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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采访车在山间公路疾行。路两边是一片连一片茂盛的庄稼地。时令已进入盛夏,山里呈现了一年四季中最好的风景,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仿佛是从山涧沟道一块一块冒出来的,黄色、绿色、白色、紫色,甚至是湖蓝色。毫无疑问,呈现黄绿颜色的一定是已经扯开黄路的麦子了。这个季节的麦子,个头有了,浆也灌足了,现在的任务就是沐浴在充足的阳光下,等待着肩头上的穗粒变黄、变硬。这时候从它们身旁经过,你会闻到一种像哺乳期女人身上一样甜腥的麦香。豆绿颜色的当然是豆地了。这里的豆子指豌豆,就是那种白得像珍珠一样的豆子。眼下它们业已谢了花,长出长长的豆荚,像一串串微缩的镰刀斜挂在豆蔓上。还有谷子、糜子,这两样都是秋田。在这个季节,它们刚从地里探出头,小小的幼苗泛着淡淡的青色。相比较而言,最显眼也最招人喜欢的还是满山满洼的洋芋,此时它们已长大、长开,由于刚刚壅过土,叶子呈现浓浓的墨绿,像是把颜色泼上去的一样。叶是绿的,花却是白色或者淡紫,花的颜色也就是收获后洋芋的颜色。洋芋的花朵像马铃,所以洋芋又叫马铃薯。此时它们的花儿正在怒放,漫山遍野,远远看去真像一洼洼迎风摇曳的铃铛。当然,山坡上湖蓝颜色的则是胡麻花。

老罗坐在采访车上,心里无比兴奋。这是他时隔十多年后,再一次作为主打记者下乡采访,心里对吴子仪的感激之情,自不待言。他的系列报道首先从杨郎十里开始。

系列报道之一

这是个离县城最近的村子。村里有百十户人家,村前一条大路,村后是平展展的庄稼地,麦子的穗子已坐实了,走近村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甜腥味儿。十里人对秦腔大赛格外重视,听说记者要采访他们,他们的热情一下子就高涨了起来。他们热情地把记者和司机请进村部,一边给他们端茶倒水,一边就七嘴八舌地给记者介绍他们挑选演员的情况。据他们讲,接到通知后,他们立即组成了以村委会班子成员为主体的初选领导小组,首先对所有有实力的演员进行了摸底、排队,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然后根据名单把演员们集中起来抓阄,抓到几,排到几,之后再按照排序一个一个进行筛选。由于有着地理方面的优势,他们特意从县文工团请来两位专业老师,一边帮他们筛选演员,一边帮演员把关纠错。他们的初选工作已经进行过好几天了。

说着话,村里便安排记者和司机在农户家吃饭。吃过饭,休息了一会儿,村长便在大喇叭上郑重地通知村民,说县上的记者要来采访,让大家吃过晚饭后,赶快带上小板凳和自己的参演剧目,到村部报到。村部在村子的北边,是个小四合院,有两个篮球架,一排新盖的房子和一个小小的像教堂似的红色尖顶建筑。

晚饭过后,大家陆陆续续往村部里走。因夏天白昼长,晚饭后,太阳还担在山畔上。大家坐在靠墙的一片阴凉地里,开始按照以往的程序进行选拔活动。选拔现场摆着两张方桌,桌子后面坐着村委会成员和县上来的指导老师。活动开始后,首先由文武场面的人调琴弄弦,商量商量配合的节点,然后由村主任现场宣读演员出场的顺序。演出现场有音响、麦克风,也有村民的嬉笑评说和热烈的掌声。选拔的程序是:先由村长报幕,然后演员出来作自我介绍,介绍完毕,就由乐队配合演员完成演唱。演唱结束后,县上来的老师进行当面点评,点评结束后再与村干部们碰头商量他们的去留问题。由于他们白天要下地干活,所以表演时穿戴不是很整齐,有些人不系纽扣,敞胸露怀,有些人只穿一件背心,有些人则干脆高挽着裤腿,裤腿上有泥巴、土和拔草时粘上去的草籽。演员们演唱的风格五花八门,但不管怎样,他们都在卖力地演唱,由于认真和紧张,有些人一曲唱罢竟满头大汗。不知不觉,演唱已经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据县上来的老师介绍,在全县众多的秦腔自乐班里,十里人的演唱水平最高,人才也最多。记者注意到,其中有个叫高国通的男演员,四十多岁年纪,方头大脸,身材高大,一个人竟能分饰三角,同时演《二进宫》里的净、生、旦,竟能演绎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这个演员在院子里唱,他周围坐着的村民们不停地跺脚叫好,几乎是他唱一句,大家便鼓一下掌。县上来的老师断言,这个演员如能正常发挥水平,此次大赛拿奖应该不成问题。

这天晚上的选拔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一二点。等大家陆陆续续散去时,一轮圆月竟悄悄爬上对面的山头,看上去格外大,也格外亮。

老罗的系列报道基本就是现场实录。

离开杨郎十里,老罗按着先前标的线路图顺序又采访了好几个村子,而且这些村子大都有一个像高国通一样的标志性人物,如黑城大堡的梁老五、炭山窑庄的马兰花、什字马家梁的马有德、蒿店乔家洼的乔栓娃,等等。白天采访,晚上便趴在农户家的炕头上用手提电脑写稿、编辑拍摄的照片。由于采访扎实,老罗的稿子写得格外顺畅,形式也多种多样,有采访札记、印象记、重点艺人介绍等。每走一个村子,老罗就写一篇稿子,或拍一组照片。由于他的稿子和照片都是连夜发来并很快见了报的,因而新鲜,时效性强,读者持续叫好。

最后他就来到了离县城最远的门宣八代沟。

系列报道之九

八代沟就是“天仙妹妹”陈望姣的老家。八代沟坐落在大山深处,要想进到村里,离开公路后还须过四五个村庄,涉一条河,再翻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包。由于路窄坡陡,记者不得不让司机暂时留在山前的村里,自己则背着相机和采访包,一路沿山走去。记者一边打听,一边往山上爬。翻过山头后,眼前竟“哗”地一闪,现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湾来。湾地三面环山,像一个敞开的笸箕,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村子静静地卧在其间,像早年间画家笔下的一幅写意山水。

记者很快就找到了陈望姣家。陈家在村子的深处,有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前面有简朴的门楼,青砖青瓦,门楼上挂满了绿得晃眼的青藤。走到门口,记者听到了锣声、鼓声和悠扬的二胡声。院子的大门敞着,人出人进,非常热闹。迟疑片刻,记者就悄悄走进了这座栽着许多杏树的院子。院子中间站满了人。人们都站在杏树的阴凉里,呈一个半圆形围着,中间坐着敲锣的、打鼓的和拉二胡的。拉二胡的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五十左右年纪,瓜子脸,大眼睛,头发在脑后巧妙地盘着个髻。虽然穿戴也是农村人,但她显然与经常下地干活的农民有所不同,尤其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是灵动的、活泛的,看人时只是眼角一瞟,或一闪,并不像一般的村民那样盯着人看。还有她走路的姿势。她走路的姿势也是非常特别,走路时腰不动,屁股动,而且两只手向外张着,配合着屁股的扭动一摆一摆的,很像一只在旱地里划水的鸭子。中年妇女站在人群中间,两手翘成兰花指的样子,显然是在给别人教戏。

记者奋力挤进人群,这才发现,中年妇女旁边站着的,竟就是数日不见的“天仙妹妹”陈望姣。陈望姣显然也看见了他,刚想说话,记者便把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要她噤声的动作。中年妇女正在教戏。原来教的竟就是陈望姣。趁这机会,记者走出人群,选择好几个角度进行了拍摄,直到大家发现他为止。

原来这中年妇女不是别人,正是陈望姣的母亲黄细花。陈望姣告诉记者,她是三天前被母亲叫回家的。听说县上要举办秦腔业余大赛,她的母亲竟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母亲告诉她,这次大赛很重要,全县自乐班的高手们都要参加,要是在这次大赛中一举夺魁成为冠军,那她这辈子就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母亲之所以把她叫来,是想让她在这里安心温习一下功课,多学几场戏,以增强这次大赛的胜率。说了几句话,陈望姣就把她母亲叫了过来,并介绍给了一身披挂的记者。记者让她们继续排戏,自己则在院里院外转着,拍了几张照片,采访了村子里的几个闲人。

系列报道之十

晚上时,记者坐进了黄细花家的上房。黄细花给记者做的晚饭是酸汤浆水面、青萝卜丝,还煮了一大盆新鲜的豌豆角。吃过晚饭,黄细花给记者讲她小时候学戏的事,因为是面对记者,黄细花讲得格外卖力、格外详细。据黄细花讲,她六岁时学戏,九岁登台,师父是正阳民间一个非常有名的把式。师父给她教戏的方法,就是她后来教女儿学戏的方法,吊嗓子、练功、劈叉、下腰,师父怎么教,她便怎么学,只要是师父教过的,她几乎一学就会,样样出色,于是不几年她就成为八代沟四周有名的旦角了。十多岁时,“文化大革命”开始,那时突然不唱老戏,而改唱样板戏了,于是她很快又登上了样板戏的舞台而成为远近闻名的人物。那时村里经常有文艺演出,而一演出她必是主角,生产队演出有她,公社演出也有她,大大小小的演出都少不了她——由于太红而又长得漂亮,于是人们戏称她为“盖满川”。

有一年参加县里文艺汇演,演出结束后县文工团团长直接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县文工团。她那时还不知道文工团在哪里,是干什么的,于是瞪着眼睛反问团长,到了文工团,能不能吃饱肚子?团长一听哈哈笑了,摸着她的头说:“瓜女子,不但能吃饱饭,每月还有十几块钱的工资呢。”回到村里,消息不胫而走,八代沟周边的村村寨寨谁都知道,这里出了个能唱戏的女子,一下子唱到县里吃商品粮去了。人们一见到她便竖起大拇指:“这女子,可是给人家先人争了光了。”

但是,两个多月后,她又背着铺盖卷回到了八代沟,原因是她不识字。文工团团长把她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娃呀,不是我不留你,实在是你文化水平太浅。你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娃呀,这儿可是国家正式单位,不是草台班子,单位不可能专门派个人天天给你念剧本,讲剧情。你还是回到你那个八代沟去吧。在那里,你的天地可能会更宽,更广阔。”说完,竟对着屋角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回到八代沟,她不吃不喝睡了整整三天。三天后她就决定嫁给同村陈家老三陈自安。她之所以要嫁陈自安,并没有别的,只因为陈自安那时是村里唯一一个读完初中的人——这当然遭到了父母和家人的坚决反对。因为那时要娶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啊。

结婚之后,黄细花就像换了一个人,她不再活泼,不再开朗,而是像一个怨妇一样每天掉着个脸,好像大家都欠了她什么似的。她每天都缠着陈自安给她读书认字,白天认,晚上认,有时竟因此耽误了出工。

由于陈自安的用心,黄细花在数年后,真能粗通文墨读懂一些剧本了。但这时时间也已过去了五六年。五六年间身边发生了许多事:“文革”结束,包产到户,而她自己也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进县文工团的事早就事过境迁,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好在那时村里又开始唱老戏。凭着早年的功底和后来认下的字,黄细花又接连在村里火了七八年。其间她渐渐认识到,要想在唱戏这一行出人头地,自己这辈子恐怕不行了。于是她便将目光投向了长得最为乖巧、嗓音也最好的二女儿身上。她让女儿四岁就开始练功。她让女儿劈叉、下腰、走碎步,她还让女儿像一个真正的专业演员那样吊嗓子。她让她在水缸里吊,在枯井里吊,在没有人烟的大崖野洼里吊。她教导女儿:“三天不写手生,三天不唱口生,要想唱好戏,就得吊嗓子,天天吊,月月吊,年年吊,日子一长,你的声音自然就会与众不同。”就这样,女儿十岁开始登台唱戏,到十二岁已能在本戏里担任主角了。

后来她就给女儿取名望姣。望姣,就是希望女儿既漂亮,又能干,争取成为唱戏行当里的佼佼者。

第二天,老罗照旧住在八代沟,目的是继续采访并观察陈望姣母女。早上,他跟随陈望姣去了一次她小时候上学练功的地方,拍了一些照片,吸了吸新鲜空气,下午又在陈家听黄细花给陈望姣说戏、教戏。在这个过程中,老罗异常兴奋,他预感到这次系列报道将会产生较大的反响,于是采访时格外卖力,也格外细心,他不但观察并捕捉到了大量的细节,而且还采用笔记实录的方式记下了许多从黄细花那里听到的关于学戏的心得或格言。如黄细花说,“唱戏就是唱一口气,这口气要一直憋到底,中间不能泄,中间要是泄火走了气,那整台戏就等于白唱了。”黄细花又说:“唱戏看着是唱别人,其实是在唱自己,这就叫入戏;一个人难得的是入戏,如果你入了戏,怎么唱怎么精彩。”黄细花还说:“上了台你就要忘掉自己,这样才不至于怯场。如果你上台老想着表现自己,那你非演砸不可……”

他细细品味着黄细花的教戏格言,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了不起。

老罗把自己在八代沟的所见所闻几乎都写进了文章。当然,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他始终没有敢写——排戏排到中间,黄细花便给陈望姣分析参赛演员情况。据她所知,要是全县所有高手都来参赛,对陈望姣构成直接威胁的,大概有七八个人。这七八个人的情况,她可谓了如指掌。她不但知道他们的姓名、性别、年龄,而且非常清楚他们每个人的戏路和最拿手的剧目。因为老罗刚刚对他们进行过全方位的采访,因而对其中几位略知一二,有些人甚至还是他这个系列报道的主角。

黄细花开始给陈望姣分析他们每个人的演唱特点和戏路。分析到最后,就分析到了杨郎十里的高国通。

老罗插话道:“这个人你也认识?”黄细花淡淡一笑道:“何止认识。”

据黄细花讲,她和高国通认识,还是因为当年参加的那次全县文艺汇演。演出结束后,她和高国通同时被团长招进了县文工团,她唱旦,高国通唱生。在短短相处的几天里,大家惺惺相惜,感觉还是比较愉快。但此后不久,黄细花便被辞退回家了,紧跟着高国通也被勒令回家了;虽然都是回家,但回家的原因各不相同——黄细花回家是因为文化浅,不识字,没有办法再继续呆,而高国通回家却是另有玄机——据说他在后台换妆时,毫无前兆地,把人家一个女演员给抱了。

黄细花笑着说:“那个瞎子,当时看着老实,没想到一下闯了那么大个祸。”

据知情人讲,回到老家后,高国通沉闷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在时隔不久,传统戏就解禁了。在村里人的鼓动下,高国通又跃跃欲试,重新登台,二十多年后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把式。他原先唱小生,扮相好,嗓音好,除此之外再无他能。但二十年后他的戏路却变多变宽了,不但唱生、唱净,有时还反串旦角,如他一人分饰三角的《二进宫》,几乎成了各路高手汇聚时的压轴大戏。

“看来,人要唱好戏,经历一些磨难,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啊。”黄细花深有所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