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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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暑:一蓑烟雨一山歌

忙碌完大春双抢季节,把所有的希望都种进了大地,把所有的对大地的膜拜都转变成弯腰行礼和挥洒汗水之后,大地以特殊的礼节回报它的子民。在我的印象里,只有过了夏至,大地上已经没有闲着的土地了,可以说每一寸土地都披上了绿装。一个生机旺盛的季节就出现在你的视野中。

小暑的来临,风也长大成了大风,雨也长大成了大雨,一批批的果实陆续成熟,就像眼见着满大街的姑娘什么样的都想爱却又爱不过来一样,桃、李、杏、枇杷,灵动飞扬着灵怪的感觉向我们走来,慰藉我们那些喜欢甜言蜜语却又充满谎言的嘴巴,滋养我灵异的思想。

风是小暑时候长大的。小暑以前也有风,有时候来得很狂,动不动就针对小麦、油菜,剥夺掉它们用了一个冬天辛勤孕育出的种子,把那些刚刚长出来的弱不禁风的苞谷或豆苗按倒在地上欺负蹂躏,一逞英豪,但那时的风毕竟还不成熟,它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发发少年的狂妄的脾气。到了小暑,风有了韧性,有了耐力,有了气势,有了更强的破坏力。

雨也是小暑时候长大的。小暑以前也有雨的,但那时的雨来得没有规律,在农人仰天渴盼的时候,它偏偏不来,似乎要把禾苗枯死把农人急死;而且有时候它要任性地变成另一种叫做冰雹的形式砸向大地,大地虽然可以宽容地接受,但那些幼嫩的苗木和成熟的果实却成了它的牺牲品。小暑时候的雨,我们可以判断出它的大小,以及它来临的时间。

小暑以前,如果风不乱刮,如果雨应时而来,那就是大地的子民兴高采烈地欢呼的风调雨顺。我喜欢在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之后走向小暑时节的田野,因为一场透雨过后,我最喜欢的是那种弥漫着泥腥味道的空气,渗入肺腑的清凉让你在炎烈的夏日里气定神娴。在那个时候想生气想发火都生发不出来,连那些烟雨里早就欲望膨胀的树木在你看来,一时间都有了良家女子的端庄。

这时节的田野里,满是欢快的节律。苞谷苗垂挂着一滴两滴的水珠,像是摇晃着刚刚梳洗过的青丝;瓜棚豆架上那些水汪汪的叶片告知你什么才是日子过得滋润,油绿的树木仿佛有了意外的收获,偶尔滴滴答答地把那些装载不下的盈盈喜泪倾洒给大地。

有时候我也喜欢在这个时节看雨,最好是站在瓦屋的檐下,就像我小时候站在自家的屋檐下那样,去看那如注的雨帘,心里最好是多多少少想着点无关紧要的心事,有一种少年老成的那种迷茫眼光,雨砸在屋檐下的青石上,泛起淡白的烟波,而雨脚却在屋瓦上细细密密地乱踩,有一种小猫走瓦的脚蹼声;而院子附近的竹木则装不下欢快的心事,作一种龙吟细细的呻吟,那里面有一种捂不住的喜悦。当你抬起迷茫的水眼,远远地,空空的目光扫向那雨帘的背后,你就会看到什么叫做“群山无一主,乱云愁归处”。后来读到蒋捷那首《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听雨不在屋檐下,原来在“烛明香暗画楼深”的画面里听雨,色调一样地温馨迷人,只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小暑时节。只可惜现在随着乡村的远遁,要想在瓦屋檐下听听雨声都已经很是难得。

现在的气候变化无常,小暑时候就会发生让媒体大呼小叫的洪灾,人们也很是无奈。今年的小暑那天,雨下得超过了可听的程度,泛滥到缺乏情调。我在一处边远的农家一边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雨的休停,一边思念我少小时候那些湿漉漉的日子。三十多年前的这个时节,少小的我在大巴山深处,日子过得贫穷而充满诗意。那时的我穿着今天已经不再流行的蓑衣,戴着硕大笨重的斗笠,人模人样地混迹人群当中薅秧,秧苗上的水滴把我浑身上下浸得精湿。风吹秧苗,左右摇晃,相扶相将,像是舞厅里优雅的慢拍乐曲中男子搂了女子的腰跳摇舞摆,虽然都沉醉起舞,但没有所有人都抖动自己身子的疯张。

当年的秧田里不使用除草剂,每一季秧苗栽插下去需要人工进行三次薅秧。民间流行的农谚叫做:头遍钻,二遍涮,三遍扯草看。所谓的头遍钻就是薅第一次秧,时间就在秧苗已经定根转青的小暑时候,需要用脚把沉淀的田泥薅松,以便秧苗生长;二遍涮则是第二次薅秧,主要是把田里的水搅浑,让秧苗吸收那些利于生长的养分;第三遍就主要是扯去杂草和稗子。我更乐于在小暑的时候参加薅秧,在边远的山区那无异于一场盛大的歌会,人们脚下在不停地动着,而闲不下来的嘴巴总要派点活做,于是薅秧歌就应运而生了。由于小暑时候天气还不甚热,而且多雨雾,像是营造好了歌唱的背景,所以小暑时候的薅秧歌是最有情调的,我曾经写过一篇《一山烟雨一山歌》的文字。由于雨雾的渲染,薅秧歌湿漉漉地飘满山野,虽然粗朴,却远远胜过时下一些变着嗓子的所谓原生态唱法,没有被化学物质污染的嗓音实在是天籁。加之那时候一部流传甚广的民歌歌剧,更加激发了山里人想唱得跟黄婉秋一样甜润。可惜的是,今天的田野里既没有薅秧的农活,更没有薅秧的歌谣了,人类数千年来劳作时候的抒情已经被那些无病呻吟的流腔流调替代了。

田野里湿漉漉的抒情被小暑时节刚刚成熟的瓜果作为营养吸进了果实里,随意摘下一把南瓜、葫芦、豆角之类的瓜豆,煮熟之后扑面而来的都是那些民歌一样的质朴清香。小暑时候的瓜豆开谎花的很少,瓜豆很重视它们的初胎生育,到了大暑及以后由于生育能力的降低,瓜豆的谎花才明显地多了起来。丝瓜是一个很家常的吃青春饭的女子,绿罗裙顶着一顶艳黄的帽子,就像今天的很多女孩子还没有怎么发育成熟就已经早恋过很久了,小暑是它们选秀的最佳季节,过了小暑丝瓜就开始颜老色衰了,直到秋后一露脸就会苍老得发黑,张爱玲说的“出名趁早”,仿佛就是对丝瓜一类的女子说的。

小暑时候的晴天最好交给蝉和蛙。蝉和蛙是大地充满激情的两个发音器官。蛙声虽然没有夏至时那么嚣张,但已经成熟老练到不随便张口说话了,偶尔几声洪亮的鸣叫简直已经修炼成了智者在发布哲言。蝉声全面地进占了蛙鸣之后,夏天的酷热才会真正来临,蝉声像是暑热的号角。而蝉声被大地另一个发音器官蟋蟀取代的时候,暑热也随之全面撤军。蝉的存在比歌唱家还要纯粹,它的一生使命都是为了有一个夏天的歌唱。蝉似乎是偷窥到了大地的秘密,所以不停地喊叫,而我听不懂。我说不出它是真的在歌唱还是在倾诉,甚至窥见了人间的隐秘要急于大声地向大地或者天宇汇报,这些远远地超出了我力所能及探测到的奥秘。但小暑时候的清风鸣蝉实在是富有生机和诗意,没有丝毫的衰老意味。只有蝉,才能把一棵树变成一件木质的乐器,东方的很多乐器都取材于竹木,不知是否受了蝉的启发。

端午的菖蒲和艾香是小暑的气味。尽管今天的端午已经演化为一个吃粽子的日子,但只有这个时候的菖蒲和艾才显得那么精神,仿佛是它们吸收了大地的精髓专门在这样一个日子吐露出来。吃着新麦磨成的面,闻着菖蒲和艾叶的清香,小暑的日子才会显得圆满和滋润。

还要写点人间烟火味以外的物事,属于小暑的花语应该是百合。我为百合写下过较多的文字,在我生活的大巴山里,百合有白的,红的,还有紫的。百合开在小暑季节,白色的百合有一种玉样的质感,我说它是花朵中的圣女,纯洁到容不得你心生亵渎。百合花开,花朵坦白地高擎在枝干上,光明正大,襟怀磊落;茎秆上那些细细密密的尖叶团结在一起,像是一家人齐心协力地捧出和呵护花朵。有花还得有叶烘托,就像一支精致的小夜曲,没有高低,全靠协调配合,在风的抒情绿浪间起伏波动,让一朵花干净得没有任何尘滓和邪念。百合花,绝对不会像少女深陷于幽深的爱情那样不计后果。而那些红色、紫色的百合则是花朵中的妖姬,红百合把花朵像裙边一样卷起,吐出长长的花蕊,诱惑而妖媚;紫色的百合,有一种气质叫做高贵,我们把它俗称为大百合,紫色的花瓣像蛇信一样拖得悠长悠长,庇护着花蕊不让你随意观看,有一种欢快而又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玉一样的润,冰一样的清。

小暑总得热起来,总有些日子让人难捱,就像人发育成熟起来了总有一些生理反应一样,尽管自己都厌倦,但是却不能没有。没有经历过小暑的人生不会是完满的,至少有很多残缺或遗漏。

2010年11月5日改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