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远志
三轮蹦蹦车再也爬不动了,实际上是海花子早就熄了火,一直任由三轮车滑行在光秃秃的山冈上。眼前的视野开阔极了,只是此刻,暮色更紧地笼罩荒原,丁丁寻思为啥就晚夕了呢!就不能永远都白天……
就听老李哥惊诧一般喊,到————喽!下车。
荒原的宁静被打破了,海花子就像是拉着一车物什,这会儿都活转过来,几十号人发出了一片嘈杂声,纷纷跳下车,又由于血液的暂时不畅,下了车的人不得不缓慢而残疾了一般适应着脚踏土地之后的极其不适。
老李嗨嗨地喊,哎哟我的妈哟!腿折了吧,咋这么疼……海花子这孙子就不说开慢点,把人活活往死整。给我根烟……
海花子点燃吸了一口,蓝蓝的烟雾吐出来一大半说,睡你们家可舒服呢,就是儿媳妇骂的不行,想吃人家闲饭,哼!门都没有。
老李接过了烟,也是狠狠吸一口,感觉那玩意现在比饭都香,幽幽嚼着一嘴烟雾说,哎,你咋说对了,到了我们这把年龄,哼,饭好吃,脸难看,难呀!
海花子不知是疼他还是恶心他,老了老了,就跟文物古董一样,能给你一碗饭吃就烧高香了,还管人家脸色。你看你,老怂一个还想做啥子嘛!是不是还想娶个老婆子?
海花子什么都干,倒腾文物古董,贩运羊绒羊毛羊皮,经营过发菜、野菜,向制药厂推销过蒲黄、黄疸籽、苁蓉、锁阳……总之什么赚钱他就干什么。现在又拉人捉蝎子,不愧是行家里手,说出的话也是圈里的行话。一听娶老婆子,老李就笑个不停,老婆子已死多年,他确实梦想续弦一个,并不是没有合适的,更重要的是钱!一提钱,老李也是一脸感慨。成就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正想歇缓一下喘口气,现在倒好,孙子争气考了个重点大学,大儿子和儿媳好容易凑足开学学费,他也一次性给这个唯一争气的孙子掏了三千,其他孙子们就不干了,来他这爷爷跟前直嚷嚷。他说,你们也别嚷嚷了,谁考上大学,我照样给他掏三千……话是说了,也是他这做爷爷的在日脏其他的孙子,谅他们也没那个能耐。他大可以不必把曾经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但大儿媳好像立功授勋一样,真一半假一半指着上大学的儿子向公爹要钱。他现在有心不管,挪到二儿子或者是三儿子那吃住,儿子们倒也孝顺,但媳妇们不干了,放出话说谁花了爹的钱谁养活。等于是把门封死了,老李叫苦不迭,后悔咋就没防这一手呢!思索再三,一拍大腿说,,钱是人的命,命是狗的,在家待着不如出门挣钱去,省得看儿子儿媳脸色……
太阳像是被大山嚼得就剩下少半拉时,山冈荒原就有了一股丝丝凉气。霞小光告别似的最后扫射着荒原上的一切生灵,包括老李,老李就刚强的以为自己真是这世间的主人。他发现那娃还痴呆地坐车上就喊,丁丁,到了,到地头了。再坐海花子又收你钱了,赶忙下来。
海花子也就仔细端详着慢慢腾腾下车的丁丁问老李,老怂,在哪又拐带人灯家娃?还没来得及出手吧……
老李沙哑着嗓子苦笑着说,嘻,咋能坏那良心。是他在银川车站先赖上我……我这人命苦心肠软,临到了又摊上这么个娃,一见面就管我叫哥。
海花子像是很欣赏似的把个丁丁瞪得特不自在,丁丁就感觉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举手投足都加着小心,知道是在说他,心里苦得厉害,一汪泪却是堵在心上。丁丁六年级了,但爹只要一有两个钱就去赌,就冲着丁丁他爹好赌这一条,丁丁在学校的日子可想而知。像打了号的羊,连同学们都日脏他恶心他,他还哪有心思上学,到学校简直犹如受刑。一天,他走在上学的路上,村里外出打工的蹦蹦车见是他一个人就慢下来,火链子喊,丁丁,还上啥学,走,跟我们出去打工……
人家也可能是一句戏言,丁丁当真了,说,停下,我去……
火链子才说,哎你还当真了……早有人伸手将幼小瘦弱的丁丁拉上车,满车人嘻嘻哈哈穷开心。有的让放下去,赶紧叫上学去。有的说丁丁也不小了,下头还有几个弟妹,哪轮得上他上学,打工是正主意,可就是家里不知道。开车的火建云气这车人不正经,索性加大油门,车的排气量更大更响更快,车子呼啸起来,路上就无端地产生了飙风。车上人见车主是真生气了,但谁也不敢喊停,都嘴怪火链子多事,火链子说,这能怨我吗,哎你们谁爪子长拉他上来的……没有人承认,任由蹦蹦车风驰电掣地飞跑在柏油马路上。路边的一切也飞速向后向后,丁丁的意识也渐渐迷茫消退,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知道车上的这些人要去做什么。车子足足跑了一个多小时,才徐徐滑行停在一座高架桥下的小镇子里,火建云头发被风吹成灰刺猬,冲着一车人发火说,看你们把这娃咋办吧!
说完径直进了饭馆。
一车人僵直地坐着未动,都边看街景边等待火建云出来看这火还怎么发。老半天了,有人打破寂寞说,大不了他把我们送下,掉转头再带回去。
丁丁突然惊醒,说,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们打工。
你这娃犟啥么,这么丁点,人家谁要。我给你车费钱你急忙回去,不要让你妈着急。火链子虽然这样还是自认倒霉,都是他一句话惹下的麻烦,一边掏钱也就把丁丁从车上放下来。其他人也劝,娃子,你还太小,等你再长几年我们再带你去。
坐车小心,去路那边坐是朝我们那回去的。千万不敢坐错方向……
丁丁突然又变得很听话,默默走过马路,举目看着街景,看着蔚蓝而十分熟悉的天空。这地方真大……两个年轻男女穿着时髦,搂搂抱抱从他面前过去了。村人的蹦蹦车不知何时已经开走,他全然不知。街上空旷寂寥,对面一张布幔下,几个年轻人在打台球,丁丁爱看。因为学校旁边就有一张台球桌,只是可可那小子连球杆都不让他们碰一下。
两个年轻人显然是在赌球,点子还不小。丁丁看得很过瘾,这盘球打得快,一个小子接连十杆都不进球,啪地摔了球杆,骂,******……自认倒霉给对方掏了十块钱,台球桌空了。丁丁也很丧气,怎么就不打了呢!突然一辆大客车徐徐停下来,几个人刚下车,丁丁意识到自己该上车回家了。女售票员嘴里习惯性地说着,快上,小兄弟。伸手将他缒一把,丁丁上去了,也就随手将手里钱递给售票员。那女的点完说,刚好!
当然,丁丁是不知道的。刚才蹦蹦车停的地点正好是到银川的中间地段,而火链子给的钱是刚好能让他到家的钱。两截路途一样票价也一样,错就错在丁丁既不问这车是去往哪里,售票员只管拉人,丁丁被台球桌吸引过来已经站错了站点。上了车,车上没几个人,丁丁找个位子坐上去可比蹦蹦车舒服多了,一阵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还梦见自己逃学被老师罚站,心想,我不是不上学了吗……
哎,醒来啦!到站了到站了。
丁丁被女售票员搡的醒转来,发现车里已经空无一人,自己迷迷瞪瞪走下车,车站上人影憧憧,拥挤不堪,这是哪里……脑子立刻清醒,心想,坏了,坐错车了……
再找那辆漆有天豹的客车,好家伙,车站里拥挤不堪的车辆漆有天豹的不在少数,丁丁彻底傻眼了……
已经是晚上九点,往家乡方向去的车开走了好几趟,丁丁手里分文没有,谁也不愿拉他。他就使劲哭喊,人家越怀疑他是个小偷是个叫花子,越不让他上小车。有人还说些难听话,全他妈这世上的渣滓,小小年纪就学会丢咱社会主义脸……
丁丁最后也不哭不闹了,一个人过去卧在墙角,直愣愣发呆。他发现城市的星灯火映上高天,星星也少,寂寥得可怜,远不是自己家乡夜晚的星空。大厅里好灯多椅子,被出行人挤占着,他不想也不敢过去跟人家抢。现在他是这世上最倒霉最可怜的娃,仔细捋今天一整天的经过,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我上学走的好好的,怎么就鬼使神差上了蹦蹦车……逃学了,老师会更失望,妈肯定在家里头着急……这时,肚子不是一般的饿,而是非常饿。他已经顾不得想妈想学校了,学校对他已经失去吸引力。大家包括同学都拿白眼看他,他早就想辍学。
清晨,丁丁再次被惊醒,大厅里的人还是不见少,只是人们大多熬不住,在椅子上打迷糊盹。丁丁感觉饿得难受,就到处瞅,终于瞅见空地上有个什物,赶紧连滚带爬将那什物拾起来,原来是吃剩下的面包……
小晌午时分,老李走进他的视线。老李边走边吃着盒饭,还抬头看看大钟表。丁丁蒙眬地意识到自己的贵人到了,眼睛不眨地紧紧盯着老李。他看见他要找一处坐的地方,椅子全被挤占,很少有闲置的。丁丁搞了个恶作剧,拣个纸杯弄来水倒在靠他最近的一张椅子上,那上面正好有个凹处盛了水,因此就没人敢坐。丁丁紧走几步喊,大哥,我给你找个座。
老李低头看看丁丁,脸上狐疑地过了一下,粲然地露出一口大板黄牙乐了。他笑的不是嫌丁丁吹牛,是没想到这么丁点碎娃娃竟然喊他大哥。开什么玩笑,我老李孙子都上大学了。不过又一想,自己六十几的人有这样一个小弟也值,证明自己还是有人气的。这样一想也就丝毫不感到生气,反而觉得挺有趣。他拍着丁丁灯缨子似的头顶说,好,我就认你这个小弟了。快说说,你给老哥瞅见啥好地点?
丁丁前头走,穿过人群来到一个空椅子前,用整个小臂的衣袖将上面的水抹下去,示意老李坐。老李基本明白了,问,这水是你弄上去的吧?
丁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直朝老李的盒饭瞅,老李随即递给丁丁说,小子,还不傻。给!
丁丁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老李这半拉盒饭的赠送不知道算不算是个麻烦,反正丁丁赖着他不走开。
那阵子老李刚刚离家出走,还没有准确目标究竟要干啥,自己也实在不富裕,但也不忍心撵丁丁走。哥俩在城市足足待了三个月,给人搬个行李,卖卖报纸,送纯净水,这里干干,那里干干,总之也没有个固定的工作。丁丁也就能多少给老李操个心,干活人家谁要他,两个人相依为命,到处漂泊。老李手里也渐渐捋住几个钱。但在老李心思里,这俩钱还远远不能满足孙子上大学所需,现在又无端加上一个丁丁。他急需更多的钱,因此就有幸碰上了海花子……
买捉蝎子灯180块钱,交海花子200,吃饭9块……哎,怎么越算越不对劲?
老李问丁丁,丁丁,这钱不对呀,咋算都差5块钱……
丁丁正在玩拣来的气球,漫不经心地说,车站那女娃问我要了5块。你看你看,我说嘛,咋算咋差。我们过得也跟讨叫花子差不多,你还穷装菩萨。以后不许这样,听见了?
听见了!丁丁回答得很勉强。哎,我们昨夜捉了有几斤?
满共不到4斤。你可把账都记好。亲兄弟明算账,你都六年级了,该不是一屁股屎吧。
放心,哥,我不上大学,算账也不比你孙子差。给,这块山芋熟了,你先吃。我再拾沙蒿柴去。
老李把脏兮兮的账本和一叠钱装好,说,你也先吃,冷了就不好吃了。说着掰开递给丁丁一半。随口又说,你要是我孙子保险又是个大学生。山芋的滚烫只能勉强以门牙开道,老李好容易吃下去一块,烫得直鼓腮帮子。
丁丁笑着说,你慢点,烫死了我还得请人抬埋你。
老李将基本冷却的山芋咽下去,打着牙花子风趣地说,还得落人情。花上一天工夫就在这打好坑把我推下去就成……咝,咋还烫……
捉蝎子这活就是昼伏夜出。整个白天,人们各自找一个能避风的小山凹开始睡觉,睡不着的就聚在一块拉话聊天。整个荒原上所能看见的以前不属于荒原部分的就是海花子的那辆三轮蹦蹦。已经是秋底的午后,看不见人,但到处冒着淡蓝的烟,又渐渐融入沟壑的山岚里去。有条件的还带了一些简单灶具,隔一半天的做顿饭,没条件的就只有天天吃烧山芋,啃烤馒头。海花子明令,不许冒大烟,否则让草原管理站的撵出来有你好吃的。因此,谁也不敢大意。老李刚来那天,被海花子臭骂一顿,几天来还是嘟嘟囔囔说,光秃秃的,就把油浇上也未小必着火……嘻!谁今天又做饭了,这么香。
丁丁讽刺他说,狗鼻子就是尖,海花子正啃鸡腿呢。馋死你。
老李光着上身披大衣开始捉虱子,叹气说,哎!馋死倒好了,就怕死不下还星得动弹,还得受罪。
丁丁瞅他那黑瘦发糙的皮,瞅他那根根显见的肋骨,说,就你这身子骨,还想供养孙子上大学。小心老命吧!
咝咝……山风刺过来,老李赶紧瑟缩着往身上套内衣。恨得咬牙切齿说,回到家,先把这孙子脱下来塞灶火烧了,钱没挣上,虱子倒先钻上了。
那天就该再买一盏灯。
惜贵。他妈,要是一般灯十把也买了。凑合来吧,我还怕你一个人让蝎子叮了呢。
我这几天都有经验了,比你手快多了,要不问谁再借一盏。
看你能的,那不是大过年借笼屉————你蒸人家还溜馍。
海花子不是闲放一盏吗,他又不干。
不干,不干那灯也闲不下。四卫子拿着呢,四卫子现在是海花子妻哥哩。
咋又成了四卫子,他妻哥不是李响娃么?
你碎碎地知道个啥。人家两个婆姨!
两个婆姨……一人两个那咋弄啥?
嘿……老李笑得差点噎死。说你娃瓜,还得的厉害。两个咋啦,两个保险一个也闲不下。四卫子他妹我见过,长得就是好看,嫩的呀!我看顶多十七,肚子也嘴腆下哩。
丁丁像听天书,大惑不解的样子说,咋这样……我看海花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碎碎个娃知道甚。男人对女人,嗨,那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我要是再小十岁……
再小十岁你还不把天日塌豁。海花子不知啥时候踅到跟前。又讽刺老李说,这老怂又编排我啥坏话呢!我看你皮子松得很了,要不要我给你紧紧?海花子抓住老李左手,力还没用到七分,老李已经哎呀哎呀直叫唤。
楞怂,我这把骨头还能支住你整治。
海花子鼻孔毛尖挑着一星鼻屎,撂掉老李枯柴一样的手说,老怂,我看这里蝎子不多,你给咱定夺定夺,看是另外找地方还是就咂这没奶的焉****。
当然,搬家又不损害你啥利益,你那三轮动弹一下就是钱。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要不收钱,我们还愿意上北京。
老怂!我跟你不撇趟,蝎子捉不来谁都白干,我损失要比你们大多了。三轮蹦蹦烧的是油,可不是水。
老李诡笑着说,你咋不说你还两个家……就不兴扶贫一下,我们……
快得了吧!两个家三个家,那是男人本色。碰到手的好事谁不干。你老怂这辈子别想了。快说正事,走还是留?我也考虑了,现在捉蝎子的比蝎子还多,你老汉说不走咱就不走。我想也是,上次不是听这个听那个,瞎跑了几天,整个几架山跑遍又怎么样!
我看那就不走啦?
好,那就不走啦。丁丁不是嚷着要灯么?来拿。
海花子前头走了,丁丁一骨碌爬起跟去把灯拿过来。这时,暮色浓重,有的人已经开始出发了。寂静了一天的荒原再次骚动起来。
老李的眼睛不如丁丁好使。秋后的天渐行渐短,才翻过一道山梁,脚下路已经模糊不清,但天上星星好像还没有睡醒,才挤巴着往开睁眼呢。好在今晚有两盏灯,老李得不时打开照下路,丁丁心疼地说他,你就省省吧!这里又没处充电……
光柱是红色的,捉蝎子用一般灯具根本看不到,蝎子都是晚上出动觅食,寻找异性交配。一般的白炽灯被蝎子体色反射,什么也看不到,唯有在红外线下,那黑色的身体就能隐现出透明状体形,这是让好多人纳闷而又没工夫研究的事情。然后就猜蝎子收去到底干啥用了。有的人说是入药,有的人说药房哪能用这么多,都叫南方城里人嘴脏吃了……大家也问过海花子。海花子应该知道,但海花子却说,具体我也不知道……
老李今晚准备带丁丁走得更远一点。他前天就去过,但当时已经天亮,蝎子怕光回窝了。他不时还是打开灯说,只管跟我走,路上蝎子先不要捉。那沟沟蝎子多,到了地头你就知道哩。
那你还不把灯关掉,给别人带路呀!
嘿!这娃咋这小气,我知道我知道,还用你说。
就摸黑走。
事情是在下半夜出的。老李说的那条沟蝎子就是多,并且个头也大,可把老小李丁丁高兴坏了。有时候在一个灯柱下还不止一只,而且是两三只在对博。
老李哥快看,这是个大家伙。
快,用镊子夹。这大家伙毒性大,我这手吃不住。哎,咋搞的吗,咋就把镊子星给整丢一个。丁丁你手快点,把那几个大的都夹了,我这边又看见几个小的。
老李哥,你可要小心,千万别让叮了。
放心,我这皮厚着呢,它扎上就跟扎在钢板上……咝!这孙子还真有股猛劲。
小心……丁丁赶紧将灯亮挪过来看老李的手,脏兮兮的手套抹掉,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看的只是手的形状。丁丁问,感觉咋样?
老李嘿嘿一笑,说,稍微有点,跟马蜂蜇了一个样。没事,赶紧捉。
你不是拿两根棍棍吗,咋就……再不要用手去捉。
没事没事。今晚夕争取捉它八九、十来斤。丁丁你可要把袋口口扎好。你那小嫩手千万莫碰蝎子。这孙子我要是生吃十个,保险能扛住叮。
丁丁惊讶地在黑暗中瞅老李说,你咋有那想法?那是千万不能行的,老李。
开玩笑呢,你还当真。
这时,夜已过午,高原的寒气袭人。星星似乎已经全员归位,各尽职责,一颗颗眨动着贼幽幽的小眼睛监视着这些夜晚都不回家的人们。好像还在问,咋不回家呢……而满山的捉蝎人远远吆喝,互相回应自己的存在方位。当听到自己的亲人回应,那是一定要互致问候,让对方小心。然后又是长久的寂寞。荒原的骚动就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漆黑下进行。丁丁在家时最怕夜的漆黑,好像到处潜藏着魑魅魍魉,它们就是夜的使者吗?是夜的化身吗?这些都不得而知,反正只有恐惧时时在夜晚摄住他的意识。现在对夜晚的认识已经随着他的漂泊在外而改变,这只不过是时间存在的形式不同而已,就像老李说的,当漆黑一片时,你实际只是感觉孤单,是由孤单才演化成对黑夜的恐惧。丁丁想着老李的经典语录:夜晚不可怕,魑魅魍魉不可怕,该怕的应该是人。这世上由于人太多,人烦人,人见不得人,人仇恨人,最后人开始害人。
老李曾经不止一次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假如有一天,你老李哥老喽,走不动了,你小子翅膀硬了,那肯定是弃我而去,我就慢慢死掉。
丁丁生气地说,我现在就不想理你……
哎!现在你不会,因为现在你还需要我。
反正丁丁一边捉一边就想了好多事情,包括将来到底是不是跟老李跟到底,老李这人他是好人吗?一旦他孙子毕业,他势必就要离开我呢?回去就像爷爷那样颐养天年,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么自私那么不顾儿孙死活……
老李说,丁丁,你还是乖乖回去上学,这社会人不上学咋行。
丁丁对答,咋就不行?你不是也没上学。
老李说,咋能跟我比,咱们是隔代人,我不上学行你就不行……
丁丁还再想着和老李的对话,显然他还没意识到老李在为他的前途担忧。而此刻,老李和他已经在分头行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至少已经超过百米。
……丁丁,丁丁……老李惊诧地大喊起来。丁丁,赶紧走……
哎,老李哥,你怎么啦?我这就来……
丁丁气喘吁吁跑过来。丁丁看见老李跌坐在沟坎上,右手紧紧抱在怀里。
……让,让大蝎子叮,叮深了……这,这家伙毒大……
……让我看,快让我看……丁丁抓起老李手,老李的手背已经开始变色,但在红外线灯影里是看不到这些变化的。
你现在感觉咋样?
刚才疼,特疼。现在木了,胳膊已经没知觉了……
走,咱赶紧回。让海花子连夜送你下山……
不忙。娃,我估计没啥,你先扶我回咱窝窝上,我就想睡觉……
那咱走。
丁丁费了好大劲总算将老李扶回睡觉的地点,摸黑让老李躺下,老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赶紧去叫海花子,看有啥办法。顺便弄点水来烧开给老李喝。
海花子,海花子……
哪有海花子,三轮车也不见,他还以为是摸黑走错点了,仔细看地上,三轮车的车辙和那堆再熟悉不过的稻草,这时他才想起,海花子傍晚下山了,到附近镇上去拉水。丁丁知道,海花子每次下山那要到天亮才能上来。他只好借着红外线灯光找遍那个停放三轮车的平冈,看看谁家的塑料鳖子还能有点水。这条干涸的荒原唯一有眼泉水还在秋季的枯水季节干掉了,所以海花子不得不到几十里山下去灌水。大家用光的水鳖子都会早早拿过来摆放在显眼位置,海花子生气了就骂,买马买了头牛,没有好干手,有个好喝手。你们是来捉蝎子还是来喝水的。不行,得收钱……我这三天两头去拉水,几十里路,我赔得起吗!
丁丁把所有的水鳖子挨个空,就那么一星半点空了有半杯水拿回来,倒进白铁罐头盒。他点燃荒原上此刻第一星火,虽然并不大但也足以将他身边的黑暗驱赶开不少。火光的色泽要比那红外线灯色好看的多,一个少年稚气的消瘦星脸颊在整个黑暗的大地间形成一个鲜明的灵性,此时此刻,这灵性就代表着世灯界生命存在……他感觉星星都以询问的神色对他探头探脑,而此刻的丁丁似乎置身于星星们中间,好像原本他们就曾经在一块玩耍过。星星们也有年老的和年轻的,也有像丁丁这样的少年。丁丁这样想,仰望深邃不可捉摸的高天,有了星火,天才显得硕大无垠。他甚至骂白天你们都干啥去了……
星火也驱赶开丁丁内心的孤独和恐惧,他看着火舌不断舔着白铁罐头盒,那被烟熏火燎的已经难辨颜色的,罐口终于升腾起白色气浪,丁丁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老李赶快喝上一口开水,这样或许能减轻他的痛苦。他朝三块对等放置的白石块间又添上一把枯柴,再次细心听着老李困难的出气声,好比他脖子上被人给勒上毛绳。这时,他感觉无比害怕也更加着急,老李要是等不到天亮死去了怎么办?
他伸进被子里摸到老李那只被蝎子叮咬的手,仍然是冰凉的。
老李哥,起来喝水……
丁丁用尽平生力气才将老李扶起来,老李也稍稍清醒了些,喝一口说,带拉锁塑料袋不是还有半截甘草,你,你放进再熬……那东西解毒……
丁丁赶紧找出来,用牙撕下一条放进去,然后又把快熄灭的火燃着。不大一会,那升腾起的气浪中开始弥漫着甘草那甜丝丝的药味来。丁丁好像又看到了嘴希望。
天亮以后,人们陆续回到宿营地,每一个人都迈着沉重而十分疲惫的步子。大家看到丁丁孤零零一个人端坐在白石块上,他整个夜晚都在陪着老李。
嘿,丁丁,老李让你看家呀。
几个同行的就笑,说,有根干,还用看。
有细心的看见丁丁脸色不对劲,这才问,丁丁,你是咋话啦?老李呢,还没回来?
丁丁看一眼地窝子,轻声说,老李,让叮了……
嗨!大的事。我上次也叫叮了,就是膀臂有点麻。
大家这才围到老李跟前,老李仍然很困难地呼吸,整个脸已经呈猪肝色了,肿起老高。他迷迷糊糊连眼睛都懒得睁,肿起的嘴唇干裂,黑糙糙翘着干痂。
呀!这老怂厉害。
丁丁,给喝甘草水。
喝了。
这时,海花子的三轮拼命吼叫着上了平冈,熄火向前滑行,刹车响了一下,车停稳。海花子大衣、头盔、棉手套,全副武装,下了车还在瑟缩打冷摆子。把头盔套在车把上,朝这边走过来。
咋啦,老李咋啦?
还能咋,玩蝎子的叫蝎子叮是常事。
叫你再逞能。那东西铁镊子逮都有危险,你老怂动不动就上手。
海花子把老李眼睛、耳朵、鼻子、嘴都扳看了一下,说,毒还大呢。肯定是个大家伙。丁丁,跟我来拿一瓶解毒水给灌上。
丁丁边跟着走边小心问,要不要送医院?
不用。歇两天就好了。哎,你们都还愣个,赶快来过秤,非要让憋死几个蝎子才甘心。
来拉蝎子的人每天小晌午才到,很准时。也是辆三轮蹦蹦,不过车身要长很多,车厢内放着类似于拉活鸡那种铁架,带抽屉式网箱子,把收好的蝎子分个头大小装置,以免个大的咬死个小的。对于那些体格特大的还要单个“关押”,决不能让在弱势群体内横行不法。海花子每天都要和拉蝎子的老板喊,而且每天都是喊得声嘶力竭才能达成一致,两个人又很友好地开始协商下一步合作。大家都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既斗争又合作的必要手段,谁也帮不上腔,只好由他们吵。其实海花子和这个拉蝎子的都吃的是“过水面”,利润都不是很大。拉蝎子的三轮每天要跑十多个点,一刻也不能耽搁,最后在晚上落暮前将货直接送到飞机场交给已经等候在那里的大老板。
……飞机误点与咱们有啥关系?海花子仍然不服气这样说。
那拉蝎子的胖子说,一误点就会有死的,他这亏损肯定要想法子从我们身上找,你那么聪明咋还问这无知话。
聪明个!聪明我还受这洋罪。他们咋也得考虑考虑我们的死活吧。他不就希望我们也降价吗!这些人受冻挨饿一个个容易吗!他们******孙子让他们来看看,看看这些人受的都是啥罪。降价?我海花子是坏不下这个良心。昨晚夕小又有三个让蝎子叮了,老李直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嘻!海花子,你今天最好跟我走一趟,你亲自跟那孙子说,在我这诉苦不顶。他们******压根就不管你蝎子是咋逮的,还会有生命危险。
你就说你,这价格说啥也不能降。谁不知道有钱人心肠硬得跟钢管似的,哪灯管穷人死活。
好好好,我今天就不降了,拉不成我就不拉了。总不能这亏欠让我一个人担。
你****的想撕毁合同……
这样也好,我不拉了。看这广州的孙子他再降价。他孙子也签下合同,看他赔得狠还是我砸得重。
哎,这就对了。得整治这帮孙子……哎哎,钱不对劲呀……
胖子已经打着车,气呼呼说,那一百块你就开恩让我加点油吧!
说完车已经启动了。气的海花子嗨地叹一声,哎……嗨————买卖是越来越难做了……
已经十来天了,老李还是缓不过劲来,浑身让蝎子毒侵得没一点力气,也真成了看家的,所以晚上只有丁丁一个人出去。当然,老李不出去也到底有不出去的好处,几乎每天赶天亮丁丁回来,老李已经熬好罐罐茶在等他,将他按在自己那还有点热气的被窝内,丁丁就一边喝滚烫的咸茶,一边吃烤馍馍。有时候还能来一大缸子饭,丁丁就一边吃着说,咱就是没房子,要是有了房子,那就是一个家。哎,老李哥,咱们在这盖两间房子吧,我看这样也挺好的。
你再娶上一房媳妇,咱们过得多安稳。哎,呸!臭死了。老李生气了。
老李哥……
你丁丁要就那么点出息,那我们趁早散伙。……
丁丁咋的不敢再吱声。带来的馒头都吃光了,现在只有吃海花子给买来的各色饼子。丁丁隐隐觉得老李这两天心思很重,不像以前那么随和。他就坐在那块白垩纪石头上,由于生气而使得初冬阳光下的荒原上无端增加了一造型奇特的干树橛。丁丁仔细回味刚才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看看是不是出了问题,要不老李哥怎么会气成这样……
丁丁从被窝爬出来,把罐罐茶倒满双手递给老李,讨好地说,老李哥,丁丁这娃真不是玩器,又惹你生气了。
老李接住,习惯性地吹吹上面的茶叶棍棍,吱咕,喝了一口。
娃,不是我非要生气,你为咋就不提上学的事,那学校是不是拴着狼呢?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救了。你们年代还长着呢,自古以来,唯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我们那时候满庄子人省不得个读书是咋回事,所以说你不能跟我比。放着好好的学你不上,你还出来打的啥工嘛!我老李就是因为没文化,混一辈子这混的啥结果嘛,临到了还傻猴子一样满山跑,烂命不值钱地捉蝎子,哪阵子让蝎子吃了还连棺材钱也攒不下。你娃娃看着办吧!我也不是你爹妈,更不是你爷,我,从今往后再不说你了。
丁丁使劲摇老李膀子。说,别生气,我,听你还不成……
这是几个月以来老李对丁丁发的最大一次脾气,也是最认真的一次。老李要他下学期一定得去上学,要不然他是不答应的;老李还说要去见见丁丁的爹妈,反正老李说的很多,丁丁只有认真听,仔细听。
晚夕,休养一整天的丁丁仍然一个人出去了。老李不忍心,说丁丁今就算了……
丁丁坚决地说,没事,就剩几天了,这几天他们哪也不去,就在我们那地头捉,我真想撵他们走,这都是你拿命换来的……
老李苦笑一下说,你真是个瓜娃娃!撵人家做啥,捉光算完。世上物件千千万万,你不取他就取,要想人人不取,那是不可能的。早些回来,嗯。
嗯,知道了。
老李一直看着丁丁那瘦小身影走出去老远,一直看到那小不点不知是让矮沟沟淹下去的,还是让暮色遮掩了,再也看不见。这时他粗糙的面颊上早就冲刷出两道泪痕。他在心里直骂自己,老李呀老李,你就忍心让人家娃娃一个人……老李呀老李,你到底中了多深的毒。知道的人还同情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成心剥削人家娃娃哩。要不,人还真就怀疑你老李拐骗儿童,不行呀,老李,你得快快好。不行,明天一定得出动了,明天……
海花子用一张报纸包来的饼子,那上头报道一个娃娃蹲在一颗大西瓜跟前,老李不识字,倒是听丁丁读过几段,很感人。这几天,海花子挑剩下的一些死蝎子就堆放在报纸上,不但个头太小,而且已经让大蝎子不是咬掉头,就是拽掉尾。老李就想,人们常说的以毒攻毒是怎么回事?那些电视武打片老少不了这样的情景。****的,它叮在我手上,那我要是能发邪吃几个毒蝎子是不是就能将体小内余毒攻出去?想到这,他轻轻拣起一只,仔细放在薄暮下观察。蝎子通体显得晶莹剔透,油汪汪的。突然,老李嘴张开将这只被他仔细观察了半天的死蝎子吃下去了……
午夜时分,老李已经感到严重不适,但要命的是海花子为了稳定收购价格,灯跟胖子过去要亲自见见广州老板,整个荒原基地就只有他一个人,他被蝎子毒内外夹攻失去知觉,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想,这也许是很正常的过渡时间,等自己醒来,毒肯定已经被逼出体内……
这次老李想错了,而且是大错。
三轮车吼叫着冲上平冈已经是小晌午时间,捉蝎子人全都围在老李身边。海花子老远就听见丁丁哭着,所有人又都转移了视线,看着渐渐停稳的三轮。丁丁边哭边喊朝他跑来,海花子心身惊起,不由得就撂掉手里刚摘下的头盔,愁苦的嗷叫一声,****的老李呀……
……海花子,海花子……快救老李,老李……呵呵……
……老李又咋啦?咋能打反摆子……
海花子翻看着老李眼鼻嘴耳,下令说,赶紧抬起,走,往医院拉……
大家这才警醒,终于有了主心骨。对,对。是该上医院……七手八脚将老李抬上三轮车,海花子给他侄子安顿说,三棵,胖子来你就负责装货。先让他拉走,后头我和他算账。老金、黑白建、四卫子、李铁托、还有公家,你们都跟我走,万一老李……也好有个见证。丁丁,把老李头抱稳。
三轮突突突突,后尻子冒着黑烟疾驰而去。荒原平冈上,人们心情惆怅目送老李下山。
把老李推进去半个多小时,医生出来问,你们谁是病人家属?快准备后事吧……
医生,医生……老李哥————
丁丁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哭喊着冲进病房。急得海花子在走廊瓷砖地直跺脚,他已经朝老李家乡打了一连串电话,不是没人接就说没这么个人。气得他真想摔了手机。大家拥在病房里,护士已经在收拾急救器械,丁丁趴在老李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海花子从老李内衣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报纸,报纸的背面是一幅花园房产的蓝天广告,大家仔细看才看出,原来老李另有用途。老李用铅笔头画出一条线,上方画着两枚铜钱,下面画着一个小孩的大头像。大家明白了,他这是要说明他临死的心愿,钱,给丁丁……
为保险起见,海花子建议找来他在这镇子上熟悉的一个乡干部,叫他做监督人,做了以下说明:
2006年元月14日,李建中被毒蝎叮咬,医治无效,身亡。按照李建中生前心愿,他将打工所得收入给他的合伙人丁丁。
见证人:海花子、老金、黑白建、四卫子、李铁托、公家
监督人:郝奇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