加快了脚步,朝那人的家门口而去。
出门前,李芡实特意烧了一身新衣裳给我穿上,那是我一贯喜爱的黑色衣裳,连头发都收拾了一番。我已经死了,就算没有下肢,依旧可以变出来,完全不妨碍我以完好的人形与那人见面。
我忐忑不安,站在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敲开了那大门。
许久,门后才有声响。
“谁?”
我的心跳动得厉害,完全像打鼓了一样。我笑着,没有出声。
大门终于开了。
那人的脸缓缓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看着她,努力地露出一个看起来尽量不傻气的笑容,但是总觉得有些刻意了,我的身体僵硬了下,尴尬地看着这个人。
“阿玉。”
站在门后的人双目死死地瞪着我,缓缓地睁大。
“阿玉,好久不见。”
他不开口,我只得再次出声道。
我顺着他的眼睛望向自己。
没有任何不整洁的地方,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美好。
“你……”
片刻后,大门当着我的面,狠狠地关上了。
遂不及防,我碰了一脸的灰。
我愣了下,连忙敲门。
“阿玉,是我啊,你怎么关门了啊,你不想见我吗?”
“你给我滚!”
门缝里传来的,只有他冷漠的逐客令。
我愣住了,又狠狠地敲着大门。
出来啊!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我想说的是,想说的是……
手拍累了,门里却没有任何动静。
我神情恍惚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走着。
阿玉不见我。
不知走了多久,等我抬头望去之时,已经到了月老庙前。
红彤彤的灯笼,还有红通通的人脸,各个看起来是那么快乐。独独只有我,就我一个人暗自伤神。
”张芊!”
此刻,身后却传来了那人的声音,就算是化成灰了,都认得的声音。
我的腰也被人狠狠地搂住了。
我扭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那人哭得一塌糊涂,一张好看的脸上满满的都是泪水。
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成串地从这人好看的眼眸里落了出来,滴在我的手心上,是那么滚烫沉重。
我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轻抚他的脸,笑了。
等他哭够了,我才从怀里掏出了一贯携带的手帕,给他细细地擦去脸上的泪水。
“哭够了,不生我的气了吧?”
他却瞪着我,抓着那手帕,狠狠地说道。
“为什么九年了你才来找我?我都我都……”
话尾,他却说不下去了。
我笑着给他接上话了。
“你都嫁人了,还使性子,像以前那样。”
我明明白白地看得见他眼底露出的尴尬与歉意,甚至还有难过,不甘不愿。
不是他甘心嫁人的,那我就放心了。
我满足地朝他笑了。
他半天没有再说话了。
我的手轻轻地环上了他的腰,将他抱住,嗅着来自他身上的淡淡香味,终于满足了,死而无憾了。
他却挣脱了我的怀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那东西也是用手绢包着。
一见到那手绢里的东西,我愣住了。
“这是你给我的同心镯,既然你回来了,那就还给你。我……我都嫁人了,不配拿着你这个东西,你给其他人吧。”
这般说着,却死活不肯看着我。
明显是在说违心的话。
一眼看穿他的内心,我只能叹了口气。
接过他给的东西,却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失落。
在他惊讶中,我笑着给他戴上了那同心镯,一只我自己戴着。
“这样,我们就算是成亲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夫郎了。”
“你……我不是说了,我嫁人了吗你怎么还……”
说着说着,一贯不喜哭的人却又哭了,张着嘴巴,嚎啕大哭了。
我只得再度拿起那手帕,给他擦了擦脸。
“别再哭了,再哭我只能拿袖子给你擦了。”
我苦笑着看着他,却遭至了他的白眼。
他抽抽搭搭地哭着,末了,才扯着我去了那月老庙。
后来,我们又去了镇子里有名的罗月湖,据说那是定情人最喜欢去的地方,朝着那个地方许愿,可以保佑他们一生一世。
半个时辰的时间很快便到了。
我看着肩头上靠着的人,他已经睡着了。我轻抚着他的脸,满心的不舍。
我将他抱回了他的屋子,拿了被子轻轻地盖上他的身子。
我低着头,看着已经开始消失的下肢,只能无奈地接受了。
在上身快消失不见的时候,我才发觉我似乎还有话没跟他说呢。
阿玉。
阿玉。
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我忘记跟你说了……
不管我如何唤他,床上的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听不见了吗?
我只能作罢,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
半个时辰后,身体完全消失不见了。
李芡实认识的那个老头子,人称秦师傅的人当晚开坛做法,渡了我入了轮回道。
自此,世间再无一个叫张芊的人。
阿玉,我忘记跟你说了。
我爱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