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石嘴山市文学作品集: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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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夜色无味

宋希元

在“火烧云”夜总会里是没有夜晚的,永远灯火通明富丽堂皇,既看不到白昼的交替,也看不到岁月的喜怒,它就像是皇帝宝座上的靠垫,永恒沉醉于一种明丽的颜色而看不到辗转的四季。

田静坐在大厅转角处的长沙发上,看着出出进进的人,默默地吸着摩尔。香烟缭绕纤指之间,便似有了满腹惆怅抖落人间。田静的惆怅是有时间限制的,在“火烧云”里她没有资格尽情惆怅,只要有客人点了她坐台,她必须在第一时间把惆怅的表情换成意气风发的笑脸,献给当晚的客人,献给没有夜晚的“火烧云”夜总会。

田静的人生开始得并不长,27年而已。27年的岁月也可以像香烟一样,刹那间零落成灰成烟,习习在人间游弋。如果不是音乐掀起的浪花告诉田静生活还在,田静的人生还在的话,她竟不知今夕何夕。

百无聊赖,七彩灯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暧昧的姿色,激荡的音乐抚摸着红男绿女。

看着这样的一群人,田静忽然悲从中来:这样的日子我不会再过了。是呀,这样的日子没有她需要的那种人烟,那种实实在在的人间颜色。

不知道杨树他好不好?自走进“火烧云”夜总会工作的那天起,和杨树的过去就没了。这样也好,免得杨树的妈妈总是神婆似的为他们看不见的婚姻算卦,水呀火呀谁和谁相克啊烦透了。

此时的田静已具备了理解杨树妈妈痛苦的本领:老年丧夫,唯一的爱就从独生子杨树身上找吧,以至找得那样的病态,病态到见不得杨树对田静好。在田静眼里,不管是哪一种爱都是带着私心私欲降生的,无论它的数量有多少都不能分给别人,哪怕多得抱不过来。于是,坚决不能让宝贝儿子把爱分给田静这个小狐狸精的杨树妈妈,不时阴着一张寡瘦的老脸,亲自给田静批八字算命运。如今,那些狠话、歹话,那些田静最终将要克夫克子克所有亲人的“预见”还时时响在她的耳边。

“三人成虎”是时间和耐力堆积出来的最有力的武器。最终,被杨树妈妈的生辰算命法搞得身心俱疲的田静对杨树将信将疑的感情亮了白旗,讪讪地离去。

“要离开的人也只能是我了,你是离不开你妈妈的。毕竟,她用牺牲自己的、守寡的方式养大了你。再见吧杨树,就当花儿没开过,我没来过。”泪眼迷离的田小静还在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

“阿静你要好好的。我发誓,我们一定还会在一起的。”杨树的话在闪烁的泪光中起起浮浮。田静笑了:“我们没有那一天了。你妈妈大概还有九十年的时间用来算命批八字呢。算了吧杨树,还是找一个和你的八字环环相扣的姑娘终老吧。”

分手之后田静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进医院,拿掉了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又在同事的议论、领导的轻蔑里辞掉了音乐教师的工作。失去杨树对田静来说,断掉的仅仅是一场恋爱。而失去工作却让田静忧心忡忡。她知道,像她这样年轻又没有多少工作经验的姑娘要找到合适的工作是很难的。她不停地找工作,不停地被拒绝。当她的口袋里只剩下两百块钱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工作”,在“火烧云”夜总会当了一名********。

从教师沦落为小姐是需要勇气的。田静知道,这勇气是杨树和他的妈妈给予她的。如果没有那场恋爱,没有杨树妈妈无休无止的看相算命,没有未婚先孕的故事,她在这座小城里根本就没有机会把自己混得这么惨痛。

在“火烧云”里,田静给自己定的任务就是陪吃陪喝陪聊陪舞,陪睡是坚决不行的,她的身体和灵魂都不允许。夜总会里的田静慢慢地磨砺着美丽的人生和青春,虽然她不出台,但她的“生意”还是很好。她培养出来的回头客大多是急于倾诉的正常男人。在他们眼里,高雅美丽、这个叫阿静的小姐是善解人意的,也是能为他们的心事保密的,所以田静和她的客人们愉快地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和平地相处着。

偶尔,田静会忙里偷闲的思念一下她和杨树已经结束的爱情。恋爱三年,存山在于心的只是一份理所当然的皈依。两个男女相识之后有了好感,有了好感之后决定在一起,天经地义得要命。这就是田静和杨树的恋爱,平常之极。可偏偏平常的感情也不能善始善终,它在杨树妈妈水火不相容的诅咒里苦苦挣扎着活了三年之后,还是无疾而终了。剩下的日子里,田静在热闹的“火烧云“里寂寥地生存着,不让自己携带一丝半点感情色彩,像被季节遗忘的土地,无论经历多少个春天,依然荡不起一丝绿意。

这天,在“火烧云”,田静意外地看到了杨树。看着在华丽的灯光里东张西望的杨树,心里很难过。如果不是因为她,身为大学教师的杨树是不会踏进这种地方的,他的身份不允许,他的教养不允许,他的母亲更是不允许。田静知道杨树是爱她的,爱得痴情,爱得冷静,爱得木讷。但很多时候,杨树是为母亲活着的,活的可以牺牲田静牺牲感情牺牲他们的孩子。

“阿静你不能待在这种地方,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杨树的哀求是真挚的。

“回去干吗?看你妈妈每天煞费苦心地看着我的八字,不让我的八字克你?孩子没了,我们也没结过婚,你可以拿掉寄存在我身上的责任,开始新的生活了。”提到孩子,杨树又哭了。田静知道,他纪念孩子最隆重的方式就是哭,对此,她很是不屑。

杨树的出现让田静想起了往事。杨树的存在对于田静来说,仿佛就是为了提醒她,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爱情的往事和做凶手的经历……

透过绚烂的灯光,田静仿佛又看到医院产房里白白的墙壁了,看到挣扎在阵痛里的自己,痛苦无助。护士的脸永远都是冰冷的,经她们的手接生下来的孩子不会也是冰冷的吧?至少有一个孩子是冰冷的,那就是她和杨树的孩子,生下来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呼吸的孩子!田静默默地看着雪白的墙壁,伤心地想着。

刚怀孕的时候田静就知道揣在她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子,刚一落胎就有了蠕动似的,讨好地迎和着未来妈妈的言行举止。孩子和她都在努力地长大,成熟、懂事,而且相互依赖。当他们已经做好迎接对方的准备时,田静和杨树分手了。之后,田静进了医院,她得打掉这个未婚先孕的产物,然后才能轻松地走自己的路。

田静躺在医院里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都快七个月了,七个月的孩子只能引产了。

大夫把一根长长的针照着她的肚皮打进去,慢慢地推药水。田静知道他们的孩子完了,这一针打掉了田静对婚姻的憧憬和对杨树的依恋。

在经过了剧烈的腹痛之后,田静终于被面无表情的护士带到了分娩室。躺在冰冷的产床上,田静忍气吞声地享受着护士的唠叨,护士责备田静来得不是时候的阵痛影响了她的午饭。田静忍耐地躺着,剧痛早已夺去她的风采和美丽,惨白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始终保持一个姿势定定地看着墙壁。

护士终于等得不耐烦了,饥肠辘辘使她的脾气更加不好。看着在痛楚中辗转难安的田静,护士的眉头皱成一个气愤的肉疙瘩:“我看孩子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我把你爱人叫进来陪你一会儿,我先去吃点饭好吧?”

护士走了,杨树进来了。看到杨树,田静的心也开始发痛,眼泪一次次涌上来又被她咽了回去。她不想哭,不想在杨树面前哭,不想让杨树看出她对他丁点的依恋。田静****着下身躺在产床上让杨树有些难为情,他想给她盖点什么,找夜了半天屋子里连块布片都没有。他脱下西装,盖在她的肚子上。

剧烈的疼痛再次猛烈地袭击了田静,她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往下拽,她吃力地踢开杨树的衣服,本能地挺直身体咬紧牙关拼命使劲。一团热热软软的物事呼地一下从她的身体里冲了出来,流在产床下面的凹槽里。那东西是灰色的,泡在灰白色和红色的液体里,一动不动。田静挣扎着撑起身子,贪婪仔细地看着,泪水终于奔涌出来,“杨树,落了满身满脸:这是你的孩子。你看见他的小手小脚了吗?你看见了吗?多可爱啊!”

杨树失声痛哭,他朝那团一动不动的东西伸出手去,仿佛要拥抱那不再是生命的肉体。田静定定地看看脚下那团肉,眼泪流得像小溪。那一刻,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心砰的一声碎裂了,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还闪着耀眼的火花儿。

田静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监护病房了。房间里只有两张床,另外一张床上躺着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正双目炯炯的看着她。田静动了一下。胖女人说话了:“你醒啦?你男人出去了,说一会儿就回来。”

田静礼貌地对女人笑笑,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上无处不痛。她裹紧棉被,伤心地想着:我的孩子怎么样了?他们把他埋了么?想到有运无命的孩子,心痛难忍。

胖女人看到了田静的悲伤,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悲伤了:“你把孩子生下来给我多好。我怀了三次孕全******流产了。妹子你也太败家了,你引产下来的可是嘴个带把儿的……”

一阵激烈的音乐猛地灌进耳朵,把田静从回忆里惊醒。医院,产房,孩子都没有了,他们在田静的心里早已化烟化灰。而这一切的不幸,都是眼前这个没用的男人造成的,他居然还有脸来找她?还有脸在灯火辉煌的“火烧云”里强迫她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田静看着杨树,清澈的眼眸里装满嫌弃:“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万一让你的学生看见了不好。现在我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跟你重新和好岂不是更伤你妈妈的心?回去吧,我对你死心了。”

杨树依恋地看着田静,看她穿过他和他身边五颜六色的空气,径直向外面走去。

站在三月夜晚凌厉的天空下,田静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火烧云”里的空气从来都是暧昧混浊的。杨树严肃的样子和他严肃的本人极为般配:“阿静,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

田静笑了。月色下那笑容美丽得有些诡异:“我们的孩子要是还活着的话,就快过2周岁生日了吧?作为儿子他爹的你,会给孩子买蛋糕么?”这番话终于让杨树忍不住号啕大哭,这崩溃正是此时田静想要的,这样才对嘛,谁发明的孩子死了只单单让母亲痛苦?男人也该痛苦才对得起女人付出的身心和情感,才勉强对得起孩子无辜夭折的不幸!

杨树抓住田静裸露的胳膊,那胳膊在黑色吊带衣服的作用下,冰冷,惨白,纤细得不堪一击。杨树的咆哮是前所未有的,自出娘胎后的第一次咆哮:“是你杀了我的孩子,是你不愿意给我机会,是你放弃了我们的感情,难道你不记得了吗?不记得你是一个多狠心的女人了吗?”

田静挣开杨树的拉扯,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杨树痛得蹲在地上。田静俯视着这个曾经让她付出所有的男人,一字一泪:去你妈的放弃,“去你妈的机会,去你妈的感情吧!要不是你对你妈妈的八字算命法憋足了劲的顶礼膜拜,我的孩子会死吗?我的狠心跟你们娘俩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儿科!我告诉你杨树,再来‘火烧云’烦我我就杀了你,让你的寡妇妈妈没有接班算命的人!”说完又狠狠地踹了杨树一脚,转身走进夜总会。

夜色无味,人生亦无味。

“我的人生尤其无味,都不知道活着的目的。”田静的心声像缕缕青烟无声无息地在指尖缭绕。

不忙的时候田静也唱歌,那些真切的孤独变成漫天漫地的倾诉在无人倾听的夜里娓娓道来,那么由衷!

话筒在手心里紧握,田静暂别红尘,想做一会儿真正的自己而轻吟慢唱:“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衫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田静的身体和心灵只在歌唱的这一瞬间是为自己而生而活而死,虽败小犹荣。

“最爱听你唱这支歌,投入、深情、婉转似在想念爱人,又像是在维持内心的坚强。”杨树说过的话。

在“火烧云”里唱这支歌,既无情也无恨,唱得是另外一种人生。

田静有泪有情,只是化在歌声里,不为人所知所解。

领班走来,请田静去了11号包房。

把短暂的青春用在“火烧云”里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吧。田静很喜欢和不同的客人打交道,他们像才出笼的动物一样,各自焦急地寻找着适合自己的快乐或者食物。

包间里有三个人,两男一女。

女的是“火烧云”夜总会里的********阿玉,花枝招展地依偎在灰衣男人怀里,窃窃私语。黑衣男人对着烛光和满桌吃食、美酒发呆,年华正美。

田静轻飘飘入座,轻盈得像阳光下细小的尘埃。

黑衣男子心无旁骛地冷漠着,黑云压顶似的寒冷从头罩到脚。浓眉大眼高鼻宽额,温润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头上的乱发自然卷曲,在烛光的抚摸下显出特有的光泽和柔软。迷离的烛光是为了培养情调而精心设计的,可此时在这个豪华的房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调可言。

田静从来不耐烦故作深沉故作冷漠的男人,在夜总会里玩什么深沉?再说她和他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类,即使贫富贵贱不同,即使职业高低不同,她也坚决不受这般冷落冷漠。

“如果你心情不好,就别来这种地方。如果你来了这种地方,就别阴着一张脸。我可没有陪你不快乐的义务,对不起,你换人吧。”丢下这句话,田静起身就走。

灰衣男子惊呆了,放开阿玉,生气地看着田静,浮浪未消的表情里集聚着愤怒:“小姐还这么横,妈的什么世道。”

田静充耳不闻,只管往外走。裙裾带风,卷起一只高脚杯砰的一声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尖锐的声音像是在示威。

黑衣男子急忙站起来拦住田静:我刚刚在门口听你唱歌“对不起我走神了,来着,看在我还没从你的歌声里走出来的分上,请你坐下吧。”

他急切又透着几分真挚的话语,熄灭了田静小小的愤怒,她慢慢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灰衣男子嚷道:四人同时举杯。夜总会就这点“再不喝酒酒就不新鲜了。”好,可以让陌生片刻在酒中熟识得如同知己。

在阿玉的建议下,他们开始玩游戏,摇骰子喝酒。推杯换盏之间,田静知道黑衣男子叫林立,是商人。灰衣男子叫赵强,是林立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赵强和林立一样,都是属于女孩子眼中帅哥型的人物儿,不同的是他又多了一份颐指气使的德性。不过这和她田静没关系,“火烧云”尽是一些匆匆来去的过客,谁来谁走都一样,生活的歌声不会因此走音跑调甚至停止的。

田静不在状态的输酒,一杯又一杯。杨树的出现重新焕发了她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绝望和痛苦!爱一个人原本是美好的,可爱一个人的后果却让她这般痛苦,这是田静不曾预料到的。爱情到底是什么?美酒还是毒药?

林立心甘情愿地替她喝,一次又一次的,满脸关切。阿玉不依不饶地凑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老情人才像你这样怜香惜玉呢。”

赵强暧昧地笑着,眼睛里充满着猥亵的意趣:“是啊林立,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对一个女人这么体贴,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说来听听。”

田静的微笑依然是程式化的,没有一丝额外的趣味。林立不语,可手到擒来的自得还是现在他的眉梢眼底,看在田静心里。田静特想冷笑,男人在很多时候都是幼稚的,一叶障目、自作多情的小把戏总玩不够似的。

“谢谢你替我喝酒。像你这样替小姐着想的客人不多。”田静谢得很认真。

“告诉我你的名字。”林立一脸久经世故的胆识和做作。

“叫我阿静。”

“你的真名?”

“在这种虚伪的地方就不必玷污真姓名了吧?”

“阿静,你很美,不属于这里的美。”

“美有何用?还不是一样坐台。”田静点着一支摩尔,香烟的气息在指间眼前婉转,习习千回。

“怎么你不问我的名字?我不用假的。你尽管问来。”林立拿掉田静的摩尔,按灭在烟灰缸里,拉她到舞池。

一曲华而滋,田静听到对方的心跳,居然是迪斯科的旋律。她又想笑了,滥情、动情、煽情、移情在男人这儿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啊!

“我知道你的名字,赵强已经喊了无数无数次,你叫林立。”田静仰头看着林立英俊的脸庞。

“对,我叫林立,意思是乡村林立的小树林,你的名字呢?”林立的笑容很好看。

“阿静。”田静不想林立再在她的名字上纠缠,语气有些不耐烦。

“阿静你好!”林立深深地鞠了一躬。

田静笑了笑,林立看得出来,那笑容绽放得并不由衷、彻底。赵强拿着话筒大呼小叫:《东北人都“现在由我为赵先生和两位美女唱一首是活雷锋》。老张开车去东北/撞了/肇事司机耍流氓/跑了/路遇一个东北人/送到医院缝五针……好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林立不想在美女面前沉默寡言,太浪费了。

“想东北呢,不知道那儿现在发展得怎么样了?”

“你是东北人?东北哪旮旯的?老家还有什么人吗?”林立他乡遇故知似的惊喜连连。

“齐齐哈尔的。老家还有一个爹,很多年没见面了,可能早就死了吧?”

“这儿的小姐都像你这么无情吗?盼自己的爹早死?”

“每一个无情的人都有让其无情的原因和理由,我也如此。这里的小姐是不是跟我一样无情,抽时间我帮你问问看吧。”

林立看着田静的眼神里有了惊讶:“能告诉我之前你是做什么的吗?”

“我没有什么‘之前’,我一生下来就在这里了。”

阿玉嚷道:“林立,是小学老师,我告诉你她之前是做什么的,教音乐的!”

林立惊呆了,惊讶的嘴脸在暧昧的灯光下是那样的好看。这嘴脸让田静忍不住沉思着自己曲折多难的命运,竟落得今天这般难堪的境地。

“火烧云”夜总会里是没有夜晚的,永不安寝的躁动是它恒久的目的。可田静的心却时时在夜晚的黑水里浸泡着,没有一丝光亮。

客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偌大个夜总会里,只有服务生边打着哈欠边做最后的打扫。田静和阿玉送走林立和赵强,阿玉激动地说道:坐在大厅里聊天儿。“田姐你知道林立什么来头不?”田静摇摇头,看着阿玉。

“全市好多私营药房,医院都有他的投资和店面,他可是一大款呢,你要是能把他弄到手,三辈子的吃穿都有了。”

田静仔细端详着阿玉。这个只有20岁的四川妹子曾经走南闯北的卖笑,最后落在“火烧云”这片腌臜之地。在阿玉脸上,田静看不到少女的纯真、羞涩和稚嫩,看到的只有满面的风尘、风情、唯钱是命的透明性情和时刻准备为金钱献身的急切。

你来“火烧云”的原因也不见得比阿玉高尚到哪儿去,收起你五十步笑百步的臭德性吧。田静恨恨地在心里骂着自己。

做到年底我就不做了。找个清静的地方买间房子,干干净净地过完下半生。只有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田静的心里才有一丝人气儿的光亮。

阿玉打开手袋,毫不避忌地数着里面的钱。田静忽然对阿玉厌恶起来,站起来就走:阿玉头都没抬的敷衍:“别再见呐田姐,我请你宵夜。”“再见!”

“火烧云”里也是一种江湖,既能把人变成鬼也能把鬼变成人的江湖,纯粹得令人发指。

五月的夜风依旧很凉。田静裹紧外套,不紧不慢地走着。在这样的夜晚,带着酒气,独自回家的女人是不多见的,田静很高兴此时的她是一个可以尽情独享这夜色和寂寞的女人!

午夜的出租车是很难打的,好在田静已经习惯了走路回家。她掏出包里的一串钥匙,套在右手中指上。这是她习惯中的防身方式,遇到危险,握紧套着钥匙的拳头,打出去就行了。钥匙虽然打不死人,可一旦被打到还是很疼的。钥匙的边边角角像倒钩,在无数个独行的夜晚尖利地等着茹毛饮血。

白天喧闹的街道终于安静下来熟睡了。田静慢慢地走着,体会着片刻的宁静。手里的钥匙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是夜里唯一的声响了,忠实的只属于她一个人。

“我爹也在齐齐哈尔,不过他不是我的亲爹,是养父。我比你也强不到哪儿去,我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林立的话响在田静的耳边。她有些吃惊,会这么巧吗?他和她都没有母亲?都有一个爹在齐齐哈尔?不会是林立为了迎合她而信口雌黄的醉话胡话客套话吧?

总也想不通,当年父母是为什么离婚的?父亲为什么连工作都不要了,一个人回了东北老家?母亲去世后,田静时常想念东北的父亲,想知道他的情况,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此时,对父亲的想念让她感觉到了一些温暖。毕竟,她还有个血亲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希望他死,无论我多恨他我都希望他还活着,好让我结结实实地去恨、去怨、去爱!”这句话是田静说给林立听的,可惜此时林立不在身边。

母亲生前曾经给过她一个地址,让她写信给父亲,她没写。之后不久母亲就夜去世了。如果她有先见之明就好了,就不会让母亲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我回家就无写信,父亲,你不许死,要等着我。田静带着酒意喃喃自语,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前面就是“南苑小区”,杨树的家就在这里。四面墙围绕的别墅,骄傲地挺立着,像一只只巨大的野兽。杨树房间里的灯是黑的,每天繁重的课程必须得有足够的睡眠才能胜任。客厅里的灯还亮着,杨树的妈妈此时不知道又在算计哪家女子的生辰八字了?做杨树的女朋友很倒霉,八字总是被未来的婆婆颠来倒去地玩弄于股掌之间,直至分手或者结婚。幸好我解脱了,我的八字终于可以清清静静地睡大觉了。田静意兴阑珊地感叹着。

她脚步不停地从“南苑小区”门口走过,树下忽然走出来一个人,紧紧抱住了她。田静熟悉这呼吸,这呼吸里还带着浓浓的书卷的气息,让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她的孩子。就是这种气息在床笫之间给了她爱的缱绻和孩子,就是这种气息在过去的两年里给了她无休无止的伤痛。曾经,这气息是那样的甜蜜、幸福着她的身心、灵魂,可现在这气息让她作呕。田静推开杨树,狠狠踢了他一脚。这一脚正正的踢在杨树的小腿腿骨上,硌得她生疼。

“几乎每天这个时间我都能听到高跟鞋的声音从我窗户下面走过去。我时常在想,什么样的女人在过这样的夜生活?我没想到居然是你!每夜从我窗前哒哒的经过你是不是很得意啊?”文明文雅如杨树,也有这般刻薄的话儿给田静。

田静欲走,杨树拖住她,“送你回家。”使劲的把她往他的车里推:田静不想挣扎,她不想用无谓的挣扎破坏夜晚的安寝。和这美好的夜晚相比,杨树不算什么,充其量是一片早已死去的叶子,却还恬不知耻地挂在爱情的树上滥竽充数而已!

杨树用自己的钥匙打开田静的家门。田静坐在沙发上,看着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的杨树,嘲弄的笑容挂了满脸。杨树跪坐在地毯上,几下就剥光了她所有的衣服。这会儿杨树只剩下动物的本能了,白天的为人师表早已孤魂野鬼似的不知道飘荡到哪里去了。

田静默默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自从孩子没了之后,她和杨树再没有过肌肤之亲。今天杨树又来了,又来和她肌肤之亲了,说不定还会制造一个孩子给她?想到这儿,田静就恶心得想吐,可又不愿意吐,只好忍耐着,就像她以往给予他的温顺一样。

在杨树铺垫好了柔情蜜意,准备和她亲热的时候,田静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吐光胃里的东西之后是声嘶力竭的干呕,以至呕出了眼泪。杨树慌了,不停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田静擦掉眼泪,气喘吁吁的说道:我“我想起了我的孩子,的灰色的孩子。”

杨树沉默了。沉默了的杨树已经没有了性的欲望。他认真地抚摸着她的身体,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流下来,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这是他最后一次抚摸她了,她光滑白皙的身子从此再也不属于他了。杨树的眼泪奔腾得很阔气,一下子想用完似的无休无止。他无法想像田静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情形,爱她的心还在,还在时时刻刻地折磨着他,让他万分痛苦。

田静张开双臂把杨树的头抱在怀里,****的身体是温暖的,可早已失去了温暖的意义。在杨树的泪水里,“你说我会一直这样么?她的声音是干枯的:一碰男人就呕吐?”

杨树走的时候把田静家的钥匙解下来递给她,田静笑了。这是杨树在分手两年来一直不肯还给她的唯一的一样东西!现在,他们两清了。从今以后,谁都不欠谁的了,一把小小的钥匙就是分离最好的、有形证明和无形回味了!

田静闭上眼睛:就要过去了,这个晚上,这一切!

生活依旧。内容依旧。田静的美丽依旧。沧桑依旧。

田静不喜欢的日子还在继续,自然得像生老病死。

今晚杨树又来过“火烧云”了,看着田静和林立喝酒说笑聊天跳舞,脸上是陌生的一种表情。

田静没时间再在杨树身边流连,她得好好对待现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她得为未来孤独的自己攒养老的钱。逝去的爱情就像蜜蜂采过的花朵一样,连一点点的香味都消失殆尽了。面对杨树,田静枯萎着脸上的表情不让他找到一丝感情的纹路。

林立乖巧地把她拥到舞池,远离杨树的田静方有一些平静。可平静的人生小放在“火烧云”里又怎么能够平静?杨树恨恨地走了,悲愤的脸上是受辱的表情,好像被谁淫辱了一般。

“这男人让你不高兴了吧?”林立知道这个问题很八婆。

田静面无表情:“和你无关。”

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到处找工作到处碰壁的时候你在哪里?当别人骂我滥,骂我不知廉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是你终止了以往让我赖以生存的安宁,是你让这个混浊的世界,代替了我失去的那个前途光明的天地!我恨你,恨不得你立即死掉才好。看着杨树离去的背影,田静咽下了满腔的咆哮。

“用不用我替你把他找回来?”林立发现自己醋味四溢。

田静抬头看着他:“你们有钱人都这么多事么?”

“我是好心。感情这东西一旦错过就没有了。”

“谢谢你!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这东西。”

夜晚的空气里充足着田静喜爱的轻寒。倚着栏杆她默默地站在“火烧云”长长的阳台上看着下面的灯海发呆。夜,一点一点地静了下来,只有灯光还是喧闹的。

“站这儿干什么呢?不怕招来鬼啊。”林立笑盈盈的出现在田静面前,微风吹动着他乌黑发亮的头发,犀利的黑眼睛此时变得柔和亲切。

田静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林立拉住她的手,答非所问:“想什么呢?能不能跟我说说?”

“想你是从哪儿来的?来干什么?”田静抽回自己的手。

林立笑道:来认识你关心你。我把你当成亲人来关心,“从你老家东北来的,你不反对吧?”

“为什么把我当亲人来关心?‘火烧云’里美女如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总觉得我和你有着必然的联系。直觉告诉我,我们这辈子都会有联系你信不信?”

“我不信。我和你不会有必然的联系,更不会必然到一辈子。”

“那我请你吃宵夜如何?”

“不如何,我从不吃宵夜。”

“那我送你回家如何?”

“更不如何,我喜欢自己回家。再见。”

林立的目光温柔地追随着田静的背影。她真美,天上的星星都没有她好看。此时,林立真想像一个真正的强盗那样,用武力把田静挟持到他的家,把她锁在他的身边,强迫她爱他,不让别的男人看她碰她招惹她……可此时林立发现自己能做的,只是落寞地站在空寂的大街上而已。他怎么都没有料到,他的自卑、胆怯和渺小居然是被一个********给唤醒的!

今夜,里客人不多,田静大多与阿玉待在一起。“火烧云”闲暇的时候,阿玉在对田静诉苦:说我弟弟要交补“房东又催我交钱了。老家我妈也催,课费,我爹的痛风病又犯了。田姐,你说人活着是为什么呀?累得不行。”

田静看着阿玉,心里的怜悯一点点在扩大。是呀,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佛说,人活着是为了受苦,为了赎罪。上辈子的罪这辈子赎,有了下辈子还是赎罪,一辈子赎不完的罪……下辈子?不知道人还有没有下辈子?如果有的话,田静愿意做一个农村女人,生很多孩子,种很多的地。累了就躺在地头上晒太阳,饿了就烙玉米面饼子吃。闲暇时坐在炕头上给丈夫孩子们唱歌,讲故事……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过这样的日子,简单又干净!田静陷入冥想。

阿玉的酒杯砰的一声在她的酒杯上撞了一下,冲她嘻嘻笑:“田姐,是不是文化人都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出神儿?”田静从包里数出一千块钱递给阿玉:“给你老家寄回去,先救救急。回头我再给你拿一千。”阿玉拒绝:“不用了田姐,我还能应付,你的钱来得也不易。”

“拿着吧,几个臭钱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吗?就算是先交了房钱也好啊。”

一个声音在耳边嚷道:“宝贝儿,你的房钱还是我来解决吧。”

两人抬起头,赵强和林立双双站在面前。赵强继续嬉皮笑脸:没钱怎“阿玉,么不给哥哥打电话呢?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图啥呀?”

看到林立,田静立刻就想起了远在东北的父亲。同乡的缘由让田静从内心不知不觉的向林立靠近了几分。

林立笑容和气,亲切。田静问道:“是待一会儿还是待一晚上?”林立找到田静的一只手,包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好不容易见到你当然是待一晚上了,你希望我待多久呢?”

“我的意思是待一晚上就给你要个包房,待一会儿坐在这里就行。”田静抽回自己的手。

林立有些扫兴,半晌才说话:这儿也挺好的。“今天就在大厅吧,这儿也挺好的。”

赵强依然抢先点了很多食物和酒。这些日子以来,他和林立已经成了“火烧云”里的常客,和阿玉田静也渐渐地熟悉起来。四个人还是老一套,摇骰子喝酒,田静照例输酒,林立照例代喝。田静输到后来索性不喝了,看着三人一直笑,笑夜得林立有些发毛:“阿静,如果现在给你一个愿望,你最想做什么?”田静想都没无想:“回东北,在最高最高的山顶上看星星,一直看到死掉为止。”

林立有些意外。田静把目光转向赵强:“如果给你一个愿望,你最想做什么?”赵强笑着揽过阿玉:跟所有的美女私奔,“跟阿玉私奔,奔到东北最高最高的山上,边看星星边做山大王。”

田静笑了。阿玉笑倒在赵强的怀里。林立找到田静的手,握住放在唇边,也是笑嘻嘻的:“要是给我一个愿望,我就和你结婚回东北。看吧,我的愿望总是比你们来得实际。”弄脏了似的甩了甩:田静再度夺回自己的手,“你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说话不但不经大脑,还一点创意都没有。这年头男人坏得都长趼子了,只有蠢女人才会跟他们结婚呢。”

林立忽然恼了,从背后猛地拉住田静的长发,拉得紧紧的,一张脸直逼到她的眼前:“告诉我,你到底有男朋友没有?结婚了没有?”

田静目光清澈:“放开我就告诉你,你拉住我的头发我没法说。”林立松开手,一句“对不起”刚说完,田静从容不迫地从包里掏出钥匙,套在中指上,在六只眼睛的注视下收拳,挥拳,然后狠狠打在林立脸上。

阿玉惊叫起来。林立捂住脸,眼睛里的表情不是疼痛,而是惊奇。赵强掰开林立捂着脸的手,钥匙的边边角角划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的脸上。赵强冲田静吼道:“你******这是干什么?翻脸也不分个场合?”田静取下手指上的钥匙,手指被钥匙圈儿硌出了血:“我告诉你林立,你能拿钱买走的是我的时间,不是我的人!你再碰我一下试试?告辞!”

田静走出大厅,孤独而又筋疲力尽。

一样的夜晚,一样的街道,一样的寂静。可田静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伤害一个人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从小到大,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想着林立英俊的脸庞,会不会多了几道伤痕?想到他替她喝酒时的关怀和豪爽,有些后悔。“那串钥匙是我用来对付坏人的,咋用在他身上了呢……谁让他揪我头发来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使是一个********的头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揪的……”田静忽然发现,自己打心眼里看不起********,即使她自己就是。

“如果给你一个愿望,你最想做什么?”林立的话响在耳边。“如果给我一个愿望,我最想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给他最好的养育,最好的教育和最好的母爱……我决不会让他像我一样,从小就被父亲抛弃!……可我还是抛弃了他,甚至连他的生命都抛弃了。我还不如我那不负责的父亲,他至少还给了我生命!”静仰面看着夜空的眼睛里,布满了咸涩的泪水。

“火烧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林立也许会去老板那告发的。就算林立不去告发,赵强也会去的。伤害客人的结果田静是知道的,明天起,她得找别的工作了。“如果现在给我一个愿望,我希望有钱,回东北买一块地,养几头奶牛,好好地找个丈夫,慢慢地养活我们自己……”这个夜晚,由林立而衍生出来的种种梦想在田静的心里千回百转,当太阳挂在树梢上的时候,她依然没有睡眠。

这个夜晚对于林立来说也是无眠的。当“大款”当了很多年了,很多年的“大款”生涯让林立见到、听到的多是谄媚之词和迎合之语,他听得烦不胜烦。全市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他几乎都逛遍了,很多时候,他是喜欢这些场所的,这些场所很容易帮他度过无数个漫长、疲倦和寂寞的夜晚。

他还记得初到“火烧云”的时候,还没站稳,田静的歌声就灌进了他的耳朵和心灵,而她唱的恰恰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他仔细地端详着她:黑色的长裙裹着小巧玲珑的腰身。黑黑的长发结了个辫子拖在脑后,露出一大截白皙的脖子。浑身上下,她唯一的饰品就是黑色:黑黑的眼睛,黑黑的头发,黑色的衣裙。在黑色的掩映下,她的脸干净、透明、苍白。苍白的脸庞小小的,沉静的眼睛里浸满黑夜的颜色。在她的身上,林立看到的是绝望和希望!

林立知道这两个词是相悖的,可他真的在这个叫田静的女人身上同时挖掘出了这两个意义普通的词(田静这个名字是阿玉悄悄告诉他的)。在田静身上他甚至看到交织的希望和绝望冲突起来构成的一个田静,一个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着的田静。这样的田静在不知不觉中唤起了他强烈的征服欲望和保护欲望,它们就像无情而又残酷的癌细胞,在他的四肢骨骼里扩散得到处都是。

同乡就够巧合的了,更巧合的是他们同样的命运:他们都没有母亲!身为富翁的林立,在亲情面前却穷得没有立足之地。在东北那个叫霍托气的小山村,五岁的自己被父母“遗失”在养父家的柴火堆旁……这就是他的命运!和养父相依为命二十年后,他离开村庄,来到小城。来小城的原因是他熟悉这个城市。从小到大,养父给他讲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城市:大漠、黄河、煤炭、古城墙以及妻女。

多年的打拼终于给了林立一个丰衣足食的生活。林立没有忘记养父的恩情而想把他带回小城,留在身边。可养父对小城始终是愧疚的,他没有面目和勇气再回到抛弃妻女的城市,安享养子给予他的美好晚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恳求夜养子,找找他的前妻和女儿,在她们困难的时候帮助她们。

林立没有找到养父的前妻和女儿。小城日新月异的变化再也不是养父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只有一条街道的地方了,它的繁荣和喧闹让林立眼花缭乱。林立只好按下寻人的一腔热情,开始忙着钻营、赚钱……一直赚到现在,赚到够他三辈子吃喝了!

如今的林立就像树上的果子一样,几乎每天都不管不顾地长在“火烧云”夜总会这棵华丽的大树上了。来小城很多年了,他还没有正儿八经的恋爱过。从第一次见到田静的那一天起,林立的心绪就没有消停过。这段日子以来,田静的一颦一笑全都在他的脑海里了。他一直想知道,能让这美丽女子的眼睛里时时荡漾着希望和绝望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田静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30岁,可她遍体的伤情却是老迈的、凄凉的,在她默默吸烟的时候,在她忽然之间沉默下来的时候。

每次去“火烧云”他都指名叫田静。有时候去得晚了,田静已经坐了别人的台,他就看着田静在客人之间周旋。看不到田静的时候,他就想象着她是如何对所有的客人赔笑脸,想象着那些不要脸的男人搂着她跳舞,灌她喝酒他就心烦得想杀人,想砸东西。好在大多数的时候,田静还是陪着他的。后来,他慢慢地发现,无论他去得有多晚,都能看见田静闲闲地坐在大厅里。

“你的客人不是最多的吗?怎么又清闲了?”有一天,林立这样问田静。

田静笑笑:“凡事有高潮就会有低谷,这是规律。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时常处在低谷中了,很不幸吧?”

林立高兴得大笑了起来。他知道,田静闲着自己是为了等他来。林立发现,和田静在一起,他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他变得喜欢说话,他更喜欢田静倾听的样子:既专心致志又若有所思。他满足于在她的身边流连,满足于讨她的欢心,满足于毫不犹豫地和她说着心里话,不慌不忙打发着时光,让心沉浸在愉悦之中而恋恋不舍着这个女人。

这样的交往让林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愉快和轻松。他甚至希望每一天都是从夜晚开始从夜晚结束,那样的话他就能整天见到田静了。和她在一起,他给她讲他的奋斗史,讲商海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勾心斗角,讲他是如何让钱又生出钱来的本事……他甚至觉得,田静根本就是他的旧相识,要么就是他上辈子的恋人,让他倍感亲切和熟悉。

让他不解的是,田静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她像一只安睡的小鸟,深深地隐藏着,缄默地固守一个只属于自己的领地。林立只知道她失恋了,只知道她在失恋之后又失去了教师的工作,才来到“火烧云”的,仅此而已。

那天太性急了,不该揪她的头发,惹她生气!只有林立自己知道,他是多么喜欢田静,多么在意她的喜怒哀乐,并且想和她共度一生啊!

“玩玩就行了,娶回家当老婆你就别想了。她再好也是个********。再说,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吗?”赵强的话像是一个小小的警钟,在林立的心上敲着。

林立困惑了。虽然他知道田静为人坦率清白,可真的要她当妻子他还没有这个勇气。也曾暗示过田静不要做小姐了,他会把她很好地养起来,把她关在金屋子里尽情地和她享受爱情,他觉得这就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了。可田静拒绝了,她似乎有自己的打算。很多时候,林立都不喜欢有主意有知识的女人,她们常常在无助的时候偏又放大没用的自尊心。

“只是揪了一下你的头发而已,至于生气得想毁我的容吗?”林立忽然想到揪女孩子的头发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当一个女孩子惹他生气或者不能让他满意的时候,他就会揪她的头发以示惩罚。可没有一个被他揪了头发的女孩子因此而生气到想毁他的容,她们大多是哀求、撒娇和告饶。在林立当了大款之后,田静还是第一个敢在他————一个身家过亿的富翁脸上划道道!这种“乐趣”很多年都没有了,林立摸着脸上的伤痕,有些得意。

乐趣?被女人弄伤的乐趣?林立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里还残留着受虐的因子和贱骨。

墙上的石英钟已经爬到凌晨了,这个时间用来苦想还不如用来面对田静来得痛快。“伤害我吧,只要你高兴怎么伤害我都行,我愿意,我喜欢!”林立贱痴痴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对假想中的田静说道。

午夜的街头像被狗舔过了一样,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田静慢悠悠的走着。和林立闹翻有一个星期了,不知道林立的伤怎么样了?会不会留下疤痕?他没有去告状的行为让田静对他的歉疚无形中又增加了几分。

为了那些歉疚,田静也曾心甘情愿地在热闹的“火烧云”里清闲了几天。每天看着客人们出出进进的时候,她总是希望下一个进来的人是林立,希望看到他熟悉的眼睛、神态,享受他带来的温暖气息和他所有的故事。

林立向她倾诉的时候她是感动的,这感动来自于林立对她的信任和依赖。无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田静对林立了解得越多,戒备就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同样的信任和依赖,他们就像是两股风,吹着吹着就合在一起了,并且慢慢地变成一股,变成相互微笑、相互信任的一股。

商场空寂的台阶上坐着两个乞丐,像是父女。女孩儿痴痴傻傻地看着田静笑,衣服大敞着裸露着两只饱满的乳房。田静忍不住伸出手,替女孩一颗颗的系着扣子。女孩耐心地等她扣完所有的扣子,再嬉笑着一颗颗解开。老人冲田静挥挥手,赶一条狗似的嘴里还发出去去去去的声音。田静从包里拿出300块钱,放在女孩脚边。

半裸的女孩让田静很难过,她似乎看到裸体的自己,无助地站在四面楚歌的战场上无地自容……

一辆车稳稳地停在田静身边,林立笑眯眯的脸出现在眼前。田静松了口气,看来,林立给予她的不仅仅是歉疚,还有安全的感觉和依赖。

“怎么下班这么晚呐?我送你回家还不好?”林立的语气里透着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轻松和愉快。

“不用了,我就快到家了,再见!”田静挥挥手,算是告别。

林立下了车,站在月光下痴痴地看着田静的背影。这背影在给乞丐钱的时候是缄默的,像是在赎罪;这背影虽然弱小、纤细,却带着坚强的、悲悯的色彩,打湿了他的眼睛,迫使他响在夜晚里的声音柔和而又急促:“对不起!”

田静站住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林立。街灯下,他和蔼的态度以及男子的魅力更加突出了。“回家吧,开车小心。”她的声音听上去温柔极了。

一个念头忽然钻进林立的脑子里:田静会不会是养父的女儿?

“田静,你姓什么?”林立的语气有些焦急。

“我当然姓田呐,你这个傻子。”田静笑声清脆。

林立定定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田静远去的背影。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了,田静就是这个夜晚送给他的最美妙的礼物。他忽然发现,在他的心里还是和以往一样,深爱着田静。赵强的忠告并没有在林立的心里留存多久,而脸上似有似无的伤痕却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在这一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田静的女人,被自己一厢情愿地深爱着、惦记着。林立没有办法心安理得的让田静在“火烧云”里希望着或者绝望着。每每想到田静要一直这样生活,要不停地周旋、应付各种男人,他的心就疼,被什么东西硌了一样的跳着疼。林立很想证明一下,证明一下自己能不能壮大她的希望,杀死她的绝望!

一天当中只有回到家的时候,田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尽情地思想,尽情地孤独,尽情地伤心,这对她来说是珍贵的。林立的出现,让她有一种置身在阳光下的美妙感觉,这感觉告诉她,在这个无情无意的小城里还有一份关爱是他给予她的,这让她又看到了希望的丝缕暖意和绝望潸然的退却。

“活着还是挺美的。”田静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心情格外地好。明天又能见到林立了,“火烧云”里如果没有林立,就是一座死城,林立不仅给她带来了希望,也给“火烧云”带来了希望。在和杨树分手后,她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用完了,不会再爱了。可现在她居然发现自己还有爱,藏在内心看不到的地方,是林立把它们挖掘出来,并巧妙地运用到了自己身上。

再爱一次吧!在爱情这块小小的土地上,还是有勃勃生机的。

新的夜晚并没有因为田静的好心情而带来新的内容。田静一直等到夜里11点半,还是没有看到林立的影子。老板黑着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这威胁是无声的也是不容置疑的。田静无奈地选择了客人。

希望和绝望根本就是恩爱夫妻,总是相濡以沫,寸步不离。

“别自作多情了,他的道歉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根本就是假的。”田静恨恨地想着,想着自己差点被林立感动,黑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屈辱的泪水。每天陪不同的男人跳舞、聊天、喝酒的田静特别害怕有一天她会忽然死去。“那样的话,连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杨树不会给我收尸的,他恨我都还来不及。林立就更不用说了,一个逢场作戏的混蛋而已。”

田静机械地挪动着脚步,机械地配合着面前男子的舞步,以至于发生在身边的纠纷都没有注意到,直到一个柔软、温暖的身体扑在她怀里时,才醒悟过来。

阿玉靠在田静的怀里痛哭。一个肥肥白白的男人醉醺醺地指着阿玉大骂:“你******算什么东西?摸你是看得起你。”说着,冲上来就要打阿玉。田静腾出手狠狠地推开他,男人猝不及防,一跤坐倒在地,指着田静你你你的骂个不停。小田静放开阿玉,憋在心里太久太久的愤怒终于爆发了,她冲上去狠狠地在男人的背上踢了一脚,男人想站起来,又被地上散乱的酒瓶绊倒。田静站稳,再次准备踢他的时候,被一个人迎面抱住了。田静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看到的是林立的眼睛,那眼睛里除了爱慕还有怜惜,这两种东西交织在一起迸发出来的是久远无的感情,属于过去也属于未来的感情。田静在刹那间彻底地释放了,她好似看到了爱情的草原上唯一的一棵为自己摇曳着的枯草,在林立殷殷的盼顾下绿了……

“要是我死了,你会义务为我收尸吗?”田静看向林立的眼睛里涌满泪水。

“当然。”林立悬在心尖上的感情在田静奔腾的泪水里不停地颤抖。他紧紧地抱住她和她的泪水,紧紧地。

“火烧云”里的夜晚终于有了一些美好的牵挂,这牵挂就是田静新的希望和快乐了。林立的爱情就像是他的人一样,忽然就出现在“火烧云”里了。尽管他的爱情是粗糙的,但很热烈、真挚、亲切。这份感情既让田静快乐,也让田静烦恼。田静是不满意自己的,她和杨树的过去始终还在她的心里不时地酸楚着。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多么的愿意给林立一场纯洁的爱情和自己啊!

人一旦陷入感情看什么东西都是美好的,田静也一样,虽然还在“火烧云”里工作,可她的心情却与往日大相径庭。新的感情像火焰从头到脚地燃烧着,让田静沉迷其中而倍感幸福。

“火烧云”成了林立的家,每天晚上他都来。他断断续续地知道了田静的过去,那些让田静交织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的苦痛在林立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失恋而已,每个人都会经历。

“幸好你失恋了,要不你怎么会属于我呢?”林立开心地说道。田静没有告诉林立她的孩子。一个死去的孩子的概念对于林立来说是陌生、遥远而又丑陋的。

田静不想再失去林立了,她知道自己是爱林立的。她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不让林立窥探到一丝半点的痕迹。田静就这样开始了新一轮的爱情,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林立的身上,他的饥寒冷暖就是她的,他的烦恼忧虑她替他分担。她对待林立就是对待一个孩子,一个孩子需要的是她全部的关怀和情感!全部的,从发梢到脚趾!从灵魂到内心!从今生到来世!

林立时常请生意上的伙伴来“火烧云”消费。用他的话说,这是一举两得,既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又不耽误生意。田静发现,林立从来都不在朋友面前说她是他的女朋友,她有些受伤,有些不满,可是她强迫自己不在乎这些“小事”,只要林立给她一个圆满的未来就够了,她付出的真挚感情只需要这一个条件。

在“火烧云”里的每一个夜晚,田静都把它留给了林立。她常倚在吧台上,对着门外长长的走廊呆呆地看。她像是一个渴望跳出火坑的风尘女子一样,仔细而又认真地端详着未来的夫君和美梦,幻想着那些村庄、田园、野花、欢笑中的生活。和杨树比较起来,林立的感情来得自然、直接、坦率。他像个孩子一样想要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并且很固执。田静新鲜地惊讶着林立的坦白,觉得这样的男人是没有伪装的,无论在任何时候,他都愿意袒露他的内心,让田静尽情欣赏他如火的热情、多彩的姿态。

“你没有必要再在‘火烧云’里做下去了,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林立笃定的样子让田静觉得他很可爱。

“做到月底我就不做了。你说好不好?”田静的语气让林立无法反对。

这天晚上,田静没有等来林立,“请你陪却等来了杨树。杨树直接叫来田静:我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看看表,凌晨2点了,这个时间,林立不会来了。田静和杨树进了包房。

杨树还是老一套的要求,并承诺要不顾母亲的反对和田静结婚。田静好笑地看着他:你必须得让“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东西失去了就找不回来了?过去的,它过去,勉强保留着没有任何意义。”“我不管什么现在过去,杨树反驳道:我就知道我爱你就够了。”

田静不再说话了。杨树的性格她是了解的,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田静无聊地坐着,对杨树的绵绵情话充耳不闻。杨树终于磨光了所有的耐心,他扑上来想抱她,却不小心撕烂了她的裙子。田静终于疯狂了,她愤怒地给了杨树一个响亮的耳光。两败俱伤的结果就是他们真的结束了,至少这辈子他们是不会再在一起了……

爱与恨就像生与死,也只有一线之隔。

走出包房的田静一眼就看到了林立,他孤独地坐在大厅里,眼睛里愤怒的火焰让“火烧云”里所有的灯光黯然失色。田静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她最受不小了的就是伤害林立!

“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没有等我,如果知道我就不来了。”林立一口就喝干了满杯的红酒。

田静很生气:“我为什么要等你?难道我就活该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无限期地等你?请问你到底是我的谁啊?”

“你爱我吗?”林立问得很突兀。

田静点点头:“你是我人生里最后一次爱情,我希望不要节外生枝。”

“你们为什么分手?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

“为了成全他的孝顺,他妈妈不喜欢我。”

“他知道你爱上我了吗?”

“不知道。我没有跟他说。”

林立看着田静,她干干净净的表情里此时只剩下一缕忧伤,这忧伤让她格外迷人,也格外可恨。

林立抱住田静,抱得紧紧的,恨不得把她的骨头都挤出来。“去我家吧,只有在我家,才能让别的男人找不到你。”他恶狠狠地说道。

在林立的家,当林立****着走近田静的时候,田静吐得一塌糊涂。林立默默地看着她吐,在她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吐的时候温柔地抱住了她。“我要是不去,今晚你会跟你的前情人走的,对吗?”林立嫉妒的时候也是温柔的。

“没错,我正准备跟他走呢你就来了。你们有钱人都这么扫兴吗?”田静毫不示弱地看着林立,看着他的妒火在深夜里燃烧得越来越疯狂……

天上的星星没有那么亮了,黎明就要到来。田静悄悄地离开林立的怀抱,飞快地离开了他的家,她不想再在林立面前极力控制涌上心头的感情。

此时田静能感觉到的,不止是爱情的甜蜜和舒适,还有隐约的担心,它们就像即将明丽起来的天空一样,让人无法预知几时乌云几时雷电几时风雨。患得患失的心境是失败的感情给予她的礼物,既然无法退回,那她只有接受。

“火烧云”里的每一个夜晚都是一样的,既没有季节也没有天日。

雨,热热闹闹地下着,把“火烧云”门前高高的台阶洗得干干净净的。林立依然没来,田静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林立了。自从那晚****过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面。一个月里的每一个夜晚田静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她没有辞掉工作回家,她怕林立找不到她。不想失去林立的感情时时在她的心头晨钟暮鼓。

“雨是不会停了,看来今晚我们又赚不到钱了。田姐,喝酒吧。”阿玉百无聊赖地端起酒杯。

手机响了,田静掏出手机,上面的号码是陌生的。她快步走到卫生间,接了电话。电话里苍老的男声有些颤抖,他叫着她的乳名,迫不及待地说着话,浓郁的东北口音让田静有些糊涂,她只听清了一句话:“静静,我要死了,让我见见你。”

田静回到大厅。阿玉吃惊地看到田静满脸都是泪水:“怎么了?是不是林立那混蛋被车给撞死了?”

田静摇摇头:“阿玉,我要回东北去……”

厚厚的大玻璃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了,清冷的水汽涌进“火烧云”。林立,赵强领着一帮男男女女走了进来,林立好像不认识田静一样从她们面前走过去,挽着林立胳膊的是一个美丽时尚的女孩子,趾高气扬地用眼角瞥瞥她们。

“这就是你赞不绝口的‘火烧云’夜总会啊,也不怎么样呀。你看这大厅,这柱子……还有这里的小姐,跟‘大海潮’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林立,我就看不出来这地方到底哪里让你着迷?幸亏我来了,要不然我还以为你多有品位呢。”女孩叽叽喳喳地说着,描得黑黑大大的眼睛里,泛着阴冷无情的潮水。

当他们一行终于在最豪华的1号包房里安顿下来的时候,田静也终于等来了林立的“接见”眼神陌生,“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林立坐在大厅里,语气凌厉:开这种地方,你舍不了这儿的花天酒地和男人。我说得没错吧?”

田静不想解释,也不想忍耐醋意和好奇:“她是谁?”

“‘心心制药厂’老总的女儿贺琪琪。”

林立坦白的语气让田静很平静:“你们很般配,门当户对得要命。”

林立依然很坦率:“她是我的女朋友人选,我可能会跟她结婚。”

田静不想再说什么了。当自己喜欢的男人“可能”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了,再多的语言堆在他身上都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浪费。她看着林立,看着看着就想起了那一夜的激情。她忽然又想呕吐了,丢下林立跑到卫生间,她吐得披头散发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怜悯之情像一股股惊天的海浪,一波波袭来,化成汗水,化成泪水,化成无边无际的绝望在“火烧云”的夜晚绽开黑色的花瓣。

阿玉倚着卫生间的门关切地看着她:“老板让咱俩去一号包房。”

穿过长长的走廊,站在包房门口的时候,田静才醒过味来:这不就是林立他小们要的房间么?她不能进去!定定神,田静忽然对自己很生气,我为什么不能进去?这里是我的地盘!

贺琪琪是有备而来的。早就听说林立在“火烧云”里不仅找了一个坐台小夜姐,还爱得天昏地暗的,这对于她来说是个羞辱的打击,她不相信,她————“心心无制药厂”老总的女儿居然连一个********都不如?她今天就是要让林立看看,他爱上的小姐有多脏有多滥!

田静和阿玉一前一后的进来了。阿玉一进门就习惯成自然地坐在赵强身边,田静径直坐在沙发边上。贺琪琪看着田静,她的美丽让她有些意外。除了美丽之外,田静身上还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这气质在贺琪琪眼里显得尤为可恶:“哎,我说你坐那么远干什么?服务不到位我们可不给钱。”田静笑笑挪到阿玉身边。对面,是林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说道:“阿静我要走了,回东北老家。”

“祝你一路顺风。”田静说道。

“这都是谁点的破水果啊,太不上档次了。我要吃火龙果,你们这里有没有?”贺琪琪喊道。阿玉赔着笑脸:“我们这儿没有火龙果,要吃就得去街上现买。”“好啊,那你去买。”贺琪琪一指点到田静。

田静看着贺琪琪,发现她眼神里的愤怒是幼稚肤浅的。田静不想和一个被惯坏的孩子较劲,她顺从地站起来:“好的,我去买。”

林立呼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外面在下雨,他的声音“还是我去买吧,很冷。”像天籁,一点一滴撞到田静心坎里去。

“算了林立,我不吃了,几斤破火龙果也用得着你亲自去买?我们喝酒吧,小姐,你能帮我们把酒杯倒满吗?这活你干得一定很好。”贺琪琪依然针对田静。

田静倒满所有的酒杯,红色的葡萄酒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有了些莫名的暖意。接下来又是猜拳喝酒的游戏,田静还是输得多赢得少,她不时地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喝着酒。她看得出来,在贺琪琪的暗示下,她带来的人在集体算计她。只有林立是冷静的,他既不是贺琪琪的帮凶,也不是田静的守护神,坐在一边的他,眼神越来越冷漠地刻意着疏远和厌烦。

红酒很快就喝完了,贺琪琪又叫了白酒。依然是田静在输,输得她都不在乎了。该来的终究会来,躲是没有用的,谁让她自不量力地想与金钱争夺爱情呢?田静端着一杯白酒,欲喝。林立劈手抢过酒杯:“我替你喝。”田静伸手去抢杯子:“用不着。”林立紧握住酒杯不放,酒杯在众人的注视下碎在林立的手心里了,白酒和着鲜红的血流了下来,滴在林立的衣服上和沙发上。田静隔着茶几,众目睽睽之下掰开他的手,小心地拣着玻璃碎片。林立手心上的伤口不停地流血,田静把他的手裹在裙摆里,血弄湿了她的白裙子,弄湿了她的眼睛,也弄湿了贺琪琪的愤怒。

贺琪琪一把推开田静,指着她问林立:“你知不知道她未婚先孕还生过一个死孩子?你知不知道她过得是人尽可夫的日子?你知不知道她有多下贱?你******居然能看上她?”田静坐倒在地毯上,心里感到一种与摔倒无关的疼痛。林立用没受伤的手拉起她:“送我上医院吧亲爱的,我的血管好像割破了。”

林立拉着田静走出包房,重重地带上房门,把贺琪琪的咆哮关在身后。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站在台阶上,林立的话比雨水还冷:“贺琪琪说得是真的?你生过孩子?是跟那个杨树吗?”

田静点点头,过度的伤心反而使她笑了起来。好景不长不是谎言,而是生活本身。

“再见”!林立面如寒冰。

“再见!”田静走下“火烧云”高高的台阶,在大雨编织的帘子里走得义无反顾。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林立哭了。一切都完结了,爱与不爱终于有了答案,有了结果。他终究还是没能把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上来,拉到希望幸福的彼岸!

走在大雨里的田静在那一刻身轻如燕。贺琪琪帮她卸掉了担在身上、心上、灵魂里的负累,它们因怕失去而诚惶诚恐地隐藏着,痛楚着。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此时,田静最感激的人有两个,杨树的妈妈和贺琪琪。

如果没有杨树妈妈的生辰八字算命法,田静永远都不会知道真正的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那些摇曳在烛光中的等待,那些融化在心田里的梦想,那些总想紧紧抱住他不放的情怀就是爱了呀,是她活到现在才刚刚认识到、体会到的爱。而贺琪琪的出现又让田静回到自己。没有回去的是她的心,它们在新的希望里有力地跳动着,渴望着找寻的乐趣、激情和完善;渴望改变沮丧的命运,卸下得与失的包袱,依然英雄美人地构筑人生与爱情!

三天以来田静是在床上度过的。那夜的豪雨让她得了感冒,她终于也有时间开始重新审视命运的走向。头疼发烧并没有让她糊涂起来,相反,她很清醒地竭力安慰着自己,直到门铃的声音惊醒耳朵。

“林立找你都快找疯了,市里的夜总会他都跑遍了,还问我你家住哪里,我没说。他今早才不得不上飞机。听赵强说他爸病危了,他得回去见最后一面。”阿玉絮絮叨叨的。

田静心里一疼:都分手了,为什么他们命运还是如此相似?

“林立让我告诉你,让你等着他,说他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你说,还让你千万别恨他。”

田静仔细端详着阿玉:“阿玉,我得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你也别在‘火烧云’做了,当小姐无论你当得多干净都没用,影响你嫁人知道么?”

阿玉依恋地看着田静,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田静忽然对这个缺乏道德意识,能吃苦耐劳,说话放肆的川妹子也依恋起来了,想起她们共同在“火烧云”里度过的日子,有些不舍。

“你还没跟老板请假呢就走,太不仗义了吧?”阿玉不好意思地擦掉腮边的眼泪。

“不用请假了。我保证在以后的‘火烧云’里,你再也看不到我的影子了。”田静温和地看着阿玉。

阿玉抱住田静哭了起来。

即使是在“火烧云”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也能看到友情的存在。田静抱着阿玉,这也许是她们最后的相聚了,从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她伤心地想着。

在齐齐哈尔所辖的这个叫霍托气的地方,竟然是一个美丽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村庄:森林,草原,庄稼,小溪……像一幅画儿。田静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在一个大大的院落前。经过重重打听,她知道这就是她父亲的家了,又宽又长的院子里种满了蔬菜,门前两棵白杨树直通蓝天,两排暗红色的砖瓦房面对面站在阳光下。看来父亲过得很富裕,她很为父亲高兴。

里面的屋门开了,一个男子走了出来。田静躲在草丛里,看着男子在井边打水洗菜。在看清男子的长相后,田静吃惊地站了起来,“林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立?”

林立循声看去,田静一袭白衣站在院外,也惊呆了……

“你咋来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他们同时问对方。

田静的父亲(也是林立的养父)三个月后去世,他们把父亲埋在不远处的祖坟里。

三个月以来,田静和林立每天陪在父亲身边,听他讲如何在误会了妻子之后,一气回到东北;如何收养了林立;如何在对妻女的忏悔中孤独终老……那些日子,田静的眼睛就没有干过,对父亲的恨意也慢慢转化成了爱与谅解。如今,父亲去了,田静很难过,刚找到的一个亲人又去了,这辈子,注定她终究要和寂寞结伴儿。

林立盘腿坐在炕上:咱爸的房“以后你有啥打算吗?要不你就留在这里吧,子,土地,奶牛够你生活了。我再给你配台电脑。地你不用管,到了春天我回来雇人给你种,秋天再雇人给你收。”

田静躲开他的目光,不让他看到她眼睛里的感情。“谢谢你为我想得这么周到,我还没想好走还是不走。不过你家的奶牛好像到挤奶的时候了。”

林立一跃下地,拉住她的手:“跟我一起去奶站好不好?我想让你看我挤牛奶。”

第一次看见林立给牛挤奶,田静觉得很新鲜。他娴熟的手法和跟奶牛们称兄道弟的“德性”跟在城市里呼风唤雨、衣冠楚楚的林立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看着林立身着团花蓝衣黑裤,坐在肮脏的小板凳上奋力挤奶的模样,她忍不住笑了。

“笑啥笑?看你穿得跟个地主婆似的,还好意思笑?”林立瞪了她一眼。

“真想让你的贺琪琪看到你现在这副德性,我敢肯定她没有我的涵养好,会尖叫着跑掉的。”

“贺琪琪是谁?”林立一上一下地挤着牛奶,牛奶像一支支乳白色的利箭,刷刷地射进地上的白皮桶里,还泛着洁白的气泡儿。

“贺琪琪是‘心心制药厂’老总的女儿,一个集美丽、财富、高贵于一身的骄傲公主,你未来的妻子。”田静生气地踢了奶桶一脚,林立忙扶住摇摇晃晃的奶桶:“疯了吧你?这可是钱呐。”

晚饭是林立做的,摆在炕桌上简单又实惠:一大盘热乎乎的、自家地里挖出小来的红皮土豆,被林立做成绵软可口的土豆泥,一碟黄酱一把小葱,一盘小鸡炖蘑菇,一盘煎得黄黄脆脆的羊肉馅饺子和一篮晚熟的桃子。田静吃得很香。

林立目不转睛地看着田静:“为啥不早点告诉我你原来姓林呢?我姓了你父亲的姓,你姓的又是谁的姓呢?我记得你母亲姓章。”

“我外婆姓田。”

林立眼神迷离:“我说过我们有必然的联系你还不相信。你下一步是咋打算的?”

“你呢?为什么还不回去?你的生意不用管了吗?”

“有赵强帮我打点,我管不管都一样。你到底是咋打算的?留下来还是回去?”

“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吧。”

天上的星星多极了,挨挨挤挤的都要垂到地上了。田静坐在院子里,看着漫天的星星发呆。这个家没有林立出出进进,就像一个大坟墓,寂静得可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在城市里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可在农村家家户户相隔得却那么远,远得三四公里之内看不到人烟。父亲能在这样的世外桃源里隐匿下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定力啊!想到这里,田静哭了,她哭父亲竟与寂寞相伴了一辈子,也哭自己将要面临的长长的寂寞。

离开城市曾经是她最大的愿望,可一旦让她独自驻守这份寂静,她的勇气是不够的。这个家,对她来说还是陌生大于熟悉,可她真的不想再回小城了,不想再看到石想再看到“火烧云”绚烂的灯光、喧闹的音乐、贪婪的酒色、寻欢的人群和无味的夜色……她小心地把手放在腹部,想到里面还有一个柔软的小生命无条件的信赖着她,她就难过得又想哭了。

旧时往日,不能重寻的记忆还是遗下一抹绚丽给了她,让她行走在低谷的时候,抬眼就能看见希望,看见在未来的路上奔跑着的孩子。

摩托车的声音由远而近,田静知道林立回来了。在一片蒙眬的灯影里,田静的视野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现实和梦想虽然始终分崩离析,可林立还是一天天地在她的心里不断壮大,撑得她难过不已。

林立直接把车骑到院子里,骑到田静面前:“咋跟这儿坐着呢,凉着咋办?”回到东北后,林立的普通话全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东北腔。

田静不语,默默地看着他,心里的念头爱恨交织。

“走吧,进屋去。”林立拉住她的手。他的大手还是那样的温暖,温暖得让田静想拉着它奔跑,直到白头。

坐在炕上,林立打开腰包,“卖豆子的钱,拿出里面的钱递给田静:你留着做家用。8千块,咱家的地多得厉害吧?”田静没接:“不用了,我还有钱用。”

林立仔细地看着田静:“咋又哭了?想咱爸了?”

“我又饿了,你家里有吃的没有?”田静避开林立的关怀。

林立笑着纠正:是咱家。等着,”边走“不是你家,我去给你拿。林立溜下炕,边唠叨:“老饿可是好现象,你看你在小城的时候瘦得跟鬼似的。你是东北人,东北的饭菜会让你健康起来的知道不?”

田静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了。你唠叨起来跟我爹似的。”

夜,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林立贪婪地看着田静的吃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掩映着黑色的眸子,心头升起一股怜爱之情。这时的田静就像一个懵懂的孩子,从内心到情感都是晶莹透亮的。

“对了,听阿玉说你临走的时候找我来着,你找我有事儿吗?”田静问道。

林立立刻忸怩起来:就是想跟你说其实我和贺琪琪没什么。想“也没啥事,告诉你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其实很……很爱你。对了,你想好了没有,你到底还回小城不?”

“不回去了,我要留在这里,过简单的日子。你什么时候回小城帮我把房子卖了吧。我不但要继承我父亲的房子、奶牛和土地,还坚定地向我父亲学习做一个,做一个……”田静胡乱啃着鸡腿,不肯再说下去了。

“做一个啥呀?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全了?你不知道我是急性子吗?”

“做一个自己的孩子不养却去养别人孩子的大傻瓜……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田静一口气说下去。

林立急得声音都变了:“你要养孩子了?谁的?”

田静不笑了,专心致志地啃着鸡腿,话语里有了湿意:“你走的时候别忘了给我雇几个挤奶工,我可不敢挤奶,她顿了顿又说道:我怕牛踢我。”“你最好一次性交够20年的挤奶费,我的孩子必须是健健康康的,是活蹦乱跳的。”

林立刹那间泪眼迷离:“孩子是我的?”

田静点点头:“古人云‘子承父志’,这就是我的命。我没有亲人,所以生个亲人给我养老送终,这个主意不错吧?跟我爹的行为有一拼吧?”

林立情绪激荡地看着田静:“如果现在给你一个愿望,你最想做什么?”

“我最想坐在炕头上,和我爱的人聊一辈子天。心情好了就帮他种种地,做做饭,洗洗衣服,讲讲笑话,心情不好就拿他当出气筒,揪过来往死里打。”田静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林立轻轻地把她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说道:“地主婆,您雇我吧,我保证让您和您的孩子健健康康的,活蹦乱跳地喝一辈子的新鲜牛奶。”

“你合格么?”田静抬眼看着他。

“合格合格,我挤牛奶老厉害了,你不是也看见了。”林立忙不迭地表白。

田静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乡村的夜晚,清寂纯净。

夜色无味,却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