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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顾三官偷偷坐上了开往省城的班车。之所以用“偷偷”二字,是因为顾三官坐车时,谁也没有告诉,连她老婆也没告诉。他只给负责组织自乐班的那个干瘦老头安顿:“我出门办点事,过几天就回来,茶社从现在起关门歇业,等过几天我回来咱们再开。”说过这些话后,顾三官便迅速关掉手机,然后打的悄悄去了县城北边的汽车站。

车票很顺利地就买到了。时间,八点。目的地,省城。省城在县城的北边,距离正阳约四百公里。平时,顾三官很少去省城,尤其是这样的大忙季节,因而感到陌生、滑稽。班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的景色像扑克牌一样一张一张翻过去。很长时间没有去郊外,没想到田野上的变化如此巨大,麦子黄了,豌豆黄了,胡麻花谢了,洋芋花谢了,长高长大的是一片连一片碧绿的玉米。还有树,一堆一堆的,一堆绿树就是一座村庄。村子里正在搞新农村建设,面向公路的这边,院墙和房子一律用白灰刷了,瓦却是青的,整齐划一地掩映在绿树中间,风景甚是好看。

车子开出去不久,班车里的电视开始播放录像,是一部武打片,车厢里很快就充满了“嘿嘿呀呀”的打杀声。前面座位上有人开始吃东西,煮鸡蛋和炸薯条的味道一下子飘过来,有些令人猝不及防。顾三官赶忙把脸扭向窗外。在渐渐浑浊的空气中,他的心情无端地恶劣起来,突然之间就有了一种顾影自怜的感觉。他想起了老罗,想起了陈望姣,想起了吴常委,最后连二姑和二姑夫都想起来了。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自己在正阳县城度过的所有时光。小的时候,他和伙伴们在县城里玩,那时还没有这么多高楼,横七竖八的巷道里,还铺着大片的青砖。他们到处打架、惹祸,让大人不高兴。快乐的童年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十七八岁,他在父母的奔走下参加了工作,被安排在中山公园门口卖票,那时他嘴唇上的黑毛还没有长齐。仅仅过了五六年光景,他的人生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此过山车一样的生活,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公园改制后,他被迫下海,开碰碰车场、健身房、冷饮店、卡拉OK厅,直到最后在公厕收费。收费期间,他深刻反省了自己前半生所有的失败,他把它们归结为轻狂、浮躁和不懂事,后来就有了秦腔茶社。在经营茶社时,他给自己立下了许多的人生规矩,其中包括踏实、勤奋、诚实、守信,等等,但还不到两个月,新的磨难又接踵而至——陈望姣丢了。这孩子一丢,不但意味着自己之前的努力将付诸东流,更重要的是,他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以后的人生了。他想用一个词来概括一下自己,但想了半天,觉得哪个也不够准确,不够全面,最后只能用“命该如此”来感叹一番。

“命该如此?对,就是命该如此。”这样想着时,他觉得自己的喉头有些发涩、发哽,一滴不争气的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掉到地上。

班车继续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两小时以后,窗外的景色渐渐有了变化,树、庄稼、房子、地形地貌,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新鲜而又陌生。他明白,自己已完全走出了他所生活的南部山区,而进入人们常说的北部平原了。他这时突然就有了个清晰而坚决的计划——对,不能草草了事,不能直接去省城,而应该从川区的最南端入手,像披沙拣金一样,一点一点寻找过去,这样才不至于错失或遗漏。

打定这个主意后,他就在附近的一个服务区毅然下了车。服务区的名字叫“小洪沟”,里面停着许多辆车,旁边还有一些卖吃食的小摊。他走近一个胖胖的女人:“妹子,从这儿去宁城,怎么走?”女人看了他一眼,说:“你买根香肠我就告诉你。”女人面前摆着一个烤香肠的炉子。他很快掏钱买了一根。女人笑着用手一指旁边说:“看见了没,那儿停着好几辆货车,正在加油。他们都是赶往宁城的。你只要肯掏钱买一碗凉面,他们谁都有可能拉你。”按照女人的指点,他很快就联系好了一位年轻人。他们每人吃了一碗凉面,喝了一瓶饮料,就和年轻人坐着货车晃晃悠悠上了路。

宁城在黄河边上,号称“中国枸杞之乡”(又是个号称“中国××之乡”的),一路上随处可见关于枸杞的宣传标语和牌告。牌告下果然有枸杞园,一片连着一片,每片都用白色的网子罩着,目的是防止鸟雀侵扰和啄食。还有花,那花像小树一样长在路边,密密地排成两排,花茎大约有一人多高,花骨朵儿一串一串地吊着,有白的、粉的,还有粉红的。花树旁边是垂柳,垂柳背后是大片大片绿得晃眼的稻田。

车到县城时,已是临近中午时分,街道上的阳光晒得人脸疼。高楼很多,有些还挂了大幅的广告,明星们的头像有一座房子那么大。他下了车,找了一家饭馆,流着满头热汗,又吃了一碗红汤揪面片,然后开始沿街找人。在宁城,他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因而寻找便是随意的、盲目的。他几乎逢人便问,问来问去,人们不是说“不知道”,就是用摇头来回答他。他便马上意识到这种问法是徒劳的,甚至是愚蠢的。一个山区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子,到了一个陌生得连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城市,她能到哪里去呢?

他站在街边,茫然地朝街上看,街上车流滚滚。由于天气太过炎热,人们大多顺着街边有阴凉的地方走,当然也有打着花伞的女人,则从容地走在太阳底下。空气中流动着那种直扑脸面的热风,风中微含着黄河边上的潮湿和泥腥味。走了一会儿,他的衬衣很快就贴在了后背上。这时他看见前面的一棵大槐树下,几个蹬三轮的,正支开车上的凉棚打扑克。他上前问了一声,其中有个年长的回过头来。听口音便知道他们是山里人。他问他们,这里晚上可有唱秦腔自乐班的。年长些的甩了一张扑克说:“有是有,但不多。”又低下头看手里的牌。这时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说:“你是不是想听秦腔了,想听的话掏五块钱,我立马给你唱一板。”其他的几个人笑。他也跟着笑。最后那个年长些的告诉他,要找唱自乐班的,哪里也不要去,晚上到车站旁边,或广场上找,一找一个准。他听了这个人的话,便在车站旁边一家小旅店住下。

太阳落山后,空气仍然闷热,这点可与他的老家大不相同。他走出小旅店,街边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这时热气似乎从地下开始往上冒,弄得人身上禁不住发潮、发黏。他信步走着,眼睛朝左右两边看。广场上的人渐渐多起来。这些人不是一个一个走过来,或聚拢来的,倒像是从地面忽然一下冒了出来,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广场简直就是个露天的市场,有卖小吃的,卖儿童玩具的,还有卖非常便宜的五颜六色的衣服的。当然,广场上最活跃的还要数那群跳广场舞的大妈,她们迅速占据广场最核心位置,架起音箱,拉开架势,在《最炫民族风》强劲的乐曲声中肆无忌惮地扭腰甩胯。

最后他终于找到几个躲在角落里唱自乐班的人。他们大概不到十人,散乱地攒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地随着胡琴和打板的声音漫唱,由于没有扩音设备,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广场舞的强劲音乐淹没。他在人群里找到一个中年人,中年人像山里人一样半蹲着。他问他:“这里还有自乐班吗?”中年人说:“不知道,可能再没有吧。”他问:“你经常来这里听吗?”中年人说:“我只是偶尔路过,看看热闹,谁经常听这个?”他又问:“你最近见没见过一个山里来的小姑娘,长得好,唱得也挺好。”中年人看了他一眼,忽然加大了音量:“小姑娘都陪别人唱歌挣钱去了,谁来唱这个,到这里来的,全是些老帮子,连我这样年纪的人都很少了。”最后他就和中年人攀谈起来。据中年人讲,这里其实并不时兴唱秦腔,到现在还喜欢且能唱两句的,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或山里人。他所说的山里人,其实就是指近年从南部山区移民过来的人。中年人告诉他,如果喜欢听秦腔,或找能唱秦腔的人,应该到移民点去。他还告诉他几个移民最集中的地方,如南山台、大战场、北沙窝等。不过最后他强调:“要去你就冬天去,现在是夏天,人们正忙着割麦子、摘枸杞,谁还顾得唱这个?!”

顾三官辗转来到离宁城只有一桥之隔的卫城。卫城是黄河边上比宁城还大的一座城市,近几年以石头缝里种西瓜闻名遐迩。卫城有许多在国内很知名的旅游点,如市区内的高庙,辖区内的沙坡头、通湖草原,还有一座在本地很有名的羚羊寺。这些景点,顾三官原先都没去过,这次为了寻找陈望姣,他几乎一处不落都走了一遍。因为他听说,在这些旅游点上,有许多艺人在演出,其中也许就有唱秦腔的。他每天都起得很早,问好路线,定好车次,然后一站一站找过去。可惜在这些地方,除了每天一身的臭汗,他几乎一无所获。最后他又到过青城、灵城、吴城,还去过专为移民而建的移民点南山台、大战场、北沙窝、黑大堡等。每到一地,他都要去那里的车站、广场以及人群密集的地方,打听看有没有秦腔自乐班,然后按图索骥查找陈望姣。令他失望的是,这些地方很少有唱秦腔的,即使有,也像宁城、卫城一样,只是几个城里的闲散老汉在夏夜纳凉解闷,根本就没有年轻人,更没有什么漂亮得像“天仙妹妹”似的女孩。

最后他就辗转来到楼多得像树林一样的省城。掐指一算,他离开老家已经整整四天了。他偷偷给老罗打去一个电话。老罗说,他这几天也没闲着,也在县城和周边各地四处打听,可惜至今也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值得庆幸的是,二姑没找过他,黄细花也没来闹他。他每天深居简出,活得就像非洲高寒地带的鼹鼠。

顾三官决定在省城仔仔细细找寻一遍。省城南门有个车站,车站旁边有个广场,广场上有个和北京天安门一模一样微缩了的城楼,这几乎就是省城的标志。顾三官知道,这里是外来务工人员和盲流们扎堆的地方,在这里找人问讯,有时真会有出人意料的结果。到省城之后,他顾不得歇缓,立即走进热浪滚滚的南门广场。广场上到处是人,人们扛着大包小包,有些还是拖家带口,他们毫无目的地在车站四周游走,茫然而又匆促。有些人看上去已很累了,走着走着就突然放下铺盖,随便在过道或楼下的阴凉里一躺,不一会儿就会昏昏然睡过去,这时就有无数的脚在他们的头边走过来走过去。凭着对他们相貌和衣着的判断,他知道十之八九都是他的老乡。他走过去,逢人便问,这里有没有秦腔自乐班?如果有,有没有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近几天来演唱?人们告诉他,他们正忙着在省城找活挣钱呢,谁还有心思去听这个?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他终于在灯影憧憧中找到了一个唱秦腔自乐班的。自乐班有六七个人,黑乎乎地缩在广场的一角,有一声没一声地吼着,由于人多声杂,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裹挟在人流里不见了。这时顾三官发现,这几个唱自乐班的,一个拿着筷子打着碗,一个拿根木棍敲着个破旧的脸盆,只有一个年长些的,直起身子坐在路牙子上,操着一把二胡,样子极像演奏过《二泉映月》的瞎子阿炳。

他问了他们一声,没人理他。他又问了他们一声,仍旧没人理。问到第三声时,那个拉胡琴的突然停下来,然后溅着唾沫星子朝他叫起来:“老哥,我们都十天没有找到活干了,刚坐在这里想吼两声,改个心慌,你却在这里叽里呱啦,啰里啰唆,你还让不让我们活?”说完又低头吱吱扭扭拉起来。

随后他又在人堆里找,一共找到三拨。一拨是一个老人,胡子老长,头发都花白了,独自一人坐在过道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胡琴,面前放着一只破碗,碗里放着五角一元不等的钞票,他显然是借着胡琴乞讨的;还有一拨是个中年人,屁股下面垫着个铺盖卷,铺盖大概只有一条褥子,细细的像半截木头滚子,他便坐在上面,眯缝着眼拉胡琴——他大概也是个暂时找不上活来解闷的人,因为他的前面并没有破碗或盆子,当然也更没有什么听众;最后一拨便是几个真正消夏的老汉,他们都坐着小凳,围着一个不大的音箱,有拉的、吹的、弹的、唱的,架势摆得有模有样。找了半夜,竟没有发现一个是有小姑娘的。

当天晚上,顾三官住进广场旁边的一家小旅店。旅店旁边全是小铺面,有饭馆、理发店、便利店、洗浴中心,吵声并不比广场低多少。特别是临街的几个洗头房,许多光腿女人坐成一溜,红红白白,等待着男人们进去“洗头”。

顾三官走进旅店,把手里的包放在柜台上。旅店老板是个中年人,光瓢,胖脸,身上只穿一件大裤衩,胸前戴巴掌大一个玉佛,手里端一只油光锃亮的小茶壶,隔一会儿就“吸溜”一下,另一只手摇一把蒲扇。见他是一个人进来,立即停止了“吸溜”,然后将头凑过来。

“师傅,要不要轻松一下?”他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也回看了他一眼。

光头便笑着说:“就是问你,晚上要不要小姐。”他便知道这里并不是个好地方,遂低下头朝房间走。光头仍不气馁,锲而不舍地鼓动:“大哥,都是南方来的妹子,一个比一个白,一次才一百,两盒中华烟钱。”竖起食指朝他摇了摇。他笑着说:“对不起,我只住店。”光头一下子态度淡漠起来,收了钱,撕了票,隔着桌子把票扔将过来,然后摇着蒲扇,重又“吸溜吸溜”喝着茶看大街去了。

这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加之天热,一夜之间上床下床竟达七八次。早上一照镜子,扁豆大的燎泡水滴一样密密麻麻布了一嘴唇。

洗漱之后,他草草地吃了两根油条、喝了一碗豆浆,之后就坐上了由南门开往西地影城的一辆中巴。听人讲,在省城,唱秦腔自乐班的,除了南门广场外,剩下一个地方就是西地影城。西地影城在一片戈壁滩上,地处城郊西北约四十公里,据说原先拍过许多电影电视,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供游人消闲的旅游景点。西地影城的初创者是本省的一位大作家,很厉害,以前写过一本关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什么书,一下子轰动了全国,大家争相传阅,顾三官也读过,所以对那位作家的尊崇至今犹在。不过对眼下的顾三官来说,寻找陈望姣远比崇拜一个作家重要得多。

中巴一路西行,没过多久就来到西地影城门口。西地影城是一座经年的土堡,门口布着铜铸的车马和穿着铠甲的列兵,堡墙上遍插各色牙旗,远远一看就是些人造风景。买了票,进了大门,顾三官便随着人流缓缓前行。虽说不是什么节假日,但影城的旅游者依旧络绎不绝。影城分内城外城两部分,外城是原先拍过电影电视的一些遗迹,内城则是根据电影拍摄的需要建造的仿古建筑,包括官衙、官宅、街坊、村落以及大量体现西北民俗的手工作坊,等等。

在内城,也就是那个相对完整的土堡里,顾三官很快就找到了一座像模像样的旧戏楼,而且戏楼上还真有一帮子艺人在演唱。唱的竟然也是秦腔。顾三官听了一会儿,认定他们就是他老家那边的人。于是就很快找到了他们的头头。头头是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黑脸,络腮胡,一问才知也是近几年搬过来的移民,平时打工种地,闲时就在这儿唱戏挣外快。头头说:“钱没多少,就为图个欢乐。”一笑眼角处皱起许多褶子。

据头头讲,现在正是忙季,大家本该在庄稼地里或建筑工地干活,但老板说,最近影城要搞一个什么活动,很重要,是全国性的,为了营造气氛,特地请他们忙里偷闲唱两天戏。头头说,这两天的待遇可是真好,强过他们在工地上搬砖搬石头。提到顾三官要找的人,中年人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这是自乐班,又不是什么正式剧团,哪有那么攒劲的人来投奔哇。”

听了他对陈望姣的具体描述,头头又立马警觉起来:“老乡呀,不瞒你说,我们这些攒在一起唱自乐班的,都是些上了点年纪的老帮子,在这儿唱,一半是散心,一半是想家怀旧,哪有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唱这个。要是你说的那么能唱,而且人又长得心疼(漂亮),她绝对不会留在咱们这儿。”

顾三官问:“那她会留在什么地方?”头头用手朝省城的方向指了指,轻轻吐出两个字:“歌厅。”顾三官一刹那间觉得头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