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宁夏文学精品丛书·散文卷
28371400000057

第57章 民间四题

莫叹

塬上清晨

拖着一身疲累的清晨爬到了塬上,清晨便居高临下。清晨目光炯炯地透视着四野,寂寥的村落安祥得超然物外,太阳倾泻而出的金币之光淹没着树木、羊圈、田野、河流。这是剥离而出的春天的季节,妖娆的时间正在释放物质的能量,植物和庄稼在时间和阳光的操作下成长着。这时候的时间是物量的时间,这时候的阳光是物量的阳光,被诱惑的绿色的物欲在冥冥中喷薄而出。一垄垄的碗花花喧哗四起,这美丽植物的芬芳不会被塬上的风吹散,因为碗花花的芬芳已落地生根。另一株听不出姓名的野花成为她的芳邻。唯有那肥绿的对生命秘密守口如瓶的苜蓿,面对羊的咀嚼显示着殉身前的沉静,只是她被羊咀嚼时她的紫色的花凄然地一笑;那濒临死亡的一笑散发出夺魄人魂的清淳。一只停止啼唱的鸟在一棵老榆树上梳理着羽毛,一根羽毛随风飘落,最后凝滞在大地上,让大地去承受那应该死去的飞翔。

村落里谁家新生儿的啼哭,把塬上的清晨惊住。片刻的安静以后,地上的纷繁的事物又熙熙攘攘起来,混乱的毫无章法,混乱得又有章法。婴儿的啼哭混合着狗吠、鸡鸣鸭歌中混合着猫叫。那混唱中飞动着蝴蝶,乱舞的飞姿像从高逸孤傲的花瓶上脱落的片片嫩色细瓷。最为活跃的还是植物和庄稼,她们的叶片在地面上舞蹈;她们的根须在地下舞蹈,直跳到生命的终结;再开始下一轮生命轮回,周而复始,没有穷尽。时间不灭,阳光不死,生命就会跃动,就会生生不息,这就印证了:时间是最大的概念物质,阳光是最大的概念物质。

塬上的清晨集结旺盛的绿色,那千军万马的绿向天际铺过去,绿色的呐喊惊天动地。

杀羊

一把锐利的刀子,锋芒毕露的目光逼视着羊。那蛮横的钢铁嗅到弱肉的香馨,便有些不可自抑地要舞蹈起来。刀子是食肉“动物”,它的准则就是杀戮。死神耐心地等在刀子后面成为刀子的背景。死神的神态可掬。他见识过众多的死亡,他对死亡已麻木不仁,毫无同情心,无论是什么样的死亡礼物,他都会接受下来。那只羊有些可怜无助,它颤音的悲吟像深秋野风中一棵萧瑟的枯草,生命随时都会凋落。

四野肃穆面静寂,氛围里铺着沉重的铁。没有力量可以把天空压住,天空高飞。天空永远是凌空高飞的样子。那羊在冥冥中感受到天空高飞的英雄姿态,便不再悲吟,她开始傲视四野的草。那草茂盛而且发狂,铺天盖地的绿色压迫得大地喘息不止。身穿一身雪的羊,似一尊白太阳,她悠然吃草的样子像一位血统高贵的美妇在用餐。她的神态似在藐视死亡,对预知的死亡泰然自若,仿佛超然世外的动物之神。杀客被她高雅的气度所折服,握刀子的手软下来。刀子也软下来,刀子成为软骨的东西,被美所折服是黄昏的时候,血色黄昏如垂挂苍天的巨画。

辣椒遍地

辣椒实际上是一种暗藏激情的植物,它的辛辣味道让人对它情有独钟,把它视为知已,不离不弃,甚至亲近得跟自己身上的头发和肌肤一样。我认识辣椒是少年的时候,那时国穷民穷,遇上年馑,以糠为食,活成艰苦卓绝的经典。那时我干瘦如柴,形同一根会走路的树枝。我从小就挑嘴,好吃的死吃,难以下咽的宁肯饿饭。记得吃糠饼子时,捏着那糠饼子像捏着一堆难以消受的痛苦。为能吃下糠饼子,我在我家菜园子里摘下几棵辣椒,啃下一小撮就辣得嘴唇麻木,两眼盈泪。但辣椒可以制造饮食的奇迹,难以下咽的糠饼子被我吞吃而光。后来,听老人讲,辣椒是送糠王。这话让我深信不疑。

秋天是辣椒疯狂的季节,那遍地燃烧的赤火把大地烤得一派灿红烁亮,那跳动不息的火灼痛我的眼神。在辣椒地里摘辣椒的女人们成为秋天的插图。有一位女人摘红辣椒时泪流满面,她不是被辣椒辣出的眼泪,她说这些红彤彤的辣椒是她的父兄累倒在地里时呕出的血坨子。她的话像一把利剑砍得女人们感情疼痛,她们都号啕大哭,泪飞如雨。辣椒们也陪着女人们哭,顿时,辣椒哭喊出的辣椒弥漫在天地之间。哦,遍地的红辣椒,你这通情达理的值得热爱的植物,你与人共济患难的价值超越了你本身。遍地的辣椒,我对你肃然起敬。

战栗

落寞是一根拐杖,我拄着这根拐杖去野外。路过一片村庄时,碰上一条肮脏不堪的狗,那狗挡住我的去路,凶狠的目光像刀子那样割过来,割得我身体里的血有些发冷,如纸的肌肤同时产生轻微的战栗。那狗龇出的白厉厉的牙齿如环状的铁锯,似要啃断我浑身的骨头。我的呼吸本来是畅快的,现在我的呼吸缺氧那样有些气短仓促。这是氛围里威压感时常见到的一种身体机能反应。我做深呼吸以后突然大喝一声:呔!那狗受到震颤,便落荒而逃了。

我继续我的路程。

天阴起来了,沉雷隐隐约约滚过天庭,如古战场驶过轰轰的战车。这里是开阔的无人之境,天是凌空的高,地是辽阔的远,天地如空穴,怒风扫乾坤。倾刻间霹雷运作使暴雨莅临洗我。在滚滚的十万金鼓声中我感到战栗,同时感到霹雷的漫无边际的冲击波震动得苍天战栗,脚下的大地也战栗不已。天地战栗让我莫名惊恐,我后退几步才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这时我在想一个简单的问题,伟大的天地都能战栗不已,何况血肉之躯的人乎?伟人恐怕也有懦弱战栗的时候,伟大的神恐怕也有懦弱战栗的时候。世间的一切的一切,都会战栗,这恐怕就是结论。

(选自《朔方》2004年5-6合刊,获宁夏第六届文艺评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