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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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大暑:提得起放得下的时光

要是提个比较有冲击力的问题,让你去猜想,你该怎么回答呢?怎样才能让人的衣服穿得少而且精?首先声明这无关黄色下流,但不许想歪了,想斜了。

其实答案很简单,那就是“暑”,不是小暑,而是大暑。大暑就像另一个同音词:大鼠。大暑真的有些像是硕大的老鼠,将人的衣物拖得(脱得?)少而且不能再少。

大暑来临的时候,阳光会比小暑的时候更加灼热,草木会在这一个时刻展示出生命力的极致,草本的植物丰润肥胖,一点没有要减肥变得苗条的意思;一些粗大的乔木甚至长得青筋暴徒,已经长得不成样子了还在堆积养分。我们只是简单地把这时候叫做盛夏,其实盛夏是多么的抽象和苍白啊。面对那些长疯了的草草木木,有时候我真有一种冲动,恨不得跑上去摇晃着它们,质问它们为什么要长得这么健壮,为什么要在阳光下裸露出它们内心的隐秘。

我在年少的时候,可是没有长得草木那样自然壮实。我在很多文章中都说自己是误了生长期的一棵草,还没有来得及舒展,就已经步入了老迈。现在到了这个季节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感觉,我实在是惧怕大暑时候的暑热的。年少时候在身体里积下的湿热会在这个季节前来折腾我,有的时候由于阳光的炙烤,我整个的人就像是在蒸屉里熏蒸着,头痛得行坐不安,只有到了黄昏太阳下山的时候才有了轻快,我往往在黄昏时候出来散步,吐出浊气,灵魂才像回归到了体内。

我曾经的一个学生描写听我讲课的感觉,像是站在山冈上听清风,躺在原野上看云飞,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大暑这个时节的山冈和原野。但我确实喜欢在大暑时节的黄昏,站在山冈上看残阳染红天空,等待夏夜的星空。这个时节的星空则要邈远得多,不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抬头看天,仿佛天空就压在人的头顶上,距离人很近很近,似乎伸手就可触摸到。这就是一些人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原因所在。高山上的星空,越看距离我们越遥远。牛郎星与织女星遥隔着天河,看着看着近了,而又分得远了,尽管只有盈盈的一水间,毕竟人的手臂太短,马上就要牵住的手却被分得遥远了。那浅浅的水,也是看走了眼,所以只好以目相对,盈盈不语。说话的音量是有限的,所以飞不到对岸去。

彩虹也不是常有的,需要在大雨之后。大暑季节的大雨之后很容易出现彩虹,但也得有足够的耐心去遥望天空。我还是比较喜欢大暑时节的大雨的,尽管这个时候的大雨容易引发洪灾。大暑时候的大雨有着任性却又干脆耿直的性格,来得总是痛痛快快,来得总是果断决绝,没有多少猫腻,没有多少小人的花花肠子,从来不遮遮掩掩,从来不扭扭捏捏,是那种提得起放得下的品性。心直口快的大雨倾盆而下,一吐心中的不快之后,很快就会擦干泪痕,那五颜六色的彩虹就是大暑哭过之后的笑脸。

按说以我的个性是应该欣赏大暑的,包括那些狂风,那些暴雨,那些烈日。但在我过往的岁月里,大暑确实给予我的更多的是折磨。农事在这个季节本就不甚艰辛,但是我要离开土地的理想却是那时候在腹中偷偷地怀孕的。十多岁的我像所有的农人一样,在大巴山的农田里劳作,当时队里有一种今天看来还是比较人性化的安排,为了避开烈日的暴晒,每天干活的时间安排在早上六点到十点,下午四点到八点。但是早晨的露水和刚刚冒头的烈日却让我落下了严重的风湿,再有就是一早起来就空腹劳作到十点,虽然让我练就了忍受饥饿的能力,却使刚刚开始发育的我遭受了致命的打击,一直像缺少养分的庄稼长得孱弱单薄。饥饿到肠子都贴到了背上,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感觉,而这时的太阳是比任何监工都还监工的监工,对你的不仅是指责和谩骂,而是要一层一层地揭去你背上、膀子上、腿上乃至于脸上的皮。

在我的观察中,如果说小暑时候的秧苗是慢三步舞蹈的话,那么大暑时候随风放浪的秧苗就是爵士乐吧里那些疯狂地晃荡的身子。我慢慢地发现农村里的集体劳作,往往是有意无意地将一拨人集中在了一起,比如吃烟的,善于摆笑话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集体不过就是一个一个的小单元。姑娘们总是扎堆,兴许是她们的话题和心事都有着相同的鲜活,她们一齐下田,在田里哗啦啦地开花,将熟未熟的女人潮红的脸对着一汪清水,让叠影在水中的云羞得无地自容。嫂子以上级别的调笑则像鹁鸽一样在秧田的上空飞翔。这些都应该是慵懒而且多少有点诗意的,但是遇上饥饿和烈日,我总是想着要尽快地逃避。

果树上那些青皮的幼子生机勃发地喜爱着大暑时候的阳光和空气,叶片上那些绿得欲滴的汁液在夏日里聚集。大暑时候让庸常日子最富有诗意的还是那些瓜豆。豆棚里已经成熟的豆子总是成双入对地摆荡在空气里,无言地炫耀着它们俗世的欢乐。南瓜总像护子的鸡婆一样把自己的瓜儿瓜女护在青绿的叶片下面,谁要是靠近,它就会用刺毛扎你。不到南瓜长大成瓜,是很少亮出来让你随意观看的,你一走近,它仿佛在说:我的孩子任何人都是蔑视不得的,虽然我们出身微贱,虽然我们仅仅是小门小户的平常人家。越是平常的物事越是把尊严看得很重。

葫芦和瓠子花是大暑时节素白登场的狐仙。在绿油油的藤蔓之中闪闪烁烁,摇摇晃晃,像是躲躲闪闪的鬼魅,不停地向你抛着媚眼,风来的时候似乎是在喊你: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开在这个季节,是不是因为这个季节的花很少,抑或是嫌自己的颜色抵不过缤纷的群芳,专门在这个时节出来?那瓷白花朵上的茸毛,正好像美人脸上的汗毛一样,给花朵打上妖娆狐媚的印记?但那些花朵确实不招摇,像是一些不动声色的充实人生,有一种你不得不承认的小家碧玉一样的美好,洋溢着小民的幸福与欢乐。

现在我已远离了大暑时节的田野,反而更加思念那些在乡下溜走的时光,其实只要没有在烈日下暴晒,我还是更觉得大暑是一段不错的日子。特别是黄昏时候显得宁静而安谧,那空气里掠过的凉风传来池塘里荷花的幽香,把日子拖拉得悠长悠长的时候,我在大暑时节感觉到人世的更加美好。

2010年7月27日草于自贡,11月28~29日改定于澡雪堂