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宁夏文学精品丛书·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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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西村笔记(二题)

杨风军

生命的家园

在我生命诞生的乡村,在我魂牵梦绕的山野,有一种被学者忽略了的朴素思想在苍天之下,大地之上却被日月光华滋养着。无论一棵树或是一朵花;无论是一个生命地降落或是终结;无论邻里相处或是相夫教子;其间所蕴藏的东西仿佛河流润泽万物生灵。

在我沿着那条小道走向城市街道的某一天,蓦然回首守望在岁月中的她时,满心的感动在一缕缕袅袅炊烟升空的牵扯下一丝丝从心底抽出,于是,那黄土山梁上的风尘;那错落有致的庄院瓦舍;那撑架着鹊巢的杨柳;那一个个健在的、消逝的熟悉身影;以及随时都会冲破村庄静寂,然后悠闲四散的鸡鸣狗叫和着从巷道深处传来的声声呼唤,顷刻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浸泡。那确实是一片生长哲理名言的沃土。

冬日难得的阳光悄无声息地沐浴着拴在院落外槽边的畜生,黄牛惬意地卧在温暖的阳光里反刍,驴马摇摆着长尾互啃着脖子挠痒痒,高昂着头颅的花公鸡正欲展翅冲向色彩斑斓的母鸡群时,却被走出大门给牲畜添草的老人打搅,它有些怨气,飞跃到一段矮墙上,伸长脖子“喔喔喔———”地打起鸣来。

如果你是个有心人,你一定会发现惊扰了花公鸡好事的老人会把喂牲畜的草料倒到远离它们的槽里,它们要想吃到草料,得费点劲。若要问老人为什么不把草直接放到牲畜嘴边,让牲畜很方便地吃到,老人会告诉你其中的道理。不好的草料放到牲畜的嘴边,牲畜会不好好地吃,它们挑来拣去,会把草料拱到槽外,但如果把不好的草料放到它们勉强够得到的地方,它们就会努力地去一点一点地吃,直到把草料吃完。牲畜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其实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里,许多最好的或最珍贵的东西不在我们的眼前、身边,而在我们很难够着或者完全够不着的地方,其中就有家园的许多东西。

静静地想想,在我装在心间的那个村庄,男人是墙,女人是家。男人的本事是天,男人倒下天就塌了,女人的本事却在于能把平铺直叙的苦日子,调配得山高水长。

一年的收成有丰有薄,不一样的五谷,女人有不同地调配方法,或煮或蒸或烧或烤。不一样的蔬菜,女人有不同地炮制手段,或腌或泡或炒或拌。无论怎样做,样样色香味美,吃后叫人念想。

世世代代,无怨无悔的在这片黄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们,把日子的好坏看成自自然然的事,不管甜苦,他们都会一样地花巧心思去应对。忙忙碌碌一年到头,就图个吃饱穿暖,平平安安。如果一年忙到头了,日子还是紧紧巴巴,他们就会自言自语:“这年年盼着年年富,年年穿的没裆裤”。

一声长叹或几句自语过后,他们就像把一件破旧不堪的家什扔掉一样,一阵轻松。面对未来,他们又满怀希望地往来耕作于田间地头,默默地穿梭于山沟梁茆,田野渠畔。有时匆忙,有时悠闲,有时欢乐,有时悲伤,但他(她)们却极少言说。

在我脑际中用黄土夯筑的家园,砌院盖房,男婚女嫁,喜事、丧事,年年都有,不同的事却被我的父老乡亲打理的有条不紊。如若谁家儿女偷懒,不去参加诸如盖房筑路的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天晴修水路,无事早为人”的言语传入耳中。从小我就被父母时常督促着去给左邻右舍帮忙,深省“工是工胼的,情是情换的”的道理。

我的童年放牧于友善、和睦的淳朴庄风中,我像吮吸母亲奶水一样,吮吸着不欺不诈,不屈不傲,不浮不躁的生存理念。我和我的伙伴下河捕鱼,越墙偷秋从未患得患失,脸红脖子粗。

同在一片天地里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特别是孩子之间玩耍时难免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冲突,谁把谁的手弄破,谁把谁的脸挠烂是常有的事,而大人们对待这类事的态度很明朗:孩子们是狗脸亲家,村这头大打出手到村那头就和好如初,管不到那达去。也有家教比较严的家长自然要追究手破脸烂的缘由,但终了还是先训斥自家的孩子。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会怨了怨自己,不会怨了怨别人”。他们认定一个理:“孤掌难鸣”,也就是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些想法和我现在相处的市民有着天壤之别。

苍穹之下,大地之上的家园属于每一个人、每一条狗、每一只鸡,每一只鸟。人是家园的主人,狗是人身外的耳朵,鸡是“寻铜钱人”,鸟是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的花朵……

我的父老乡亲们在用黄土筑起的属于自己的自由空间,演绎着生命的惊天动地。家丑绝不外扬。在那方天地里,窗花是他们的心情,会在寒雪飘舞的腊月绽放。从开在家家户户窗口上的繁与简,艳与淡中就能窥视到光阴的好坏。如果哪家这年没有窗花绽开,抑或门户上张贴的对联颜色有变化,与之有关的便是又有一个繁衍过生命的生命永远地消失。与他相关的家门户族就以这种淳朴的方式悼念。

深入到我生命的家园,深入到我的父老乡亲的内心世界,你就会真切地感到,他们的理念中同万物之间的和谐相处,是天道之所然。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在天上,与天和者,可得至乐。于是在我生命的家园,生灵在消散与重叠中雕刻出巷与道。如丝如蔓的巷道盘绕着村庄,连接着村落,沟通大千世界。

在离开家园的许多个有月光无月光,有星光无星光的夜晚,我在异乡的阁楼一隅,像老黄牛一样反刍着封存在我记忆深处的诸如:“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瞌睡没根越务越深,磨刀不误砍柴工;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伏里戳一椽强出秋上犁半年,蚂蚁搬家蛇过道必有大雨到;一弹弹、二玩玩、三敲锣、四进宫以及选入小学语文课本中的大同小异的九九歌等等的哲语、农谚、歌谣。

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感受那句句哲语的精辟,那条条谚语的深奥,那首首歌谣的博大。其间所散射的思想如家园房前屋后的绿树释放出的氧气一样,涵养着我的灵魂。我在细细地品咂时,有一丝一缕的清淳渗入我的骨髓,宛如春天洒落的小雨,染绿我的心空。

这就是我生命的家园———哲语在岁月的烟雨中繁茂。几声鸡鸣,几声狗吠或草尖上一阵风的轻摇,就会有溅出鲜嫩哲理的那个村庄……

无名的疼痛

二十年前的秋天,一纸通知改变了我的命运。在乡亲们赞许的目光中,我打点行装,沿着马兰花香气弥漫的乡间小径,在父亲的陪伴下离开村庄,搭乘早班车进城。

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班车,第一次进城,一路燃烧着不灭的神往。车到站后,脚一落地便立时感到一阵眩晕,竟然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感到羞怯,父亲笑我没出息。尾随着他跨进固原师范学校的大门,我的心头便涌动无限的感慨。

从此,生命便与这方天地间的一切有了缘结。这是固原古城的旧址,坐落在宁夏南部,是一座古丝绸之路东段北道上的重镇。其地理位置是:“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绕北,崆峒阻南”,“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自古就是关中通往塞外西域的“咽喉”要道上的关隘,是共和国版图上一处文明的“要穴”。

在我审视的目光与沧桑相撞时,孤独的震慑与历史重逢。由此,瞻仰的渴望带动双脚,游历于已被岁月的风肃穆了的残垣断壁、秦砖汉瓦间。

不时地立于季节的风口,当雁鸣的声音渐渐远去时,几千年的旧事,恍然间便悬挂在把酒邀明月的遥视中,接着,先民们拓荒的声息隐隐约约从历史深处传来,在第一个脚印和随后的脚印,踏下了又消散了的重叠中,一个个忙碌的身影从我的视野穿过。幻觉中,先祖披甲执锐叩击我虚掩的铁门,我盈满泪水的双目,穿越千年的烟尘,看喧嚣的古人,正束发披衣,沿丝绸之路走来,人流集结商贾风光,我看见了农耕与游牧文化交融的繁华。

每次登临苔藓斑驳的残垣,丢魂的心境就在凝目遥想中感受到逝者如斯夫的遗憾和失落。

感叹一座曾经坚实的城池在苍天之下,大地之上不经意间就化作一个背影渐行渐远。谁还能望见抽刀断水披甲戴盔的将军呢?谁还能看清在河边浣衣姑娘美丽的容颜呢?

时光如流。当丝绸路上的驼铃像花朵一样凋萎,而奎星楼上的风铃却依然在城市一隅的漫漫长夜里如泣如诉。在毁灭与新生的疼痛中,我从内心的悬崖将苍鹰放飞,沿着思绪的视线,寻找梦中的失落。

依稀是古城的肖像,可又找不到逶迤的长城拒铁骑于千里之外的雄风;找不到坚守城堡,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巍峨;依稀是一条可以理出头绪的线索,却又无法走进那条被狼烟薰黑古柳的巷道。重重城门虽已永远敞开,但我却无法深入其中,道道防线虽然犹存,但依然难敌肆虐的黄沙和现代文明的喧闹。在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的浪漫中,谁还会为昔日的青砖红瓦叹息?

被厚厚的黄土尘封的文明啊,谁在听历史剧场上的轻歌?谁在看岁月舞台上的曼舞?

旧石器时代的灵魂在千年的黑暗中依附在一枚枚形态各异的陶器上,破土而出;新石器时代的器皿在博物馆的案头静静地昭示,那时这块黄土地上就有人休养生息;春秋的锈剑、战国的钗币、秦时的冷月、汉时的关隘、魏晋南北朝的石窟、隋唐的漆棺画、两宋瓷器、元帝国的弯弓、大明铜炉、清王朝泛蓝的碟盘无不折射出古色的辉煌。

在一次次凭窗凝眸的远望中,残阳如血,月光似水。我清楚地看到如河流般流淌着的一代代帝王将相、文人黑客的足迹;一次次走进收藏的历史,面对“沉沙铁未销”的刀戈剑戟;面对城中有城,堡中有堡,重门叠嶂,壁垒森严的城池模型,我的内心弥漫开无名的疼痛。

静观与沉思,我那坚固的城堡被历史挥泪掩埋的灾难啊,你毁灭的不仅仅是这座黄土筑就,青砖包裹的城池,而是一方地域的文明。

蝉鸣桑树林,八月萧关道。山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

踏上唐诗中的萧关道,我寻觅千年的风景,充满阳光的双目,沿着残存一线清流的河道,追问万却不衰的历史。

银(川)—武(汉)高速公路贯通城郊南塬时,又有古墓惊现。接着有记者报道:在固原这片土地上,厚厚的黄土中,竟埋藏着密集的汉至隋唐古墓群,1982年至1996年间,经考古部门对该区域的局部勘探,就地表有明显封土堆标记的墓葬进行清理,前后共清理古墓葬12座。2003年9月,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为配合高速公路建设,仅在高速公路穿越区域划线范围内,就勘探出古墓葬40余座。2004年4月间又在该范围内探明14座,三次有限范围内的局部勘探与发掘总和已达66座。除了这些外,因人工取土而人为破坏的墓葬估计有30余座,基建部门在施工过程中破坏的古墓葬更是难以统计。记载着固原几千年的文明史和璀璨文化的厚土啊,我除了用沙哑的喉咙呼喊:请为先民们留一方净土外,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为什么我们总是失去后,才想到珍惜,而后又不假思索地选择毁灭呢?

目视着一座座古墓因建筑单位强行施工而遭到毁灭性破坏,并发生哄抢文物的恶性事件,我的心仿佛被利刃刺穿,惊醒的感觉如磐石一样沉重。难道我们真的要给后人留下历史的残片,让他们用想象串连修复吗?面对如此大量的地下文物遗存,我们的决策者为什么不用历史的、文化的、寻根的眼光审视和善待这片土地?

二十年后的多少个静夜,我落满历史尘埃的思绪再也无法像鹰一样轻盈。在消失与新生地更迭,古老与现代文明地碰撞中,我亲历生命中的这座城堡在机车的轰鸣声中,蜕去古朴、深沉,兑入洋气和妖媚。然而,在宽阔的道路和高耸的楼房构成的新贵中,我感受到的却是飞鸟衔走葱绿和花香的苍凉和秋日的凄风冷雨收割着最后一片悬挂在枝头的叶子的悲痛。我凝视远方,一种无名的疼痛再次向我袭来,我的泪滴滚出眼眶,顷刻化作一轮边关冷月……

(选自《鹿鸣》2003年,获宁夏第七届文艺评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